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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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 怒语良言皆为宿缘 零落知交余生珍重

    话说,胡彦江同自谦别后多载,重逢于‘盈翠苑’茶楼前,感慨他为了生计,而失了原来的性情之余,又不禁思起往事,便将诸多不幸源头指向自己。但这般以来,反倒令两人剖开心扉,渐是坦然相对。

    何况,还有谢因书于一旁,妙语连珠缓和了气氛,如此遂说笑一处。只听其又道:“咱们就别在这里傻站着了,赶快进去吃茶相聊。”

    而自谦却推辞道:“还是两位先生去吧,容改日我再相请您们一回。”

    谢因书不解道:“这是为何?”

    自谦笑道:“我虽于朋友车行拉车,他从不曾管我半分,但总不能三天打鱼、两日晒网的。倘若月底交不上租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

    谢因书方知竟是这般情况,遂也少了几分担忧。却是胡彦江笑道:“既是朋友,那更不应去沾染了铜臭气,否则岂不污了友情二字,”

    看他有些犹豫,便又劝道:“想必你也知晓,此处是谁的茶楼,你同可恺终是门里的兄弟,即使从前发生过甚么,都已过去了,不该避而不见。再且,若是被他知道你竟临门不入,免不得再寒了心去。”

    自谦闻后,遂陷入思量。虽说俞可恺,对自己造成爹娘的离世,而怪斥于心,但却由此看出,他对二老是怎般的情意,即便不愿面对,也总不能一直逃避。

    更何况如今门里人,已没有几个了。且跟俞可恺虽为同辈,但毕竟其年长不少,并自己儿时那会儿,他每逢回家,必记挂着给予礼物,赚了不少疼爱。

    想起曾经往事,又怎能不心生感触,于是就称考虑不周,实该上去打个招呼的。见其答应,胡彦江和谢因书也为之欣慰,便这般,三人遂进得茶楼。

    但看,乃上下两层,楼上属雅间,专为闲情逸致之人而备,楼下则是散客聊天听书之场。此时虽是头午,里面却也坐了不少客人,三三两两喝着茶、嗑着瓜子,正被那台上说书人引的入神。

    而看胡彦江来到,那跑堂的自是熟识,忙笑脸相迎引上二楼。心知那茶水定有掌柜的安排,就客套了几句,便往俞可恺那里告知去了。

    不过多时,一袭绀色长衫着身,满面红润的俞可恺就推门而进,并对胡彦江打趣道:“姑丈莫非未卜先知的神仙不成,我昨日刚于鹰嘴崖,倒腾点极品‘步俞清’茶,今日你便来了,真是合该有口福。”

    胡彦江乐道:“英雄佩宝剑,雅士品香茗,那等茶水被怡情悦性之人喝了,总好过给末学肤受之辈糟践了要好。”遂起身先将谢因书引见于他。

    俞可恺做生意极有头脑,又于茶楼久了,耳濡目染下,从而对文人墨客甚是偏爱。听得谢因书曾为大学堂的先生,顿时亲可无比。

    而谢因书看其生的俊雅,又谦恭有礼,不似那逐利的商人般,言语间透着圆滑,不由也多了几分欣赏。且二人年龄相仿,自无多少隔阂。

    这时,又见胡彦江拉过自谦,笑道:“可恺,你再看这位是谁。”

    怎知俞可恺进门后,已是注意到了自谦,虽时隔多载,却心里仍是有些别扭,并无多大欢喜。况且还有谢因书在,故就未加理会。

    但自谦又岂能察觉不出,顿然一阵尴尬,却还是抱拳施礼道:“见过可恺大哥。”

    俞可恺点点头,并未言语,只笑着招呼胡彦江两人落座,又相聊着,便开始净手、烫杯、温壶的煮起茶来。而看他对自谦并不怎般亲热,谢因书随之疑惑不解,既是门里的兄弟,怎会如此生分。

    倒是胡彦江心里清楚,只怕其仍在介怀过往,不禁暗自一叹,就有些后悔,不该劝说自谦上来。但事已至此,总不能将他撂于一旁不管。

    于是便笑道:“自谦如今在‘仇记’车行做事,刚才同我俩在门前撞上,说跟你久未见面,就过来打个招呼。”

    其实,俞可恺昨日回鹰嘴崖时,顺便探望了俞晃和俞四,打两人口中,也听过了一些自谦的事情。故对其看法多少有点改观,否则早就赶出去了,但心里成见已深,岂是那般容易消除掉的。

    此时面对他,便不觉想起俞大户和郝氏的枉死,遂又恨意陡生,就淡漠道:“那还成,总算有了个营生,无须别人白养着了。”

    闻得这话,自谦羞愧的埋下头去,自是明白这言语何意,遂也思起离世的爹娘。以致站于那里,似认罪伏法般,不知所措。

    而看其神情落寞,谢因书不由心中窝火。便是怎般不待见,但既已登上你的门来,总不该失了体面,遂对俞可恺刚有的好感,又瞬间荡然无存。

    却是胡彦江责声道:“可恺,你怎能这般说话,既然事情过了恁久,为何还要耿耿于怀呢。何况自谦落得如此下场,就算有甚么怨恨也该抵消了。”

    俞可恺放下手里的茶具,冷笑道:“如何抵消,那是家破人亡两条人命,”

    遂而情绪有些失控,便起身指着自谦,又斥道:“若不是这小子在外求学胡闹,怎会连累我叔叔婶婶枉死,亏得那时将他好心收养,没曾想却引来一个忘恩负义的灾星。

    而村里人有谁不明,失了俞大户的鹰嘴崖,就连光景都一年不如一年了,更别提那些佃户,又会是何等困难,试问哪个不憎恨于他。”

    胡彦江一叹,待稍是沉默,又劝道:“可你们终是同宗的兄弟,有甚么不能原谅的。”

    俞可恺哼道:“我可担不起这般的兄弟,况且既是收养,又何来同宗之说。”

    此言一出,顿时咽地胡彦江哑口无声,再看一旁的自谦,浑身颤抖、双拳紧握,似欲爆发一般。但俞可恺发泄完,情绪却也稍有缓过。

    又坐下来含悲道:“想我十几岁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姐妹,多亏叔叔婶婶顾着,才使我成家立业。他人不知恩图报,但我俞可恺却是要铭记终生的。”

    谢因书听过,方是知晓原委,遂也对其体谅几分,一个懂得感恩之人,品性又能差得了哪里去。而后,不禁为那年暑期之事,暗自生起了悔恨。

    早知会酿下恁等大祸,便该拉着自谦一同回牟乳县的,如此就会躲过牢狱之灾,又哪来的今日之事。更不曾想到,他竟还有这般身世,遂心中是叹息不已。

    便闻胡彦江无奈道:“俞良哥和嫂子也是自谦的爹娘,发生那等不幸,他心里的苦处谁又理解过。再且,身世是后来才知晓的,谈何忘恩负义之说,”

    见俞可恺沉默不语,就又自责道:“倘若如你所言,一切的罪魁祸首,应是胡某人才对。当初若不是我推荐自谦外出求学,怎能发生后来的不幸,这般来看,皆是我胡彦江的罪孽,你要怨便怨我吧。”

    谢因书遂也悔恨道:“谢某更难辞其咎,当年彦江大哥将自谦托付与我,就该承担那份责任,可偏令他蒙难入狱,从而毁了大好前程,实在惭愧。”

    俞可恺听后恍然,原来还有这层关系。而自谦看胡彦江和谢因书,皆在为自己开脱,不免感激于怀,遂起身动容道:“两位先生无须为我辩解,无论怎样,害得爹娘离世,终是自谦之责,便死十回也难以赎罪,”

    说着眼圈顿红,又道:“非我愿意仍苟且于世,每日受这罪业之苦。实是母亲病危时,曾被逼立下誓言,不得了结贱命追随而去。

    俞自谦知道此生情意难偿,更从未敢忘记半分,以致被日夜折磨、生不如死。倘有来世,我定当结草衔环,再报爹娘恩德。”

    胡彦江、谢因书闻过这番言语,顿如刀绞般心痛,哪里曾想到,他竟动过轻生的念头。却倒是能明白,对于一个连累爹娘致死之人,活着也确实是一种苟且。

    就是俞可恺,此时也心软下来,再想着早年间每逢回村,都带着他四处玩耍。那时玉人一般的孩子,是恁的招人喜爱,谁料长大后却是这等命运,如何不可怜于怀。

    而这时,只见自谦向胡彦江和谢因书,弯身施了一礼,并歉意道:“今日学生,实不该扫了两位先生的雅兴,还请多加原谅,如此便不叨扰了,”

    遂又对俞可恺道:“无论大哥生有怎般怨气,对我来说都是应得的,不敢怀有半点恨意。便是你不认我这个兄弟,但于自谦心中,也永生都是兄长,小弟告辞了。”说完一抱拳,就欲要离去。

    但未等胡彦江、谢因书相留,却是俞可恺起身喊道:“你且等等,”

    自谦一愣,遂回身问道:“大哥还有何事?”

    俞可恺叹道:“我昨个回村才知,步元叔前日过世了,去吊唁时正强问过你,若有空闲便往家中一趟吧。”

    自谦心中“咯噔”一声,忙道:“好,我记下了。”

    俞可恺犹豫着又道:“既然有了份营生,那就定能养活自己,便好生做着吧,莫再胡思瞎想了。别让叔叔婶婶,九泉之下不得安心,以后若遇着难事,只管来寻我。”

    自谦鼻子一酸,惟极力忍住眼泪,点了下头就匆匆去了。而听得步元离世,胡彦江也是心下一惊,遂追问原由,俞可恺便将其生病已久,不过挨着日子罢了道出,二人免不得为此感叹了一回。

    再想着早年步师爷之死,后又有步南去世,于今就连步元也跟着走了,那步氏一族还真是凋零不堪,仅剩得步晨一人,仍在独自撑着族中的威望,便更是一通唏嘘。

    之后,胡彦江不由伤感道:“可恺,你刚才实不该那般对待自谦的。他也是个可怜之人,生来不知父母是谁,有幸被俞良哥一家收养,才得以存活,谁料最后,仍是逃不过孤苦的下场,”

    说着叹了口气,又道:“这人呀,有时活着比死去更为可怕,死了的一了百了,而活着的,却还要承受无穷无尽的煎熬。试想,以自谦心中恁般的愧疚悔恨,有哪一日不陷入悲痛,对他来言,实不亚于身在地狱,岂能安生过活。”

    谢因书闻后一阵心疼,也不禁想起自己的身世,打小不知爹爹是谁。虽说少不得被别的孩子取笑,但好歹还有个亲娘在身边,总算是幸运的,不似自谦,竟生来没有双亲。

    而俞可恺也苦恼道:“姑丈,您当我心里就好受么,我俩年龄虽相差颇多,但自谦那时却十分讨我喜欢的。只是如今一见面,便会不觉想起,因他过世的叔叔婶婶,你让我怎能坦然。”

    胡彦江点点头,叹了声道:“都是命啊,半点不由人。”

    而经自谦这一出,三人的心情,皆随之沉重下来。即使那杯中的极品‘步俞清’茶,再是甘醇无比,此时入口也索然无味了。

    于是,谢因书就提议去饮酒排解一下,总好过以这般郁闷心境,空对那高雅香茗。如此三人一拍即合,便外出直奔酒楼而去。容不细表。

    却说,自谦得知步元离世,也就无心再去纠结,同俞可恺相见的不愉快,便赶忙回了车行。等同仇大少打过招呼,遂又寻得了俞可有、步艳霓,将事情告诉了夫妇俩。

    再待几人商量后,考虑到连带今个,步元正好停灵三日,如若回村既能极时祭拜,次日又可往大王山送葬。于是就决定,立即雇车往鹰嘴崖去。

    而步艳霓,本因为儿子不便离开,但考虑到步婉霞定也赶回来了,这会儿还不知怎般伤心呢。倘身边再无个姐妹好生劝慰着,可如何熬过,就也带着孩子跟去了。

    这般,等回到村中,步艳霓先将小清流送至爹娘那里,三人遂结伴来到步元家中。进门便见到灵棚下,披麻戴孝的步正强和俞可庆,但也顾不得先安慰几句,就忙去与步元跪拜上香。

    而那做法事的僧人,本已在歇着了,此刻看得又有客到,即使三日来已是疲惫不堪,也不得不强打精神,敲着木鱼,再次口中念起经文。

    如此,待吊唁过后,步艳霓听得步婉霞几日来,因悲伤过度竟滴米未进,便慌忙进屋寻人去了。而自谦和俞可有,也这才宽慰起步正强、俞可庆,无非人活一世,皆在所难免,定要节哀等等之言。

    而两人自是谢过一番,遂后就于院落相聊一处。只见步正强拉着自谦说道:“本不愿相告的,谁知你们还是回来了。”

    自谦埋怨道:“这般大的事为何不告知一声,若不是从可恺大哥那里晓得,岂不误了送步元叔最后一程。”

    步正强叹道:“你的磨难已经够多了,我怎忍心再让你经历一回,这生离死别的悲痛。”

    自谦不由动容道:“正强哥,且不说你我有如手足,便是咱们步俞双姓、情深不渝,也须回来相送步元叔的。”

    步正强苦笑道:“可惜今时的鹰嘴崖,早已不是从前的步俞双姓村了。”

    俞可庆也感叹道:“咱们村历来最注重育人读书,而当前的私塾却形同虚设,哪里还有往日半点景象,整个空清庵更显得破败萧条了。”

    俞可有遂疑惑道:“不对啊,我爹曾提过,自谦已捐助私塾百十多银票,如何还会变成这般。”

    步正强和俞可庆皆是一愣,随之钦佩的看向自谦,不想他活的如此潦倒,竟还能为村中办学这般慷慨,却又好奇哪来的恁多银钱。当询问过后,才方是恍然。

    且趁此,俞可庆也将丛凤儿为怎般的女子,及蓿威州坊间有关她的传闻,而夸夸其谈了一番。惹得步正强和俞可有,皆为自谦能有那等红颜知己,而心羡不已。

    却是如此说过,步正强又不解道:“既是有了银钱,那为何私塾仍难以维持。”

    自谦不禁叹道:“并不是薪资之事,也非招不来先生,而是咱们鹰嘴崖,早已失了礼贤下士的待客之道。与人不尊,又岂能留住师心。”

    俞可有也点头道:“况且,外边已是有了新式学堂,但凡家中境况允许,谁还不将孩子送出去。只是这般,就可怜了那诸多贫苦人家的儿女了。”经如此一说,几人难免一阵叹息,遂之便沉默不语。

    而屋里的步婉霞,虽有嫂子邢氏陪着宽心,但只开解不了。可当见到步艳霓后,就顿如找到了主心骨,终于情绪释放、失声痛哭,却任怎般相劝偏止不住。

    无奈,步艳霓只得将静安诞女,及俞清嫣大婚时,同英子闹过的笑话讲与她知。如此,闻着多年姐妹之事,这才令其有所缓过,但仍低首垂眉的啜泣着。

    看着那凄楚柔弱的模样,步艳霓怎能不心中生怜,便忙去向邢氏寻来茶水、糕点,好言劝解着让她进食。直至这般稳了情绪,姐妹俩方才诉着衷肠、说在一处。

    如此直至日落黄昏,自谦同俞可有、步艳霓,就不顾步正强和母亲黄氏的挽留用饭,这才辞行去了,称次日再来相送步元。而等其回到家中,俞四见后又岂不欢喜,遂忙活着张罗晚饭。

    这般,待爷俩用过之后,便于院落里喝茶、乘凉相聊起来。俞四也才知道,他是打俞可恺那里,听来步元离世的消息,随之感到欣慰,倒以为哥俩释了前嫌呢。

    但自谦并未解释,只与其谈着步元的过世。不想,竟闻得俞四叹道:“步氏一族也不知是怎的了,打从你步七爷、步九爷那老一辈走后,是一个接着一个,皆跟着去了。

    若非之间有甚么说道,怎会留不住人呢。而今晨、元、南、傑,只剩得步晨还在,维系着这点尘缘,不然步氏宗族,连个能出头的人都没了。”

    他说者无意,而自谦却听者有心,自己还从未将几人的名子,如此排开。若读之谐音,不正是‘尘缘难解’么,那仅剩的一点尘缘又指何意。

    而等这般一寻思着,再将俞姓的几位长辈之名,反复展开过后,顿然心中一惊,最后竟是晃、然、儒、四,不正为‘恍然如是’么,可到底有何恍然如是。

    遂之又将俞生和自己爹爹的名讳,连着读了起来,谁知却是‘余生原谅’,却究竟是余生求得原谅,还是原谅不堪的余生呢。如此一想,但终不得大彻,于是便似魔怔般陷入其中,是百思不得其解。

    见其低头不语,俞四只当是心生感触,又忆起往事,就岔开话儿道:“你今个做法是对的,且不说步元身为长辈,便是看着正强、婉霞那俩孩子,你也应当赶回奔丧的。”

    自谦稍是缓神,就点了点头,但仍是不想搭言,只安静的闻着俞四唠唠叨叨,说些村中的里短。而这般温情,不正是他极为向往的么,就像当初亲人皆在时,也是如此庭院纳凉,于夜空中,荡着一家人的欢声笑语。恕不再表。

    且说,等次日自谦来至步元家中,除了送葬之人,还聚集着一些村里的好事者,前来观看。当见到他后,少不得交头接耳的议论一回,但当着俞四的面,倒是没那般明目张胆,更何况,还有俞晃、俞大哲叔侄俩,这会儿也上得前去。

    特别是俞晃,从知晓了,自谦为女儿俞清嫣所做之事,并俞大哲送亲回来提及的,他同女婿江虎子之间的情意,此刻再看到,自是十分亲可,不免拉着问长问短。

    言不多叙。便这般,待丧事在步晨、俞儒的主持下,步正强、邢氏夫妇,及俞可庆、步婉霞两口子,遂抗幡、捧灵,手持哭丧棒,于一众亲朋的陪同下,将步元的棺木埋到了大王山。

    如此,等送葬礼毕,自谦和俞四免不得又去看望了,俞老太、俞大户夫妇并步师爷,当然,其亲身母亲那里,也单独坐过了一会儿。且知步正东身处烟祁城,难以归来扫墓,就顺便替他往步南坟前磕上几个头,除了一下杂草。

    再到午间,虽有白宴招待亲朋,但自谦因心烦意乱,便推辞着并未赴席,乃是回家直睡至天色已晚,方让俞四叫起。而又待不多时,就见俞可有被步正强打发过来,喊其前往用饭。

    这般,等来到步元家中,因送葬之人皆已离去,席上只不过步正强、自谦,和俞可庆、步婉霞,及俞可有、步艳霓。而邢氏则同婆婆黄氏,于另一屋子照看年幼的孩子。

    这时,只看步正强歉意道:“俺们有孝在身无法饮酒,便你几个喝吧。”

    自谦忙道:“也不是甚么稀罕东西,咱们皆以茶代酒吧。”

    但逢着这等白事酒宴,哪怕有山珍海味,也无难以下咽了,如此,几人只象征性的夹了一点,多时都在交谈之中。就听得自谦问道:“正强哥,你同嫂子何时回烟祁城去?”

    步正强叹道:“如今虽不须长年守孝,但总要为我爹过了‘七七’再说。且眼下时局不稳,衙门里闹得惶惶不安,回去也无心思做事,”

    遂又对步婉霞说道:“等咱爹过了‘头七’,你便和可庆带着孩子离开吧,剩下的就交给我和你嫂子好了。”

    步婉霞哽咽道:“哥,俺们也不走,留下给爹爹守孝。”

    但步正强却不容反驳道:“女儿女婿没那般讲究,且你俩还要学堂教书育人,不可耽误。”

    步婉霞知道是为自己考虑,便也只得答应。而后又犹豫着道:“哥,我同可庆商量了,想将娘接往蓿威州。一是省得留在家中睹物思人,二来也能帮着俺们照看孩子,你觉着如何?”

    步正强思忖一番,就点头道:“也好,本还想让娘跟着我往烟祁城的。既然你俩有此想法,那就这般决定吧,等咱爹过‘七七’时,顺便回来接去,”

    待默然片刻,又对自谦说道:“原想抽个空闲,去看望一下林婶子,怎料却耽搁下来,今时有孝在身,就更无法登门了,”

    遂打怀里掏出一张银票,说道:“劳你替我转交,当是我的一份孝心吧。”

    自谦无奈道:“正强哥,怕是我有不便,这事还是让可有、艳霓代劳吧。”

    步正强顿想起怎般情况,就只好拜托给了俞可有和步艳霓。而后又对自谦道:“我上次回去,正赶上君涯同如玉姑娘大婚,单仁叔便提起了你。他让我转告,倘是在外累了,别忘了烟祁城还有家人在等着你。”

    自谦登时鼻子发酸,心中既为单如玉得遇良人而欢喜,又为单仁待自己有如亲生而感怀。随之似被甚么哽住喉咙,几度张嘴却是言语不出,惟埋首连连点头,但泪水早已在眼中打转。

    步正强摇头一叹,就拍着他的肩头,安慰道:“你不仅有单仁叔一家,还有我们呢,在烟祁城有几回同正东相聚,他夫妇俩也对你十分挂念。所以定要向前活,切莫再往后看,既然有些事情担不起,那便放下好了。

    且这世间的悲痛,谁知哪一日就会落到自己身上,眼下的我不正是一例子么。人皆有遭遇,即便如何不堪,那也是人生,总得寻着法儿活下去,万不可因世俗偏见,去乱了命运轨迹。”

    而如此一提步正东和俞妱蕊,几人免不得就打听了一回。且俞可庆也知道,他俩同胡烨相熟,并已听自谦说过烟祁城之事,便一时感叹着,若不是因这层关系,静安嫁给谁还指不定呢。

    步正强闻过,稍是寻思就道:“你所说之人,可曾于水师镇守府任职过?”

    俞可庆点头道:“正是,大哥你也认识?”

    步正强摇了摇头,便对自谦道:“想不到那会儿的猜测,竟然成真了,这般岂不是说,是正东、妱蕊间接促成了一桩姻缘,还真是造化弄人。若是被夫妇俩知道了,当又该何等心情呢。”遂就将在烟祁城三人相聚时,步正东之言讲了出来。

    见自谦一脸苦涩,步婉霞不由想起,远在蓿威州的丛凤儿,何尝不为其牵肠挂肚。倘若不是他无法割舍静安,倒是一桩良缘,只可惜,云雨巫山枉断肠,便少不得为二人感到惋惜。

    于是,就忍不住劝道:“自谦哥,若牟乳城没何留恋的了,还是回蓿威州去吧,那里也有人在盼着你呢。”

    自谦岂会不知她所指是谁,但有静安的地方,才是自己该待之处吧,不然为何每回离别,总会有不祥之事发生呢。想来,从那时奶奶过世,瞎伯伯生死未知,便为引子吧。

    初次相别,往皎青州求学时,不想仅半载之久,步师爷就撒手人寰。等再次分开,不但自己陷入牢狱,更连累爹娘枉死,也致使静安搬离鹰嘴崖,最终嫁为人妇。

    倘若还有三回,那等待他的又是甚么,倒不是怕自己出何意外,实是担心,又累及身边无辜之人,一次次的真是经不起了。如此胡思瞎想着,一时便不知怎般作答。

    看其垂首不语,俞可庆遂也劝说道:“不然就同我和婉霞一起走吧,蓿威州的故人,难道你便不想见么。别再因错过了,又背负上另一段遗憾,”

    见他仍是沉默,就又感叹道:“人这辈子,大多时皆非所愿,谁知会遇到甚么。本来我和婉霞,还等着虎哥跟清嫣大婚归去后,好生聚上一番,岂料岳父病危只得赶回,所以万事哪里有想象那般,既是往日已逝,不如珍惜眼前吧。”

    而几人之中,俞可有和步艳霓,是最清楚自谦的,深知于牟乳城接近静安之事,乃有多荒唐。为怕其以后再引出甚么乱子,便也随着劝了一回。

    但自谦却苦笑道:“多谢你们的好意了,或许牟乳城才是我最终的归宿,何况俞四伯年岁已大,总不能放任不管,至少我留下还有个依靠。且放心就是了,那诸多过往我定能释怀的。”

    他这般一说,几人便不知如何相劝了。而看皆是不语起来,俞可有遂打破沉默,问俞可庆道:“胡鑫同英子定亲之事,你可知道么,上回清嫣大婚时,还问起了你。”

    俞可庆叹道:“我俩已许久未曾有过书信往来,昨夜还是婉霞将艳霓所说告知于我的。不想他们兄弟二人,竟皆是跟咱鹰嘴崖牵扯不断,这缘分一事,还真是难以言讲。”

    谁知步婉霞竟随口道:“可不就是彦江么。”

    步艳霓疑问道:“甚么言讲?”

    步婉霞感慨道:“当然是咱们彦江先生,若非是他,怎会引来如此缘分。”

    几人听后不禁莞尔,再谈论着英子、胡鑫,不免又提起了江虎子和俞清嫣,这般以来遂放松许多,如此直聊至深夜,方才散去。而自谦同俞可有、步艳霓,也顺便辞过行,次早返回了牟乳城。容不细表。

    却说,自打马云峰知晓,谢因书归来欲办学堂后,此等善举自是有心相助。于是就寻了个机会,将事情同于悍勇道过,希望他能向候知县,求来开办学堂的批文。

    而当闻得,曾是皎青州大学堂的先生回乡办学,且还是针对贫苦孩子的义学,候知县不由得刮目相看。并也好奇是怎般的人物,竟有这等信念,为育民族未来,硬放着大好前程不顾,于是便欲见上一面。

    不得已,于悍勇只能如实相告,而得知是马云峰在大学堂时的先生,就更安心不少。自其来到牟乳县衙,那行为品性还是看在眼中的,且侄儿侯三郎,也没少在自己面前夸赞过,称乃有义士之风。

    这般,遂让马云峰安排一见,欲实听一回谢因书的办学新理念。不想,知道候知县有请后,曾为多年下属的胡彦江,便也跟了过来。

    当看到谢因书同他还是故交,再闻其对创办学堂的想法,候知县就毫不犹豫的给予批示。且以县衙之名,提前捐助一笔学款,并特意宴请了一番,这才将事情完美敲定。

    如此以来,谢因书便一心投入到,办学的繁琐之中。而胡彦江虽早前婉拒过,但遇到事情,总不能真的袖手旁观,遂同他一起寻校址、募善款、聘先生,两人忙的是不可开交。

    可随着时日的推移,马云峰南下之期,也近在眼前,即使难舍于牟乳城结识的好友,特别是同自谦久别重逢,但相比所肩负之使命,又岂能多顾私情。况且在那遥远的南边,还有等待他归去的妻子邵菱,并两个孩儿。

    故此,遂于一日下了衙门,就寻得于悍勇,告知晚上相聚一回,却未言明原由,只让等候知县回了内宅后,再去喊着侯三郎。而其听得有酒喝,哪里管所为何故,忙痛快答应。

    这般,再待三人于县衙碰面后,便又来到‘仇记’车行。谁知,虽仇大少尚未回家,但自谦却因之前经常有事误工,近来就早出晚归,以期能多赚几个大子儿,故还没收车。

    倒害得几人,直等了半个多时辰,方才回来,也让于悍勇先是一通埋怨,怪其耽误了吃酒。自谦便笑道:“勇哥放心,待会儿他们不陪你,我定与你饮个痛快。”

    于悍勇撇嘴道:“就你那点酒量,怕是跟云峰一起,也不是俺的对手。”

    马云峰便打趣道:“平时那是俺们让着你,真以为早年我俩在大学堂,偷着跑出去喝酒是白来的,对手也是少逢的。”

    于悍勇乐道:“成,那今个咱就试试深浅,倒瞧瞧你们难兄难弟有何本事。”

    侯三郎笑道:“他俩若是不成,再算上我和大少,到时勇哥可别装疯卖傻的认怂。”

    仇大少遂也调侃道:“那倒是没甚么,只怕勇哥再像上回那般闹起酒疯,硬要抱着人家女掌柜吃奶去。”

    惹得自谦几人,皆是哈哈大笑。再看于悍勇老脸一红,便瞪着眼嚷道:“今夜哪个孙儿才怂,赶紧走吧,倒在这里逞口舌。”

    如此,一行人也未乘车,只一路说笑溜达着,来到了‘聚朋轩’酒楼。却是刚进门,那女掌柜一见于悍勇,登时臊的满面通红,忙转身去了后厨,惹得侯三郎几个,又是一阵好笑。

    倒是于悍勇,不知羞的嘿嘿直乐,只混作不知。而那酒楼的男掌柜,自是晓得上回闹出的笑话,但也清楚其身份,又为常来的老主顾,岂敢得罪,遂就讪讪上前,将几人迎进包房,并亲自斟茶倒水的客套着,这才准备酒菜去了。

    而这般落座下来,侯三郎便问道:“云峰,今日怎的如此兴致,召集咱们一聚。”

    未等马云峰搭话,却看仇大少撇嘴道:“你这人好是没趣,请吃酒还须甚么兴致,哥几个若想了,随时可凑于一处。”

    侯三郎白了他一眼,就取笑道:“你也算吃酒之人,哪回不是又给呕吐出去。下次记着自己拎个盆儿来接着,便是带于家中喂猪,也省得糟践外边了。”

    闻得此言,几人又是一阵乐呵,皆也拿着仇大少的糗事逗闷。而其只梗着脖子、觑着眼,混不当回事。随后马云峰就感慨道:“若是咱们能一直这般下去,该是多好,不过也足够马某人铭记终生了。”

    仇大少便笑道:“这有何难的,日后你将嫂夫人和孩子,皆接来牟乳城不就结了。”

    马云峰微微一笑,遂而叹道:“今个相请几位,马某的确有事情相告。”

    见他神情有些黯然,自谦顿时心中失落,猜其已到了南下之期,从此知交天涯远去,再是相见恐怕就难了。但又想到马云峰志向远大,同贾以真、冯沁博那般人等,所作所为皆为高尚之事,便也为之释然了。

    世人宿命不同,或贫贱或富贵,但终各有归处,为命运所牵引,去担负所担当。无论结局如何,都是上苍赋予你,此生降临人间的使命,庆幸也好、悔恨也罢,皆为逃不掉的一段路程。

    而听过马云峰之言,于悍勇却嚷道:“若有好事尽管道来,倘若坏了吃酒的心情,那你就等着吧。”

    马云峰点头笑道:“便依勇哥的,今夜只把酒言欢,叙咱兄弟情分,甚么烦闷糟心的,皆暂且抛了吧。”

    如此,几人说话间,那跑堂的也已将酒菜端上桌子。而于悍勇遂就拉着自谦和马云峰,相互拼饮起来。又有侯三郎、仇大少,在一旁撺掇着助些乐趣,一时便猜拳行令的好不热闹。

    这般,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于悍勇已是被两人,轮番着灌的面红目赤,以致言语都些不清了。但却仍是不肯罢休,直吵着要女掌柜的前来相陪。

    可经得上回的闹剧,人家如何恳搭理他,此时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无奈之下,只得那男掌柜的进来赔笑敬酒,好话儿安抚着,这才令其消停不少。

    而自谦几个,也皆有了七八分醉意,再看于悍勇如此取闹,无法只得弃酒换茶聊起天来,等清醒一些再说。这般,侯三郎也就记起,之前马云峰有事相告之言,便问道:“云峰,你今个可是有何心事么?”

    本来马云峰是不想说了,待自己离开牟乳城时,再告知一声也可,省得几人若连番相请,倒去多添了伤感。但此时侯三郎问起,索性就道了出来。

    闻得他竟要离去,那气氛顿然凝重,便是于悍勇也酒醒不少。侯三郎遂疑惑道:“这是为何,怎会如此突然?”

    马云峰笑道:“我对牟乳城来说,只为过客罢了,初来之时就已注定了,如今无非到了离开的日子而已。”

    仇大少不解道:“留下不好么,有个体面的差事,再将嫂夫人孩子接来,一家人于此过活,且还有兄弟几个时常相陪,为甚要走呢?”

    但马云峰岂能去说,自己所做之事,除了自谦知道,其余几人皆是相瞒的,又哪里会明言。正思忖着该怎般解释,却是于悍勇瓮声道:“亏得以为你是个买卖人,有些头脑呢,原来也不过是个憨货。难怪打小不喜读书,难道平时就未瞧出点甚么?”

    仇大少疑问道:“我能看出甚么?”

    于悍勇瞥了他一眼没加理会,而是对着马云峰,意味深长的笑道:“你别瞅着俺平日大老粗一个,只会舞刀弄枪的,但若不心细如发,又怎能留在候知县身边多年。你能瞒住旁人,却休想逃过咱的双眼。”

    侯三郎也疑惑道:“勇哥,你这又是闹的哪出,怎的听不明白,倒看出云峰甚么了?”

    于悍勇遂戏谑道:“得亏你上过巡警学堂,谁知也是蜡头银枪。除了听曲儿喝茶,鼓凳个旧玩意儿,倒还会作甚。”

    侯三郎被呛的脸上一红,便眼珠翻白道:“你有话就直说,何至云里雾里的故弄玄虚。”

    于悍勇嘿嘿一乐,遂压低声音对马云峰道:“若咱猜的不错,你便是官家口中的乱党吧。不想竟贼喊捉贼,躲在了眼皮子底下,着实好胆量。”

    此言一出,自谦登时心头一紧,不明他是怎般知晓的,而侯三郎和仇大少更是一惊,随即看向马云峰。但却见其一脸坦然的,并未着慌,只笑眯眯地问道:“勇哥何出此言?”

    于悍勇就得意道:“自打初见你时,便觉着异于他人,不似那讨得衙门差事的追名逐利之辈。而再等接触下来,一身真才实学不说,且还正直无私。

    也从不欺压良善、中饱私囊,更有时话语间,透着激进之言。并家不在此地,却还定期外出,令人不知行踪,综合诸多来看,实有乱党之嫌。”

    马云峰遂笑道:“如这般之人有很多的,远的不说,自谦就算一个。难道勇哥认为他曾读过大学堂,却又甘愿做个车夫,也有不可告人之事么?”

    于悍勇饮了口酒,笑道:“自谦与你不同,我虽不知他从前怎样,但依着那才华涵养,及忧郁脱俗的劲儿,定是个落魄多情的公子哥儿,即使沦落我辈中人,也非世俗所能掩盖的。”

    侯三郎、仇大少皆是点头,对其分析的以示认同,但自谦却埋首一笑,并未吭声。却听马云峰笑道:“那也不能说明,我便是乱党吧。”

    于悍勇冷笑道:“你以为只有我看出来了么,就是候大人也察觉到你的异常,让咱偷偷留意着。不过从未有何出阁之事,便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马云峰闻后,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心中责怪自己大意,还好没引出甚么乱子。而这时,侯三郎又问道:“云峰兄,你的身份真如勇哥所说么?”

    事已至此,马云峰也没甚隐瞒的,就含笑点首,遂又正色道:“我马云峰与你们结交,与任何身份无关,皆为发自内心。之所以隐瞒实乃不得已,还望几位海涵,莫要怪斥。”说着,便起身施了一礼。

    侯三郎忙拉着他坐下,并笑道:“云峰兄多滤了,我于海外求学时,也常接触像你等的人物。且还有幸听过,孙、黄两位先先的演讲呢,对他们为民族崛起,而奋不顾身的精神,感到由衷的敬佩。

    甚至曾动过终生跟随之念,但家中叔父终为朝廷命官,牵一发而扯全身,不容我恣意而为。此刻听得我侯三郎也有如此知交,荣幸还来不及呢,又哪来的怪斥之言。”

    仇大少也笑道:“我虽不懂这些,但咱们情意相交,管他甚么身份,哪怕你再爆出为皇子王爷的,也是俺仇智机的兄弟。”

    马云峰不禁动容,忙端起酒碗道:“我马云峰何其有幸,结交了你们这般的朋友,此去即使后会无期,也当余生铭记的。来,我先干为敬。”言毕,仰首而进。

    侯三郎几人听过,也为之意气陡生,皆是将酒饮的干净。却是自谦,当闻得马云峰那句,后会无期时,遂心满苍凉,竟隐隐有预感,这回同他将会一别成诀,故那杯中物倒入口中,便为之苦涩不已。

    如此,待放下酒碗,于悍勇又叹道:“不要说像云峰这等的人物,就是候大人,也对朝廷无能而心有失望。且今局势不稳,早是萌生了退意,照我看来,只时日而已,便会告老还乡,离开牟乳城的。”

    侯三郎惊道:“我怎从未闻叔父提过?”

    于悍勇忙叮嘱道:“这般事情岂敢胡言瞎讲,你今晚听过就算了,心里有数,也好早日做个打算。”

    侯三郎默然点头,却一时仍未缓过,故吃起酒来便有些无味。而如此一会儿,得知马云峰南下尚有几日,且也饮的差不多了,就付了饭资各自散去。

    但这般以来,接着一连几日,于悍勇、侯三郎、仇大少,便少不得皆宴请马云峰,以作送行。再等他于县衙提了辞呈,又和自谦去同谢因书聚过一回后,方正式相别了故知新交。

    因其还须顺路回趟古郸县,以看望自己的爹娘,然后再跟此批南下的仁人志士,于皎青州会和,故这日一清早,自谦遂拉着人力车,将他送出了牟乳城。但却并未先往码头,而是转道去了迟心湾。

    见其一脸不解,自谦就道:“知你仍有牵挂,否则怎能走的心安。这一去余生难料,还是同柳桃嫂子打个招呼吧。”

    马云峰顿然心暖,诸多好友中,自谦是最懂他的一个,可偏偏当年因自己而毁了一生,便愧疚道:“这辈子注定是我欠了你,但事已至此就不再矫情了。今后一别当无再见之日,只怕死活都两难知了,咱们惟各自珍重,若有来世还做兄弟。”

    自谦闻后,不由眼圈一红,但仍宽慰道:“不过是我的命运,又与你何干,休再多想。且你同邵菱,还有贾先生、沁博定要好好的,咱不仅要盼望民族未来崛起,更要像你们这等千千万万的先驱者,平安无事。”

    马云峰点头道:“会的,若蒙上苍垂爱,果真还有重逢那日,你我定共醉七日七夜。”

    自谦摇头道:“七日七夜怎够,总得十日十夜才成。”说完,两人哈哈大笑。

    如此,待到了迟水豪家中,正赶上他要往赤心会去,看得二人自是甚为欢喜,便也顾不得再外出。因迟忠老爷子不在家中,也就无须拜会,只忙喊来已有身孕的柳桃,夫妇俩遂斟茶倒水,备上糕点的招待着。

    也令马云峰顿感欣慰,曾念念不忘之人,能得这般归宿,总算老天开眼,也不枉其遭受了恁多苦难。却当柳桃知晓,他竟要离开牟乳城时,便情不自禁地秀目泛红,低首默自垂泪。

    而迟水豪虽也感突兀,但却暂未多问,心里自是清楚,马云峰乃顺道辞行来的。柳桃独在异乡,即使已为人妇,但身为她娘家的唯一亲人,且打小竹马青梅,岂能安然离去。

    又寻思着,两人定有私话要说,故就想让他们独处,于是便向自谦行了个眼色,一同出了屋子。而等来到院落,因心存疑惑,遂追问怎般情况。

    此时,自谦也没甚么好隐瞒的,就略是将事情道过,并叮嘱定要瞒住柳桃,免得日后难安、担忧于怀。迟水豪听后不由感叹,且身为混迹黑面的人物,天生有种英雄相惜之情,又如何不对马云峰心生钦佩。

    待二人相聊着,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只见柳桃红着双眼,将马云峰送了出来。迟水豪便忙上前挽留道:“可否用过午饭再走,也好备上薄酒为你送行。”

    马云峰笑道:“多谢迟兄好意,只是那般乘船就来不及了,咱们容日后再聚吧。”

    随之,几人便出了家门,本来迟水豪和柳桃,执意要将其送至码头的,但马云峰岂恳答应,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夫妇俩。而后抱拳道:“咱们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再会。”

    迟水豪知道,像他这等人物,皆是将生命抛于脑后的,说是有缘再会,但日后怎般命运谁又知晓,便为之心生伤感,竟抱拳郑重道:“马义士,一路珍重。”

    而这会儿的柳桃,早已忍不住了,遂低声抽泣不止。马云峰忙劝慰道:“你怀着喜呢,莫哭坏了心情,好生跟迟兄过日子,他是情意之人,必不会亏待于你。”说完,不忍再看一眼,就上了人力车,由自谦拉着去了。

    如此,待到了赤心湾码头,又等过不多时,打蓿威州而来,开往皎青州的船只便要启航了。分别在即,两人岂能舍得,但仍抑制住情绪,只面带微笑,不露半点沉重。

    便闻马云峰说道:“等着我,与你共醉七日七夜。”

    自谦摇头道:“七日七夜怎成,当得十日十夜才够。”

    马云峰就道:“不如一生一世怎样。”言毕,两人放狂一笑,便相拥一处,却是双眸中,皆饱含泪水。

    而后,自谦动情道:“珍重。”

    马云峰也哑声道:“珍重。”遂提起行囊,头也不回的,径直登船而去。

    远远望着他的背影,自谦终究落得个凄楚满怀。二人自大学堂交往至今,又同在皎青州经历过一番恩怨,以致改写了命运,那情分岂是一般可比。

    此后一别,马云峰前途未卜,自己又明朝难料,只怕今生也就缘断于赤心湾了。却想着这些,顿感心中一阵绞痛,竟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正是:

    与君一样别离意,

    两般人生长短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