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征购 征购
眨眼间,就来到了农历九月。
这时候,夏粮都已经晒好了。于是,村里的队长,挨家挨户下发了今年夏粮的征购计划。把夏收大部分充作公粮,小部分卖给国家,这也是除了卖猪,农民们一年里的主要收入。自己手里存的,再扣掉种子,几乎没有。当然,秋收部分就不用再交公粮了。一年的农业税,已经全部折进夏粮中。
把最好的献给国家!
农民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但是在他们纯朴的心里,知道怎么做。
无论收成好坏,夏粮收回之后,如果没有下雨,连续晒五六天,就可以晒干收起来了。收起来之前,先在竹匾上细细挑选,把各种小石子、蓖子,绿的扁的稻子……通通挑捡出来,剩下金黄金黄、粒粒饱满的稻子,再认真检查一遍,才小心装在麻袋里系好,放在楼上最干燥的地方,就等着村里的通知。接下来的日子里,如果有太阳,还会把麻袋里的稻子,时不时的重新拿出来晒一下,防止回潮。
很快,家家户户都知道了每户应该上交多少稻子。其实不用通知,大家也知道夏天的收成,几乎三分之二以上,都是要上交国家的。有时候如果田里遭了殃,也只能默默地找亲友借一点,很少听到哪家有抱怨的。
今年,张信瑜得跟哥哥姐姐一起,帮助父亲,把粮食运到镇农站。母亲和小鲤鱼,留家里看家。
星期六上午,天才蒙蒙亮,大家都起来了,简单吃过早饭。父亲就已把板车装在轮子上,轮子已经打好了气。平时板车架就放路边,木头做的,不值钱,家家户户几乎都有。车轮值钱,每次用完,都会卸下来,扛回来放楼上。
张信瑜和哥哥一人一边,扶住板车,不让乱动。父亲从楼上把一袋袋稻子挑下来,放车上。共七袋,得有快七百斤了。看着眼红,说心里不心疼,是假的。除了过年几天,自己一年吃不了几顿白米饭呢!
装车是有技巧的,以车轮为杠杠中心点,后半部分要比前半部分重一点,又不能重太多。这样压下车柄时,板车自身就会带有一点往前走的惯性,好推多了。而下坡的时候,只要放开车柄,板车会自行后仰,后面贴地,增加摩擦力,车就比较好控制了。但是如果重太多了推起来就很吃力,所以要一边装车一边调整位置。
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惋惜,许多邻居都已经出发了。从村里到镇上,有十几公里的路程,还一直在上坡下坡的,路并不好走,得赶时间。装好车,绑上麻绳,最后把一竹筒茶水也挂车上,父亲和母亲交代几句,肩上背起一条带子,两只手抓住车柄,就出发了。张信瑜和哥哥一人一边,帮忙推车。姐姐走在后面,手里也抓着一根连在车上的带子。她的活有点危险,上坡的时候要帮忙推,下坡的时候要拉紧绳子,帮忙降速,一不小心就会被车架刮伤。张信瑜和哥哥只要小心不要被车轮碾到就好。
一路上除了遇到熟人,父亲会搭讪几句,剩下的时间里都沉默得很,估计在盘算接下去的几个月,该怎么艰苦度日吧。路面铺的都是细石粒(这时候可没有沥青路或水泥路,路面都是先铺黄泥压实,铺一层细沙,再倒上碎石粒),脚上穿的是父亲自己编的草鞋,小石子很容易镶进去,磕脚,痛得很,得走几步停下来抠出来,再追上前去。
哥的姓格是很活泼的,今天也安静得很,不想说话。出大力的是父亲,张信瑜不敢太出力,和哥哥两是打酱油的。只有在上坡时,他才敢使全力推,让父亲好受一些。快到目的地时,有一段很长的下坡路。兄弟俩直接踩在板车上,好让板车后头压地减速。父亲在前面小跑,姐姐在后面笑呵呵的追,颇有点风驰电掣的感觉。这是一路上唯一的小小的快乐。
过了快两个小时,终于来到镇上,农粮站就在镇头路边,此时门口广场已经是黑压压一片粮车!每个粮车上都有一个在守候着,其他的人要么去抽纸条排号,要么急急忙忙的去找关系了。
有两个年轻人,手里拿着长长的戳子,好像有人欠他们不少钱没还似的。走到哪里,哪里都如临大敌,谁都得低声下气向他们赔笑,紧张的看着他们动作。他们也谁都不搭话,一车一车戳过去,一袋一袋戳过去,然后看几眼戳出来的稻子质量。那时还没有自带各种感应的仪器,全凭肉眼判断。
偶有不合格的,车主人欲哭无泪,再三要求重新戳几下,很难如愿。如果是里面有沙子或其他东西的,只能把稻子拉回去,重新挑选了,过几天再运过来验收。如果是干度不够,两种选择,要么拉回,要么添秤头!拉回粮食,是件很丢人的事情。乡里人不知道什么爱国,但知道没有把好粮食给国家,是对不起祖宗的事情!所以,大多数都会自认倒霉,添秤头!至于添多少,人家说了算,于是又得低声下气哀求……
也有的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辛辛苦苦用心挑选过的粮食,会不合格?三四十岁的壮汉,像个小孩似的哇哇大哭。可是个个都自顾无暇,谁也不敢去劝,谁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此惹上麻烦呢?这种麻烦,对于一亩地只能收四五百斤粮食的农民来说,是致命的。
父亲急急忙忙去取号了,哥又不知道溜哪里玩去了。只剩下张信瑜和姐姐两个坐车上看着。坐的无聊,张信瑜就冷眼观察着这一切。心里无限感慨:当把决定权交给良知的时候,真的是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太阳已经慢慢爬上头顶,好在一切顺利。在忐忑不安中,粮食被一袋袋戳过。张信瑜嘀咕一声:“袋子都戳破了!”那年轻人看了看手里稻子,又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走了。姐弟俩都不由自主地长吁一口气。
等了一个多钟头,父亲手里拿着纸条,赶了回来,哥又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在周边一大片羡慕的眼神里,大家齐心合力,推着板车,左躲右闪,终于进入粮站。进入这里,就等于万事大吉,只是时间问题,可以安安心心等待了。
等粮食卸完了,空车出来,外面还是黑压压一片粮车。回去的路上就轻松多了,张信瑜和哥哥两个人直接坐板车上。父亲拉着他们两,和拉空车没区别,还问姐姐要不要一起坐上去。姐姐摇了摇头,轻声问父亲粮食卖了多少钱。父亲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还是小声告诉她:“一斤一毛多,没舍得多卖,就卖了二十多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