不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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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夜色深沉

    祠堂之中存有长鞭,颜德普取了出来,朗声宣判:“今有族人颜直,扰乱祠堂,受鞭刑三十。”

    宣告完毕,对颜直说道:“跪下受刑吧。”

    “族人颜直,扰乱祠堂,甘愿领受罪罚。”颜直面对祠堂供奉牌位的方向,缓缓跪在雪地当中。

    院中颜氏族人见他如此,一些人冷哼一声,说他何必故作姿态,一些人冷漠旁观,不发一言。一些年长者,先前见他能够记得族规,颇有好感,此时倒觉得他态度诚恳,恨罚分明,赞赏有加。

    院外看热闹的外姓人氏,从未想到颜渊家的小子竟有这样的胆量,此时恨不得替颜直大喊两声好,但碍于颜天胜是村长,只好闷声作罢。

    许桂枝扒开人群,踉踉跄跄冲将过来,护在颜直身上,“族长,是我教子无方,我愿代替他受过。”

    颜天德甩袖冷哼一声,颜直让他脸面尽失,不打他不足以平息心中愤怒。

    颜直笑着安慰道:“娘,我皮实,就打几下,不疼,你快走开。”

    “你不疼,娘心疼。”许桂枝摸着他又黑又瘦的脸,眼泪刷地一下又流了出来。

    她再请求:“请族长开恩,我愿代颜直受过。德普二爷,你打我,不要打小直。”

    颜德普一时无处下手,望向颜天德,请他裁夺。

    族中另一德字辈的长者颤颤巍巍站出来,一手扶着拐杖,一手比划了两个手势,张嘴啊呀两声,不会说话,却是个哑人。

    颜天德无法忽视这个老人的请求,问道:“德林叔,你想让我饶过他,是不是?”

    哑人颜德林点了点头。

    颜天德稍加犹豫,对颜直说道:“罢了,起来吧。念在你也是一片孝心,你德林老祖替你求情的份上,这次便不罚你,下次若再犯,决不轻饶。”

    “多谢族长开恩,多谢德林老祖。”许桂枝忙跪下磕头。

    颜直也跟着向二人道谢。

    母子二人回到先前站立的地方,祠堂议事继续进行。

    约莫是寒冷的缘故,颜直脸色异常苍白,起身回到墙脚下,脑袋昏沉,后面族长说了什么,一句也没听进去。

    等到了家,他对许桂枝说道:“娘,我头晕得厉害,去睡会。”

    许桂枝见他一脸疲惫之色,责备的话说不出口,关切问道:“小直,没事吧?”

    伸出手背试他的额头,没有发烧。

    颜直摇了摇头,和衣躺在床上,当即便睡了过去。

    晚饭时分,许桂枝在屋外叫他吃饭,叫了几声没人应答,喃喃道:“这孩子,怎么睡到现在还不醒?”

    开门进去,见他仍在睡着,又叫道:“小直,起床吃饭了……”

    颜直依旧没有反应。

    许桂枝走到床前,推了推他的身子,唤道:“小直,小直……”

    颜直还是没有醒来。

    许桂枝慌了神,急忙探他鼻息,温热均匀,又摸他额头,体温如常,这才放心下来,心想他今日大闹祠堂,心神消耗极大,便再让他睡一睡。

    到了夜间,许桂枝热了饭菜去叫他,却见他脸红如火,头顶冒着白气,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体温和常人无异,呼吸也均匀有力,再出声唤他,还是无法叫醒。

    许桂枝心中大奇:“这是怎么回事?”

    她本想去叫颜小东,让他看着颜直,她再去竹屋请里老,起身时忽然想起,傍晚时分,颜德普将颜小东叫走,说是让他去镇上走一趟。

    许桂枝叹了口气,“若是渊哥在,我也不至于这样手忙脚乱,这也顾不过来,那也顾不过来。”

    这个时候,许桂枝便深深感受到,这个家多么需要一个男人。

    她不禁想到答应颜小东的那件事,心道:“这些年没有他帮衬着,我们母子二人早就饿死了,既然如此……唉……”

    就在愣神的一会儿功夫,许桂枝回头去看颜直,发现他脸色恢复正常,头顶也不再冒热气,便在床前坐下,苦笑道:“你倒是懂得体贴娘亲。”

    担心颜直还会再有异样,许桂枝守在床前,寸步不曾离开。

    到第二日,见颜直还是没有醒来,许桂枝喊住路过的村中小孩,许她一把盐渍瓜子当作报酬,让她看着颜直。

    她来不及梳洗,便急匆匆赶往竹屋。

    待她和里老回来时,不见小孩,却看到颜朝虎守在颜直床前。

    颜朝虎上门做客,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遭,顶破了天的稀罕事。

    许桂枝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颜朝虎神色也颇不自然,先向里老问好,再问许桂枝:“他怎么了?”

    许桂枝回过神,说道:“昨天从祠堂回来后一直睡到现在,无论如何也叫不醒。”

    “嗯。他醒了以后……算了。”颜朝虎大踏步离开院子。

    颜直尚且昏迷不醒,许桂枝没有心思客套留客,道:“里老,您快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了?”

    “莫急,莫急。”

    里老在床前坐下,一手搭颜直的脉搏,一手捻着胡须,闭上眼睛,细细诊治。

    良久,里老睁开眼睛,脸色发白,“他肺腑中的寒气尚未祛除,昨日在祠堂心神消耗过大,导致寒气攻心,从而昏迷不醒。”

    里老虽未去祠堂,但也听闻了颜直昨日大闹祠堂之事。

    “那该怎么办?”许桂枝又是担忧又是着急。

    里老神色为难,片刻后说道:“这倒不难医治,不过费时费力,颇为麻烦。”

    “您老念着和亡夫的旧日情分,已帮助我们母子二人甚多,按理,我不应该再劳烦您,只是您若不救他,便没有人能救他了。”

    许桂枝忽地跪下,磕了个头,哽咽道:“里老,求您救救他,我今生愿意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许女娃,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里老急忙将她扶起,“我并不是不救他,只不过……唉……”

    叹了口气,心想和她多说也无益,便道:“这样罢,许女娃,竹屋中一应俱全,我将他带回竹屋医治。”

    “多谢里老,多谢里老……”许桂枝大为感激,连连道谢。

    里老当即将颜直带回竹屋,闭门不再见客。

    ……

    祠堂议事后,颜天德一个人回到家中。

    夫人李莲问道:“虎儿和豹儿没跟着回来么?”

    李莲天生左足短三寸,走路一瘸一拐,平日里不出家门,此次祠堂聚会议事,也留在了家中。

    “嗯。”颜天德心中有气,看也没看李莲一眼。

    李莲给他倒了一杯茶水,见他脸色不好,又道:“怎么了,不顺利么?”

    颜天德被问得心烦,霍地起身,“老二回来后让他来暖室见我。”

    李莲低下头,轻声答道:“哦,好。”

    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茶水,李莲无奈叹了口气,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喝完,高一脚矮一脚,忙着家中杂务。

    直至三更,颜朝豹才返回家中。

    “豹儿,回来了?”李莲在门口等他,拍去他身上的雪,“天气冷,也不知道多穿点。”

    “娘,我不冷。”

    “怎么会不冷,手冰成这样,脸都……”意识到自己有些啰嗦,会惹人厌烦,李莲停止唠叨,说道,“你爹在二楼暖室等你。”

    颜朝豹见她脸冻得通红,说道:“娘,你快回房休息,以后你不用特意等我。”

    李莲笑着道:“没事,反正娘也睡不着,看着你平平安安从外面回来,才放得下心。”

    颜朝豹不再多说,将她送回屋,去二楼暖室见颜天德。

    到了二楼门外,颜朝豹正欲推门而入,忽地停下,后退几步。

    他长身而立于走廊之上,凭栏而望。

    夜色深沉,漆黑一片,只有村中尚未睡觉的人家,还留着零星几粒如豆灯光。

    颜朝豹根据方位判断出,最亮的那粒灯光所在的位置,乃是王家祠堂。

    连月大雪,还能点得起油灯的人家,村中屈指可数,王家虽然式微,但底蕴仍在,祠堂油灯一日未曾断绝。

    下午雪停就未再下,这倒是个好兆头,不出意料,这场持续了两个多月的大雪,便在今日终止。

    颜朝豹胡乱想着,忽听到颜天德的声音:“是老二吗?”

    “爹,是我。”

    “进来罢。”

    颜朝豹推门而入,见颜天盘腿而坐,双手放在膝盖上,手心朝上,似是刚打坐结束。

    颜天德问道:“查得怎么样?”

    颜朝豹回答:“不出爹所料,祠堂房梁的确是有人故意锯断。”

    原来祠堂坍塌后,颜天德前去查看,发现地面有一小撮锯末,便起了疑心,正要细查时,颜天胜也到了,便将锯末痕迹掩盖,等夜间再让颜朝豹去查探清楚。

    “没人看见你罢?”

    “爹请放心,我十分小心,没人看见我。”

    “嗯,便好。”颜天德点了点头,问道,“颜峰呢,找到这小子去哪里没有?”

    “村中各处我都找遍了,没有找到人,就连二叔家中我都去了一趟,但没有发现人。二叔他,似乎也在找小峰。”颜朝豹给出自己的猜测,“或许是进山了。”

    “你二叔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会舍得他进山?明日再看罢。”

    “是。”

    颜朝豹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却又忍住。

    “你是想问,我怀疑是你二叔指使颜峰锯断了房梁?”

    “爹,事关重大,我本不应胡乱猜测,只是……”

    颜天德挥手打断他的话,“你自来聪慧,有些事知道就好,不必说出来。”

    “谨遵爹教诲!”颜朝豹说道,“只不过,我不太明白二叔这么做的目的?”

    “你二叔啊,从小就鬼得很。祠堂坍塌只是个开始,我们且慢慢看着,他会告诉我们的。”颜天德说道。

    颜朝豹道:“是。”

    父子二人又闲聊了一阵,颜天德道:“明日你找个由头,把你大哥那本《黄庭经》拿过来给我瞧瞧。”

    闻言,颜朝豹双眼蓦地一亮,“爹,你……你感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