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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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下 承前事书传不渝情

    且说,时光转瞬、岁月易逝,转眼便是二十年后的一个初秋。如今的天朝,不仅那弹丸之地的贼寇,又对我泱泱国土虎视眈眈,且四方内乱不止,以致连年混战,令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而这日晌午,打早已不甚热闹的赤心湾码头,下船一对三十岁不到的年轻男女,从二人的神情举止来看,显然为一对夫妇。

    只见一个温文尔雅、翩翩风度,生的相貌清秀、面皮白净,约有七尺之高。头戴软呢帽,身着深色西式洋装,脚蹬一对黑面皮鞋,显得英气挺拔,又潇洒不羁。

    另一个长的鸭蛋脸儿,眉秀目俊、鼻翘唇赤,肌肤如雪、静默似水。一头乌黑的卷发偏分开来,高挑身材,再着一袭色泽淡雅的半袖格子旗袍,又穿一双棕色高跟皮鞋,更衬的优雅端丽、温婉贤淑。

    此时,虽有车夫不断上前询问可要进城,但那男人却一一拒绝。随之,竟怔怔望着迟心湾的海面许久,又端正鞠了三个躬后,这才携着妻子,往店铺林立的方向而去,直至走进‘待归影’酒楼。

    看得有客上门,跑堂的赶忙笑脸相迎道:“先生、太太,用饭还是住店?”

    那男人沉了口气,就道:“我找你们胡掌柜的。”

    跑堂的一愣,遂笑道:“俺们胡掌柜的平日很少过来,这会儿人不在。”

    那男人又问道:“那平时谁于这里主事?”

    跑堂的忙向楼上喊道:“刘叔,有人找。”

    不时,打楼上走下一人,五十不到的年纪,肥胖圆脸,任一身宽松的黑布长袍,也遮掩不住发福的躯体。列位,你当来者是谁,正是二十载后的刘金源。

    只见其上前打量了那男人一番,才疑惑问道:“这位先生,咱们可认识?”

    那男人摇头道:“大叔,我是来找胡鑫的。”

    刘金源又问道:“不知胡掌柜的是先生何人?”

    那男人笑道:“他是我二哥,我名唤胡涂。”

    刘金源略一寻思,顿然想起,便指着胡涂惊喜道:“你,你是••••••”

    胡涂笑道:“大叔知道我?”

    刘金源慌忙道:“可不敢喊叔,俺还是自谦大哥的兄弟呢,咱们乃为平辈。”

    闻得自谦之名,旁边那女子眼睛竟然一亮。而胡涂恍然道:“您若姓刘,敢问可是金源大哥么?”

    刘金源讶异道:“你也晓得俺?”

    胡涂微微一笑,谢因书为自谦著书,有关他的过往旧事,哪一桩不早是熟知,就说道:“凡是我自谦哥的故交,自然都不是外人,如何能不知晓。”

    刘金源连连点头,欣喜道:“不是外人,不是外人,”

    遂忙让跑堂的赶快去寻胡鑫,又道:“你且稍等,我去去便来。”说着就往楼上而去。

    不过一会儿,便看他带着两条汉子走下楼来,皆五十左右的年纪,生的魁梧高大、气度不凡。一个沉稳冷静,一个粗狂莽撞,不是迟水豪、迟水蛟兄弟俩,还能是何人。

    原来,随着迟忠老爷子的过世,柳桃三个孩子的也渐是长大。身为爹爹的迟水豪,便觉着若再混迹帮会,对子女多少会有影响,遂将赤心会交给迟水蛟打理,自己则回归家中悠闲过活。

    而迟水蛟未曾娶妻,从厚着脸皮、软磨硬泡的,让迟水豪、柳桃过继了一个儿子给他后,每每以父亲身份沾沾自喜。当听过大哥的想法后,岂恳落后半分,遂也将会中事物交于手下兄弟。

    可这般突然闲下,哥俩又不大自在,就常寻故人饮酒解闷,像已不再开戏园子的段英杰、宋姬家中,及仍忙于车行生计的仇大少,并今时于牟乳城,颇有些名气的俞可有那里,便不时瞧见二人的身影。

    因刘金源离的最近,且打理着酒楼、客栈,自是更为方便,少不得时常伺候着。就如今日,三人又凑与一处吃酒,不巧竟遇上这等事情。

    如此,当兄弟俩上前打量了一番胡涂后,便闻得迟水蛟笑道:“你就是涂姑姑的孩子,长得确有几分相像,那时见你还是小屁孩一个,不想晃眼竟这多年了。”

    迟水豪也笑道:“长的虽像涂姑姑,但还是神似彦江姑父多一些,一看便是读书人。”

    而虽说英子大婚那会儿,胡涂也见过哥俩,但终究为儿时,且已恁多年了,又哪里记得。可还是猜出,眼前之人,就是赤心会的大当家与三当家,曾极力护着自谦的迟水豪、迟水蛟。

    于是赶忙施礼道:“胡涂见过两位哥哥。”

    迟水豪、迟水蛟遂将其扶住,皆甚感欣慰。且随着年纪大了,怎能不怀念过往,当时过境迁后,再看到胡涂,自是十分欢喜。

    这般,待寒暄几句,胡涂忙又将妻子引见道:“这是我内人,名叫丛软,我岳父岳母,皆是自谦哥的至交。”

    列位看官,此时何须说开,这女子,不正是丛宗武和崔雪的孩子么。而还未等丛软见礼,却被迟水蛟调侃道:“这倒有趣,一个为我自谦兄弟的弟弟,一个论辈分又算是侄女,那你俩平常该怎般称呼?”

    听得此言,胡涂不禁尴尬一笑,因为这事,在皎青州时,便没少被丛宗武、谢因书他们打趣。而丛软更是面色一羞,低头抿嘴不语。

    如此,迟水豪遂瞪了迟水蛟一眼,再得知,丛软是自谦故人之女,就更觉着亲可,忙将她和胡涂请于楼上雅间。而刘金源,少不得又吩咐厨房,另安排一桌酒席。

    这般,等落座下来,胡涂不免便问起胡鑫,方才得知,仍是孤身一人。直将江远、迟兰丫,给养老送终后,小朝霞也已长大成人,并同迟水豪的孩子,及段英杰、刘金源两人的儿子,一同外出求学去了。

    而此后,他竟忽然心事已了般,便将酒楼、客栈,交至刘金源、柳叶夫妇手中,自己则常常一人,不是独自待在家中,就是坐于海边,面对着赤心湾发呆。

    如此正聊着呢,便见打门外匆匆走进一人,身量消瘦、满头白发。即使带着惊喜,也难掩眉目中的忧愁,不是胡鑫又能是谁,就算年近五旬,但实不该为这般模样。

    当看到胡涂,哥俩虽说年纪相差悬殊,但一别二十载,如何不一通唏嘘。况且,胡彦庭、李氏皆已离世,胡彦江又同涂七娘早是失了音讯,没了长辈的叔伯兄弟,便分外珍惜这份血脉之情。

    再待相聊下来,几人才知,胡涂乃是往蓿威州去的,接受岳父那边的家族生意。故也有心,在路过牟乳城时,回来探望一下,魂牵梦绕的至亲,及阔别多载的故地。

    原来,当年谢因书去了皎青州后,又重返大学堂教书,日子倒也安稳。虽时有小胡涂,吵着要其打听爹娘的音讯,但有周氏的呵护,及以自谦为牵扯的渊源,也被丛宗武和崔雪视为己出,更同丛软竹马青梅的,如此,才渐是放下。

    这般,等再随着时日的推移,就几乎断了念想,从而对牟乳城也点点模糊起来。直至与丛软双双学业有成,准备完婚时,两家长辈方凑于一起,为二人解开了诸多前尘过往。

    但仍是隐瞒了涂七娘的出家,只说应是同胡彦江一般,或许寻得了甚么机缘,才将诸事看开,于某处不想被人打扰。待缘分到来,定可再见的。

    而胡涂方是明白,谢因书和周氏的一片苦心,才知自己在牟乳城时,被瞒住的几桩噩耗。且感激在怀之余,虽也心生悲痛,但已有担当,便承受得住多了。

    如此,也同丛软知晓了许多自谦之事,方清楚了这其中的各种渊源。后来,更是打谢因书的著作中了解到,从鹰嘴崖伊始,于皎青州、烟祁城、蓿威州、牟乳城,那跌宕起伏的诸般情意,令夫妇俩是瞠目结舌、叹息不已。

    这般,当两人婚后,随着丛宗武、崔雪,回蓿威州祭祖时,为了令谢因书的著作更细一些,就格外留意起,自谦故人的近况,并多数打小相识,又同各自爹娘渊源颇深,岂能不登门拜访、相叙一处。

    如此也清楚了,江虎子后来隐退忠义堂,步正升、王一飞又获新职,而俞可庆仍教书育人等事。以及俞清嫣、俞鸿菲、步婉霞、郗纷红的各般情况,并几家子女,皆在省城做事或求学。

    便连郝阁、方媛,及郝洁、乔为,也一并探望过,除了两家的境况,没甚变化外,且还知道了,郝和、郝祥哥俩,于几年前皆已离世。

    也更不忘去看了看,曾同自谦有过短暂缘分,但却意义非凡的憨傻后生。在守了丛凤儿半辈子,且依旧未成婚的丛宗林照顾下,至今仍在码头货栈安稳度日。

    而有步俞双姓子在,自也得知了,远在烟祁城的步正强、邢氏,并步正东、俞妱蕊的事情,二人虽已辞去公职,但两家人过活的却不一般。以及牟乳城的俞可有、步艳霓,皆是不错。

    甚至林务一家,都略知一些。林云楠不但未结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后来还败尽财产、气死爹娘,也算是令曲氏自食其果了,又被迫无奈,变卖了仅剩的宅子,携妻带女的往他乡奔了生计。

    只可惜的是,终究再无贾以真、马云峰、邵菱,和冯沁博的音讯。也不知改朝换代后,几人的命运到底怎般。哪怕谢因书、丛宗武、崔雪,也不得半点消息。

    好在闻得江虎子所说,他曾被迟水豪告知,有一年侯三郎携妻子、儿女,回牟乳城探亲时,几人相聚过,少不得又为自谦的病逝,好一番伤感。

    那时听得侯三郎,竟是捣腾起了古玩生意,且颇俱规模。及于悍勇早已成家生子,并在龙城开武馆授徒,而曾经的候禄知县,也依然在世。

    但最为遗憾的,是被步正升、俞可庆相告,鹰嘴崖的上辈中人,除了俞四仍还健在,其他的,不仅步晨、俞晃、俞然、俞儒,及古氏、宋氏、苏氏、袁氏等妇人,皆接连着去了,竟连俞大哲,也因病早走。

    并时隔多载后,胡涂方知静安早就过世,且几年前,胡彦庭和李氏,也先后离开了。而这般,想着疼爱他的伯伯、伯娘及大嫂子,如何不悲痛在怀。

    又闻得,胡烨竟续娶了玲儿,并生下一子。而胡鑫则不顾岳父岳母劝说,一直痴守着赤心湾里的英子,终未肯再婚,难免两般滋味于怀,是一通感叹。

    而丛软,在知道了自家姑姑之事后,当再面对着丛凤儿,那心中便五味杂陈了,不想她竟痴情如此,且还闹得蓿威州人尽皆知,只差立上一座贞节牌坊了。这般,更是对自谦到底为何等人物,感到好奇十足。

    如此,因已知晓亲人大都不在了,故那会儿,当夫妇俩随着丛宗武、崔雪,于蓿威州事毕,再返回皎青州时,便打消了顺道往牟乳城探望的念头。

    就这般,又待三载过去,正为今时,谁知丛凤儿的身子,竟一日不如一日,再也无精力打理货栈,遂书信兄长,让他回去接手家族产业。

    但丛宗武和崔雪,正享受着外孙女、孙子,带来的天伦之乐,且年事已高,岂恳答应。商量一回,惟有让胡涂、丛软前往,而皎青州的生意,则由自家儿子接过打理。

    如此以来,谢因书同周氏,便将埋藏多年的心事,向胡涂全盘托出。惟怕再不相告,不知和涂七娘,还能否有母子重逢的一日,这般,方引来他和丛软自迟心湾登陆,欲往大周山探母。

    言归正传。在同迟水豪、迟水蛟、刘金源相聚之后,胡涂和丛软也不多留,遂一番辞行,少不得还要跟随胡鑫,前往城中看望胡烨。

    而当路经启源街,难免就问起自家的旧居,才知,在俞可恺被子女接往外地养老,“盈翠苑”茶楼交由俞大哲的儿子接手,惟拜托了俞可有来收缴租金,并按季度寄给谢因书。但之后房客不再续约,便索性同步艳霓搬过去住着了。

    话不多表。如此,等来到胡烨家中,兄弟三人自又是一回感慨。而眼前的玲儿,哪里还有早年的小丫鬟模样,倒似贵妇人一般,当再见到胡涂,也免不得因为过往,落下了几滴泪水,更拉着丛软,尽显热诚。

    这般,几人正叙着呢,就看,打外边进来一名十八九岁的青年,瘦高身量,虽生的清秀,但却脸色惨白,一副病秧子之相。

    并也不知喊胡烨、胡鑫一声,只对玲儿说道:“娘,拿些钱来,我等着急用。”

    却不待玲儿开口,胡烨登时气道:“你整日的不读书,偏跟那些狐朋狗友外边胡闹,这家迟早会被你败光。”

    但那瘦高青年,眼珠一白也不理会,仍对玲儿嚷道:“倒是快些,外边朋友等着呢。”

    玲儿对着胡涂、丛软尴尬一笑,忙拉着他劝道:“今个别出去了,你三叔和婶婶回来了,快来见过,”

    遂又向胡涂、丛软,歉意笑道:“这是你们的侄儿,名叫胡纨。”

    却是胡纨,看了胡涂和丛软一眼,只点了下头而已,又对玲儿不耐烦道:“你若不给,我便自己往布艺行拿去。”说着,竟头也不回的走了。

    如此,玲儿遂难为情的,向胡涂几个告了个不是,慌忙追了出去。倒是将胡烨气的浑身发抖,脸色阴沉着,直呼“家门不幸。

    胡鑫就叹道:“还不是打小被嫂子惯的,若有婉芸那孩子的一半,也不至这般。”

    胡涂不好插嘴,但提起婉芸,便不得不问了起来,而胡烨方脸色一缓、得意告知。原来,曾随俞可有的儿子俞清流,南下求学,之后就留在他乡,也正因如此,才引得朝霞和迟水豪、段英杰、刘金源的孩子,皆是奔着去了。

    便这般,等到了晚上,胡烨同胡鑫、玲儿,即使安排了一场家宴,却仍不见胡纨回来。并虽说离别已久,但似对往事,三人皆不愿多提,如此,倒令胡涂觉得无甚滋味。

    故待席毕,就也婉拒了胡烨、玲儿的挽留,谎称丛软难以习惯,留宿别人家中,欲附近寻客栈住下,等次日再一同回臣远庄,祭奠胡彦庭、李氏和静安。

    虽胡鑫也随着劝过,而见其主意打定,便只好自己留下,由着夫妇俩去了。这般,待出了门后,却闻丛软抱怨道:“你为何要拿我做理由,倒让哥嫂以为我怎般矫情呢?”

    胡涂苦笑道:“总好过说我不喜留下吧。”

    丛软不解道:“这是为甚?”

    胡涂叹道:“只是觉得,没了静安、英子两位嫂嫂,终是缺了甚么。”

    丛软稍是沉默,就道:“咱俩不会真往客栈住上一晚吧?”

    胡涂笑道:“走,我带你回家。”

    丛软疑问道:“哪个家?”

    胡涂满眼怀念道:“就是以前我同谢先生和周母娘,一起住过的地方。”

    丛软恍然,却仍故作委屈道:“原来你早已打定主意了,偏还拿我说事。”

    胡涂好笑道:“不是想听鹰嘴崖的故事么,如今可有哥和艳霓姐住在那里,岂不正合你意。”

    如此,等二人买过礼品,忙雇车来到启源街往清巷。但当面对着旧时故居,胡涂遂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直酝酿好久,方叩开大门。

    而出来的,正是提着灯笼的俞可有,却变化甚多,竟已头发掉去大半。且都这般时候了,如何不警惕的盯着胡涂和丛软,问道:“两位找谁?”

    胡涂缓了情绪,便施礼道:“可有哥,我是胡涂。”

    俞可有稍许愣过,遂惊声道:“你是胡先生和七姑姑家的那个胡涂?”

    看他含泪点头,忙欢喜请了进去,并向北房喊道:“艳霓,艳霓••••••”

    当住步院落,胡涂打量着这阔别已久的家,思着爹爹早已不知去向,而娘又常伴青灯古佛旁,那般滋味,岂是三言两语所能道尽。

    这时,便见步艳霓披着衣裳匆匆出来,气道:“大半夜的,你喊叫个鬼。”

    俞可有哈哈笑道:“胡涂回来了。”

    再看着两鬓斑白的步艳霓,胡涂不禁心头一酸,就忙上前施礼道:“胡涂见过艳霓姐。”

    步艳霓顿然怔住,许久才回过神来,遂一把抱住其哭个不停。直至俞可有一旁埋怨着,方令她破泣为笑,将夫妇俩请进屋内。

    并当闻得,丛软竟是丛凤儿的侄女,俞可有更为欣悦,直称尘缘如是、实在奇妙。而一番相叙后,胡涂自是隐瞒了探望母亲之事,岂会不知涂七娘定不喜被人打扰,只说乃回臣远庄上坟。

    便如此,叙着离别之情,忆着旧年过往,并有丛软不断追问着,从前鹰嘴崖所生之事,更令俞可有、步艳霓,打开了话匣子,四人直聊至半夜,这才歇息去了。

    再待次早饭毕,胡涂和丛软也到了辞行之时。而俞可有、步艳霓,知道这一别,还不知何日再逢,故含泪不舍的,直将夫妇俩送出了启源街,方才算罢。

    这般,又等同胡烨、胡鑫会合后,胡涂也不多耽搁,遂雇得马车赶往臣远庄。当面对着胡彦庭、李氏和静安的坟墓时,初别人尚在、再见阴阳断,那番悲痛又何须言说。

    而丛软,也久久伫立静安坟前,想象着到底为怎般一女子,能令自谦婉拒母亲和姑姑的情意,且苦守一生终不得。再寻思着,那贱命换夫妻的传说,就更觉着不可思议。

    如此,待下了山后,听得胡涂和丛软还要去鹰嘴崖,胡烨、胡鑫自是清楚当中的渊源,却也不愿随着前往,只好将马车留给夫妇俩,兄弟二人则于庄上另雇,先回牟乳城。

    且说,当胡涂同丛软乘着马车,行至臣远庄村头时,只见其指着不远处,一座荒宅的遗迹,说道:“相传,贱命换妻的故事,便发生在那里。”

    丛软赶忙抬眼望去,等失神的看过一会儿,就问道:“可是真有那般邪乎?”

    胡涂笑道:“记得二嫂子出嫁时,我也随着回来了,虽有长辈叮嘱,莫往那里玩闹,但还是忍不住,撺掇着村里的孩子去过,以致生病了一场。村里的老人便说是邪气入体,害得好一通折腾,不过就是染了风寒而已,”

    见妻子仍在回头望着,便又问道:“可要过去看看?”

    丛软摇了摇头,不由打了个冷颤,说道:“还是算了吧,总觉着透着一股怪异。”

    这般,待马车沿着幽河岸而上,夫妇俩再一路观着沿途的风貌,不时就来到鹰嘴崖。虽村桥头的牌坊,早是被风吹雨打地破旧不堪,但还是令丛软甚感兴趣,并下车细细辨认着,两边的对联好许,才恳离去。

    如此,又等来到俞大户宅外,恰好俞四正在门前晒着太阳,今时的他,腰身更是佝偻,几乎抬不起来了。一条稀疏的花白辫子,仍旧盘于头顶,满脸深深的皱纹,似是道道皆在刻着,那不堪的前尘过往,但却精神尚可。

    早年,俞四虽然也见过胡涂,但时隔二十几载,于今哪里认得出。却当得知是涂七娘的儿子,和丛凤儿的侄女,前来看望自己,不禁老泪纵横。

    如今的鹰嘴崖,自谦那一辈孩子,打从爹娘皆已不在后,便是清明都很难回来,又何况平时呢。此时见到二人,那心情就可想而知了,且还渊源颇深。

    故更是拉着丛软,不住念叨着,若非蒙丛凤儿顾着,每年按时寄来银钱,哪里有自己的今日。一番感怀着,遂将夫妇俩请进了家中。

    而本来,那车夫到了地方后,闻得胡涂和丛软可能住上一晚,是欲回牟乳城的。偏两人出手实在阔绰,且心地善良,虽然也怕家中担怀,但还是留了下来。

    这般,因已过晌午,俞四只得简单做了点饭食,待让他们用过,得知夫妇俩想去祭奠自谦,便忙又去准备了点纸钱,且不顾劝阻,硬是随着一同前往。

    如此,等行至了源寺的废墟前,就将马车停于那里,三人便步行进了落因谷。当面对着自谦的孤坟时,胡涂和丛软岂能不心绪万千。

    对于他的一生,可谓早已惊叹在怀,就是这般一个身世不明之人,竟然引出恁等一段段,既情意绵绵,又悲痛十分的故事。

    便见俞四,剔除着坟头的乱草,口中念着道:“傻小子,小胡涂同他妻子看你来了。顺便也给你报个喜,这媳妇正是凤儿那孩子的侄女,当初你俩未能走至一处,而今却促成如此一桩良缘,你地下有知,总该欣慰了。”

    丛软闻过,再想着姑姑一生痴苦,遂秀目泛泪。只听俞四又叹道:“傻小子,俞四伯陪了你这些年头,怕是用不了多久也该去了。

    那时你们一个个说走就走,却让俺每日守着留下的过往,独自活着,可咱实是顶不住了。去同你大户爹和步师爷说声,多备些好酒好菜,等俺入了阴曹,好生招待一回,也不枉替他们看家守宅的半辈子。”

    一番言语,惹得胡涂一阵酸涩,便忙宽慰道:“俞四伯,您老别这般说,往事已逝,何苦再去寻那烦恼。且日子还长着呢,定要看开才是。”

    丛软也劝道:“四爷爷,不如您跟着俺们去蓿威州吧,也省得一人留在村里,受如此孤独。”

    俞四摆手笑道:“那时你姑姑,就让俺随着前往,可咱不舍鹰嘴崖,也不忍将傻小子独自留下。眼下人老了,更哪里都不去了,一把骨头,还等着埋在这步俞双姓村呢。”

    却是胡涂闻后,思量片刻,便道:“俞四伯,有件事该让您老知道,我娘早年并未失了音信,而是出家于大周山。”

    俞四一愣,遂哈哈笑道:“好好好,看来七娘,跟彦江还有那死瞎子一样,也是有些来历的,”

    而后又落寞道:“想不到我俞四的故人,不过是偶来世俗游历,愚弄了俺们一番,临了皆各有归处。只不知到头来,咱又该往那里去。”

    丛软听过,就忍不住问道:“四爷爷,你老说,九世贱命换一世夫妻的传闻,可会是真的么?”

    俞四不由哈哈大笑,遂而却怔怔凝着自谦的坟墓,对其叹道:“步师爷临终时言,一切皆是小蛮牛落下的因果,及今想来,你无端来俺们鹰嘴崖,便是宿缘孽债未了吧。”说完,长长一叹。

    便这般,等祭奠完自谦,俞四也趁着兴头,将老牛湾、卧牛石、布鸽唐、鹰嘴石,同胡涂、丛软一一演说,更惹得夫妇二人,对那前尘旧事,又平添了几分神秘。

    如此,待再出得落因谷,来至了源寺的废墟,不免又唏嘘了一通,而面对着那颗苍劲的古银杏树时,不禁感叹,其如生死不渝情般,仍遗留于世间。且回到村中,更不忘去乌、夜两河,及步师爷的旧宅看了一下。

    却当在空清庵外,听着鹰嘴崖学子,郎朗的读书声,如何不令胡涂伤感起来。想着爹爹曾教书于此,而后方同母亲生了情愫,眼前再面对着长辈的故地,自是潸然泪下。

    这般,又晃眼夜幕,俞四少不得买来酒菜,热心款待一番。而后就坐在院落,细说着当年,俞大户、郝氏、步师爷、林氏,及孤僧瞎、胡彦江、涂七娘,和自谦、静安、英子,于此处的往事,一时令胡涂、丛软神往不已。

    而等次早,夫妇俩便留下一些银钱,方才辞别俞四,离开了心念已久的鹰嘴崖。如此,待返回城内,本想再往‘仇记’车行拜访仇大少,但转念又一想,终不相识,还是不冒昧打扰了。

    这般,只同胡烨、玲儿辞行了一回,并让两口子代为转告胡鑫,说要往蓿威州去了,容有机会再聚。之后却是另雇车,直奔了大周山。

    如此,再等一路来到落心庵外,当胡涂心怀忐忑的叩开山门,因不知涂七娘而今是否健在,故就将颈上的香囊摘了下,递于走出的尼姑,让她拿给庵主看过,自会明白。

    果然,不过一会儿,那尼姑便将夫妇俩请了进去,并带至一处禅房。而哪怕二十几载不见,且如今的涂七娘,又一副大慈大悲之相,早已失了俗尘时的模样,但胡涂仍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遂跪地磕头,哭道:“不孝儿胡涂,见过母亲,今日方来看望,还请娘原谅。”

    丛软忙也跪了下来,含泪道:“媳妇丛软,给婆婆请安。”

    听得这番言语,任是涂七娘六尘不染,此刻也忍不住心酸。离别几十载,终究是自己和胡彦江亏欠了儿子,令其有爹娘生,却无父母养。

    但随即又缓过心绪,今时的她,万般皆如浮云,又何况一个称呼,倒也不甚在意了。便含笑将二人扶起,端量着胡涂,再瞧着丛软,欣慰的连连点头。

    而这会儿的胡涂,虽打小思念母亲,但果真见到,却不知从何说起了。心里倒是不怎般抱怨,儿时梦中胡彦江之言,虽已过去恁久,但至今仍记得清楚,再待长大后,更是明白许多,或许爹娘皆来历非凡吧。

    反倒丛软心里认为,便是婆婆遁入空门,但终究也是做母亲的人,怎能不想知道,一别二十几年,自己儿子是如何过活的呢。于是就将胡涂去了皎青州后,自小到大的日子,与之说了起来。

    涂七娘闻后,顿生感慨,也得亏同谢因书、周氏夫妇,修下了那等的缘分,方有了小胡涂的今日。这般,更对两人的恩情,铭记在心。

    如此,当听得丛软的爹娘,皆是自谦的故人,免不得又感叹了一番。且丛宗武和崔雪的名字,早年俞大户同胡彦江,在皎青州回来时也提及过,想不到当初的缘分,竟延续至今,实是因果相随,皆命不可违。

    待又闻过,夫妇俩的女儿都已几岁了时,这才令涂七娘心情难掩,面带欢喜、眼圈泛红,却也不禁有些遗憾,不知余生能否看上一眼。而丛软忙是宽解,等日后定寻机会,让祖孙俩相见。

    这般,胡涂也渐是打开心扉,便如儿时承欢于母亲跟前,将多载闷在怀中的亲情,一股脑儿的道了出来。难免也提起了胡彦庭、李氏等人,已纷纷离世之事。

    而涂七娘听后,只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但并未多加言语。却是闻得俞四仍然健在,就笑道:“皆是他修积来的,定会有个善终的。”

    如此,再等相聊一回,涂七娘得知,夫妇俩是往蓿威州去,且还要到前方驿站住上一晚,而时辰又差不多了,便忙催促二人,尽快下山赶路。

    并又将那护身符,环在胡涂的项间,说道:“那时无机会,今日就亲自与你带上吧。”

    感受着母亲身上的气息,又这般距离接触一起,胡涂遂忍不住的呜咽起来。涂七娘拭去他的泪水,含笑道:“小时候也不见你爱哭,只知道整天间的胡闹,长大了倒改了心性,怎的如此多愁善感。”

    而后又去拿出一对,出家前的玉镯,套于丛软的手腕,说道:“嫁入他胡家门儿,也没甚给你的,这是当年离开鹰嘴崖时,我兄嫂赠予的。剃度之后,所有东西皆弃了,惟这个难舍保留下来。”

    丛软遂问道:“可是自谦叔叔的爹娘么?”

    涂七娘一愣,醒悟过后不由好笑,便点了点头。生于富庶人家,打小自是见过不少稀罕物件,却看丛软竟十分爱惜的,抚摸着手腕上的玉镯。

    之后郑重道:“请婆婆放心,媳妇定会好生呵护着,当成咱们的传家宝对待。”

    涂七娘笑道:“也没那般严重,只是个念想罢了。”

    再瞧一旁的胡涂,神情凄然、满脸不舍,那心中又岂能落忍,就开解道:“你要这般想,好歹爹娘终非遭遇不幸,而是各有造化、寻得机缘,当为一种福报才是。”

    胡涂听过,仔细一琢磨,还真是这个理儿,遂宽心不少。而涂七娘又说道:“且我两世并于一世修行,只怕那时日尚早着呢,咱们终会有缘再见的。”

    胡涂虽不明其意,但再寻思着,既然以后要常住蓿威州,总能有机会回来的。故便百般叮咛,让母亲定要珍重,方同丛软双双跪下,磕头辞行。

    如此,待涂七娘将二人扶起,却沉思稍许,又叮嘱道:“你俩今个离去,有一句话他日切要记着。”

    遂之竟道出一段偈语,乃是:

    妖魔当道时,趁乱早抽身。

    舍而方为得,故地乃归处。

    而胡涂、丛软虽眼下不解,但后来天朝遭那弹丸之国铁蹄践踏时,再想起母亲今日之言,遂将码头生意关闭,不与贼寇半点方便。等又逢天下太平,索性把产业交与新朝,毅然隐退牟乳城。

    就这般,待离开落心庵,夫妇俩便在涂七娘目送中,不舍下了大周山,又寻到等候已久的车夫,遂马不停蹄地直奔蓿威州方向而去。如此,诸多事情、终落帷幕,各自命运、恕不再表。

    却说,光阴荏苒、人世匆匆,晃眼又三十载过去,早已是朝代更迭,开天辟地之后。终蒙几代先驱前赴后继,而令如今的上国,民心所向、百姓安居。

    倒是那牟乳城,因连年战乱,已是城墙不在,便如诸般旧尘往事,合着前辈中人,轰然倒塌于岁月长河之中,无声无息的,不曾惊起半点波澜,而对后来之者,不知又有谁能知晓几分。

    于今的牟乳城,虽不及往日繁华风流、骄奢淫佚,却是平淡的另一番滋味。百姓之间亲可、同等,处处溢着过活的烟火气息。

    而在牟乳城的西北,呈前街、川庆巷中,今时也住着一位读书人,姓步名俞字修璨,虽同为步姓,却与鹰嘴崖并无半点干系,乃早年战乱时,打关外逃难辗转至此。

    曾也家境尚可,奈何其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且难被亲朋规劝,以致累及爹娘。不仅零落异乡,更是无依无靠,偏又清高性傲、不接人气。

    时过不惑、仍难婚娶,遂看开世事,只设法于附近村中开了点荒田,又与人画写而生计。并伴那前贤著作,闲来再浊酒一壶,赋上几阕歪诗、劣词,或山水间怡情一回,自我寻得些许安宁,大有避尘躲俗之意。

    单说这日,因乃秋后无事,步俞就一路来至牟乳城西南的启源街,旧货市场上闲逛了起来。当漫无目的而行,却是在往清巷外,一老书摊前住下脚步。

    那摊主见他久不挪步,便笑着问道:“小先生,可有中意之物?”

    步俞笑道:“只随意看看,老先生不必理会。”说着就端量了那摊主几眼。

    只见其将近六旬的年纪,着一袭藏青色粗布衣衫,生得相貌不凡,并留有三寸长髯。看上便知,年轻时必是俊朗人物,且气度儒雅,定乃饱读诗书之辈。

    两人这般一问一答,步俞也随之言语稍多,不觉甚感投缘,就相互攀谈起来。便又听那摊主笑问道:“小先生贵姓,不知于何处公干?”

    步俞回道:“晚辈名叫步俞,不过呈前街、川庆巷中,闲人一个。”

    谁知那摊主闻后,顿然一怔,随之竟大笑起来,而后方道:“好一个不渝人,好一条承前街、传情巷,”

    说着叹了口气,又道:“步俞,不渝,前尘呜咽不渝,空怀其梦,今时步俞传情,铭弱水之记,如此就是你了。”

    步俞被他说的糊涂,一时难明所以,便道:“恕晚辈不解,还望老先生原谅,可否点拨一二。”

    却看那摊主又是一愣,遂口中喃道:“步傑不解,俞良原谅,世人皆是不解,又何谈原谅不原谅,”

    之后苦笑一声,就打怀中掏出本一册子,递于过去道:“你且看它如何?”

    步俞不明其意的接了过来,又随口问道:“不知老先生怎般称呼?”

    那摊主含笑道:“老汉姓胡名涂,乃启源街、往清巷中,散人一名。”

    步俞听过,不禁乐道:“倒也有趣,既然起缘便糊涂,又谈何往情。”言毕,两人相视着,皆哈哈大笑。

    随后,步俞就打量起手中的书籍,但见,旧迹斑斑、纸张泛黄,深深透着年代之感。并为手写初本,字迹苍劲有力、甚为工整,页面书有“怀梦录”三个大字。

    等再打开看过,不想,竟不由得被吸引进去、沉迷之中。好是一会儿,方才摇了摇头,感慨道:“果然是荒唐可笑,堪悲、堪痛的步、俞之书,”

    遂而又珍惜的抚着那封面,欣慰笑道:“这般看来,也的确是在静待我缘,自当非我莫属,如此便多谢老先生了。”说完,就欲掏钱付账。

    可抬头却见,胡涂竟已收了书摊,行地远了。步俞忙喊道:“胡老先生,给您钱呢。”

    但胡涂头也不回,只闻其笑道:“免了,望你传不渝情,好生待之。”

    话音落下,已是拐进往清巷,失了身影。步俞愣过片刻,禁不住心中好笑,便暗自忖着,“倒不失为一桩奇缘”,等又闲逛不久,就也离开了启源街。

    便这般,待再回到家后,步俞就一头扎进书房,美其名曰‘祭雨斋’,捧着那本“怀梦录”日夜研读起来。如此,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月,经其几番整理、删减、修改、杜撰,才终以小说体为本,编得成传。

    却等书成,又对“怀梦录”一名不甚满意,经再三思量、斟酌,方用“弱水铭”取而代之。最后一叹,便下笔一联句,做了结束之语。

    上联:书里生旦净末丑,写尽前尘百态,离合悲欢。

    下联:书外酸甜苦辣咸,尝遍今世种种,五味杂陈。

    再后来,“弱水铭”被传于民间,果真成为散闷解愁之笑谈。也不免有闲者无聊,留下四句偈语,以对书中公案作出了断。云:

    弱河呜咽水,空铭不渝情。

    枉书心头酸,谁解入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