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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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冤家路窄绵里藏针 谈笑风生单刀赴会

    话说,英子在迟水豪的陪同下,于圣母殿上完香后,便一起来到了一处梨树园。当听过他坦诚了心思,且又自以为的提及了胡鑫,但怀揣着对自谦的情有独钟,此刻再思量起身边的两个男人,难免就不知如何作答。

    见其低眉不语,迟水豪遂也闷头不言,一时皆陷入沉默。好是一会儿,英子才幽幽叹道:“水豪哥,儿女情长之事,本已生愁含悲的令人心烦,咱们又何必还寻这苦恼,倒不如随缘去吧。命里有的定跑不掉,无分的终也枉然,你说呢?”

    而迟水豪本性狂放,不然又怎会开帮立山头,自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不似那等忸怩的男人。且英子说的也在理儿,总得缘分到了才成。

    于是就豁然笑道:“如何不好,只要你明白我的心思便可。即使以后咱们走不至一处,你也都是俺迟水豪的妹子。”

    英子心头一暖,两人打小相识,岂能不知他的性子,如此心情也为之一松。再面对着那满园的梨花飞雪,遂一扫之前因提起自谦的烦闷,少不得拉着迟水豪又四处逛了一回,这才散去。

    但经此一出,英子看似无样,却不免仍怀有纠结,故而也无心思再往客栈,就径直家中去了。而见女儿这时回来,迟兰丫便打趣道:“你倒是清闲的很,那边没事做了么?”

    英子遂挽住母亲,撒娇道:“难道您还盼着女儿整日不得闲么,哪有您这般做娘的。”

    迟兰丫点了她额头一下,宠溺道:“娘倒希望你尽快嫁出去呢,也省得每日碍我和你爹的眼。”

    英子嘟嘴道:“我哥哥都还没成亲呢,俺着的哪门子急。”

    迟兰丫无奈道:“再不急可剩在家里了,娘像你这大的时候,早就生了你哥呢,”

    看其嘻嘻笑着,也不当回事,便又劝道:“再且你哥来信说,不是已经寻着意中人了么,你也当尽快为自己考虑才是。总不能一直拖着,让村里人瞧了笑话。”

    英子撇嘴道:“谁爱瞧谁瞧好了,俺又不是为他人活着的。况且,依着我哥哥的性子,还不知给您老找了个怎般不堪的女子呢,到时可别寻我诉委屈。”说完,自己先好笑起来。

    迟兰丫也不禁乐道:“你这死丫头,哪有如此编排自家哥哥的。当心被你未来嫂子知晓,日后你姑嫂俩打架,也别找娘哭哭啼啼的。”

    娘俩这般说笑几句,闻得迟兰丫又道:“今个圣母殿那里热闹的紧,你就没出去逛逛?”

    英子笑道:“怎的没去,还往村外那片梨树园逛了一会儿呢,这不刚回来。”

    迟兰丫听后,遂喜道:“可是同胡鑫一起去的?”

    英子秀目一翻,便道:“娘,您还有完没完。就算胡大哥得您老欢心,也不用拿女儿做陪衬吧,好像俺没人要似的。”

    迟兰丫笑道:“娘还不是希望你早些嫁人,等有了孩子,也好和你爹享那天伦之乐。”

    英子俏靥顿红,便娇声道:“那您老还是往蓿威州催促我哥哥吧,抱个亲孙子总比外孙子好多了,”

    见母亲嗔了自己一眼,遂又拉着她笑道:“娘,您该如此看,老人都说隔辈亲,假是我成婚有了孩子,您一心只在外孙子或是外孙女身上,哪里还能再顾着俺。这般一个换一个的,您老岂不等于失了女儿,难道就愿意么?”

    却惹得迟兰丫啐道:“甚么一个换一个的,偏你瞎讲,都胡说些甚么。还不‘呸’几口,吐出晦气,”

    待其好笑的“呸”几声,便又无奈道:“你也别怪娘啰嗦,胡鑫那孩子,别看做生意一副鬼机灵的样子,但骨子里却刻板的很,应甚重情意的。

    这般的男儿,一旦认准了自己的女人,是绝不会再生二心的,你当好生考量一番才是。虽说你水豪哥也不错,又知根知底,但终究所做之事,难被世俗所容,比不得胡鑫。”

    而本就因这两个男人纠结于怀,此时再闻得母亲一言语,英子便一时又郁闷不已。虽也曾寻思早日成家,以让爹娘不像担忧哥哥那般,操心自己,但一想到自谦,若不知他今时怎样了,自己实难无牵挂的安定下来,遂蹙眉含愁的,黯然不语,

    迟兰丫一看,岂会不知她的心思,打从鹰嘴崖回来,这几年就时常如此。便叹了口气,仍忍不住的问道:“你可还是放不下自谦那孩子?”

    见女儿抿着嘴儿,秀目中竟泛起泪花,就无奈又道:“娘也明白,似那等玉人儿一般的孩子,任哪个女子都会钟意于心的,更何况你俩又打小一处。

    但你要知道,他绝不会属于你,终是有那个步家的闺女,横在你们中间。算算时日,自谦在皎青州也学业有成了,想来应早已成了家,你又何苦还放不下。”

    英子听后潸然泪下,遂之委屈道:“娘,我虽放不下,可更想不明白。既然自谦哥哥在皎青州求学,每回往返必经过迟心湾,为何从不来看我望一下。

    再说了,那年也遇见过舅舅和胡先生,定会告知咱家在码头有客栈的。难道他便恁般不顾俺们打小的情分,将我就此抛于脑后了么?”

    迟兰丫闻过,也觉得有理儿,便寻思着问道:“你的这番情意,自谦可是知晓?”

    看其默然点了点头,就略有醒悟的又道:“想来应是自谦那孩子,不忍心再扰了你,才会如此做的,当为疼惜你才是。”

    英子不解问道:“娘,这是怎般说法?”

    迟兰丫叹道:“既然给不了你甚么,又何必还纠缠不清呢,倘若因此耽搁了你一辈子,那岂不是罪过了。自谦正是因为清楚你的性子,方才避免相见,这般苦心,你当谅解才是。”

    但英子却落寞摇了摇头,待稍是思量,便担忧道:“娘,您说会不会是我自谦哥哥出了甚么事情,才会如此的,俺总觉着哪里不对一般。”

    迟兰丫一笑,就宽慰道:“你这是关心则乱,若果真出了甚么意外,那年咱们遇见你舅舅时,他又怎会不告知呢,别再胡思瞎想了,”

    说着寻思片刻,又道:“今个清明你胡大哥都未回家,等晚上包点饺子,喊他过来吃上一顿,也当是咱们的心意。”

    而英子只木然点了下头,也再无心思同母亲相聊下去,便回了自己屋中。此时的她,满脑子尽是自谦的影子,越想越怕所猜测之事成真。

    这般,又忆起早年雨夜,同其饮酒的丑陋青年,总觉着不知哪里是恁的熟悉。按理儿说,自己的性子内秀,平时断不可能与一陌生人,敞开心扉、对酌相谈。

    偏却那回,竟然毫不设防的,就似故人重逢般聊在一处,且还饮的不少醉意,实是难以想象。如此想着,便更乱了心神、陷入不安。恕不再表。

    却说,自谦拉了一整日的车,等夜幕时赶回车行,刘金源已是回来了。见他精神不振,心知定是这清明时日,思念离世的爹娘所致,两人同命相连,又岂能不感触在怀。

    于是就拉着其外出,寻了家小酒馆以来浇愁,这般,难免又听刘金源诉了一回心酸。而自谦即使也不好受,但惟好言宽慰着他,如此,以致皆喝的有七八分醉意,才算作罢。

    却等二人回到车行歇息时,自谦看那大通铺上多了一套被褥,不免便问了几句。也方从刘金源不屑的口气中得知,原来是曾在这里上过工的一名车夫所用。

    之前不知为何,转投了别的车行,谁知今日后午寻到仇大少,死皮赖脸的又要回来。而其被哀求的无法,且见他背着铺盖,一副无处去的可怜模样,只得好心留下了。

    随后,刘金源又相告,此人口蜜心剑,尽量不要与之接触,免得招惹麻烦。自谦不禁一笑,自己于牟乳城拉车,不过以期同静安的重逢,至于是非种种何须理会,但仍点头以谢好意。

    因其他车夫,不是回家上坟未归,就是趁着天气转暖,在外多挣几个钱还没收工,故屋里只两人躺于那里说着话。却在这时,便看从外边走进一人,刘金源遂努嘴而示,自谦当然心明,少不得抬眼打量。

    只见其,乃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矮挫身量,着灰布衣裤。长的是贼相鼠目扫帚眉,朝天鼻子小鸡嘴,两腮尖削无肉,稀疏的辫子盘于脑门,以遮掩生过疥疮的癞头。

    待瞧过这等刻薄之相,自谦不由想起步古家的婆娘苟氏来。再仔细端量过去,竟同儿时的步正前,的确有几分相像,特别是眉目间,透着那股自命不凡的神情。

    遂暗自寻思道:“不会这般巧吧,在蓿威州遇见步正京,若于牟乳城再逢上步正前,那可真的是冤家路窄了。”

    而那人打眼也看到自谦,见是一副生面孔,就笑道:“吆,来新人了,”

    遂又对一旁的刘金源笑道:“小金源,怎么也不给哥哥我引见一下?”

    刘金源不悦道:“这是我俞哥。”

    看自谦冲自己点了点头,那人便笑道:“我叫步正京,是咱车行的老人了,兄弟有事只管言语。”

    自谦闻后,心中顿然苦笑,暗道:“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怎的就同这兄弟俩纠扯不休了呢。”

    原来,步正前早年跟着他爹娘,被赶出鹰嘴崖后,先是于苟氏娘家那边住过一段时日,也上过两年私塾。但终因寄人篱下,家中生计不是甚好,遂无心读书,便来到牟乳城寻生计。

    仗着能说会道,又溜须拍马拿手,倒是做过一阵,略显体面的店中伙计。可随着时日一长,本性就渐是显露出来,且手脚也不甚干净,如此便被辞退了。

    等四处晃荡了一段日子,可总得吃喝不是,偏出力的营生不想干,轻快之事又轮不到他。思前想后,只得自认为委屈的,于‘仇记’车行做起了车夫。

    起初,仇大少见其手脚勤快,且为人又嘴甜、明事,确实待他不错。而步正前出门拉客,同样也很机灵,待这般起早贪黑的,倒是攒下了几个钱。

    也就是凭着那时,在步古、苟氏两口子重回鹰嘴崖,被人烧了房屋后,便将他们接至县城,又给寻了个糊口的营生,日子倒算过得去了。

    谁知却好景不长,不仅步古因心量狭窄,为两次被赶出鹰嘴崖,而时常愤懑于怀,终致卧床不起一病呜呼了。就连步正前也在那时学会了推牌九,染上了赌瘾。

    殊不知十赌九输,如此以来,不但自己所挣全部搭了进去,也败光了家中仅剩的一点闲钱。于是,手脚不干净的毛病便又犯了,不断就有车行里的活计,丢钱之事发生。

    且还上工偷懒耍滑,常趁外出拉车,流连于赌场。故此,就引起了仇大少的不满,索性将其劝退,而为顾着步正京的脸面,对外只说是他自己辞工不做。

    可俗言道,“赌钱的爪、养汉的胯”,那赌博的瘾,岂是恁般容易戒掉的。果然,当步正前又于另一家车行干了一段后,同样也没躲过被辞退的命运。

    无奈之下,只得厚着脸皮又寻到仇大少,称自己母亲年纪大了,望看在其一片孝心的份上,能再回车行做事。说着,便鼻涕泪的一大把,跪于地上扮起可怜,并发誓重新做人,这才苦苦求得留了下来。

    言归正传。当听得自谦姓俞,又见那副丑陋之相,此时躺在铺上的步正前,心中已是猜出了几分。俞大户家中之事,苟氏岂能不向他提及过。

    因还不十分肯定,惟强忍着好奇,不去过多追问,以待日后向母亲求证一番,好再做计较。而这时,其他车夫也陆续收工回来,等闲聊几句,不过一会儿,就满屋子的鼾声震天。即此便一夜无话。

    而又待这般过了几日,步正前就抽闲回去,将此事说给母亲听,等得到恳定后,娘俩少不得咬牙切齿地大骂了一通。称其家中竟死不绝,倒留了个余孽在世,令人睡不安稳。

    于是苟氏便撺掇着,定要想方设法收拾自谦一番,以报被赶出鹰嘴崖之仇,及那火烧房屋之恨,绝不能让步古枉死。却哪里自省过,俞大户和郝氏的离世,也多少跟她脱不了干系。

    且说,这晚收了工后,步正前就凑到自谦铺位前,待说过几句闲话,便假惺惺的问道:“俞兄弟,我们村中俞姓之人也是不少,不知你家是哪里的?”

    自谦不禁心中好笑,但却只作不知,倒瞧他憋的甚么心思。于是就道:“我来自县城往西,四十余里外的鹰嘴崖,不知步兄可是知晓?”

    步正前佯作一愣,而后假装讶异道:“你说甚么,俞兄弟是鹰嘴崖的,可我怎会不识?那里也是咱的老家,难道你是后来搬去的不成?”

    见其如此表情,自谦忍住笑意,便道:“可能步兄很小就离开村子了吧,故才不记得了。”

    步正前闻后,心里这个恨呢,暗骂道:“奶奶的,若不是你们家,老子如何会背井离乡,我爹又怎能被气死。”

    这时,只听自谦又道:“不过,我倒是认识一对堂兄弟,老大名唤步正京,老二却同你一个名字,也叫步正前。但那时还小,他们早已搬离了村子,也不知如今怎样了?”

    步正前遂作激动之状,竟颤抖着手指着自谦,故装惊讶道:“你,你到底是何人,不知大名是?”

    自谦笑道:“我大名为自谦。”

    步正前登时摆出一副不敢相信之态,遂而便咋舌道:“你是俞自谦,这怎么可能?记得你家境不错,怎会沦落如此田地,又怎变成了今时一副鬼样子?”说完摇头一声叹息。

    自谦也佯装吃惊道:“难道你真是步正前,那晚听你说起名字,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呢,”

    说着,又端量起他的头顶,作出不可思议般道:“可记着那时挺秀气的一孩子,于今怎就变成了癞子脑袋呢。”

    话音乍落,便惹来一众车夫哄堂大笑。而步正前平时最烦别人,拿自己生过疥疮的头说事,此时如何不恼羞成怒,三角眼一瞪,就欲发作。

    却看自谦遂拉着他,又故作感慨道:“正前,实没想到,竟能再次与你相逢。当初咱们还小,做出许多顽劣之事,才害得你和正京,不得已背井离乡。

    你是不知,我每每想起此事,便感心中有愧、寝食难安。正寻不到机会与你歉意一番呢,还好天可怜见,让咱们有缘再见,你可要原谅我才是。”

    步正前听过,顿如吃了苍蝇一般难受,明知他是在消遣自己,却又有气不能撒。本想恶心自谦一回,谁知竟反被讽刺,偏还得装作不甚在意。

    故就只得大度的摆手笑道:“算了,谁年少不曾做过几件荒唐之事呢,也没甚么大不了的。况且,即使留在村中又能怎样,读过恁多年书,到头来咱们还不是一般命运,不过一个出苦力的车夫而已。”

    自谦遂作感叹道:“谁说不是呢,还好你福报不浅,有先见之明,早早离开村子出来闯荡。既挣得了钱,还长过不少见识,实在令人羡慕。”

    步正前心中恼恨道:“若不是你们家仗势欺人,鬼才愿意离开村子呢。且等着便是,这帐早晚替我娘讨回来,以告慰我爹在天之灵。”

    这般想着,就盯着自谦的脸,皮笑肉不笑的道:“说的极是,这人啊,实做不得有丧天良之事,指不定哪天便遭到报应了。弄不好还得家破人亡,着实可怜。”

    自谦闻后眼神一冷,脸色顿然沉了下来。而步正前一看,忙假兮兮的感伤道:“自谦,你千万别误会,我并未意有所指。对于你家的遭遇,俺们也曾很难过的,为此,更同我大伯和伯娘断了往来,”

    说着叹了口气,又愤慨道:“想来你还不知,据传我那堂兄步正京,而今在蓿威州也算有钱有势。可咱宁愿于此拉车,也不要前去投奔。

    就是因为,当初若非俺伯娘从中挑事,咱们又怎会落得今时这等结局。说来她那一家子人,才是卑鄙无耻的罪魁祸首,以致日后每当想起,我便气愤不已。”

    步正前装模作样的说了一通,不过是朱氏后来仗着步正京之势,看不起他们一家,从而断了情分,故才招了恨意。方借此添油加醋的辱上一番,且也将自己爹娘所做之事,推了个干净。

    而听过这番假语谎言,又瞧其恁般伪善之相,自谦也随之将他看轻,暗道:“实在差了步正京甚多,起码同自己相遇后,就毫不掩饰的,欲将宿怨了断。不似步正前,一副恶心的嘴脸下,又藏着小人的行径。”

    如此一想,便淡漠道:“过去之事还提它作甚,时辰已晚了,咱们明早还要出车,快些歇了吧。”

    步正前遂高深莫测般的笑道:“那好,改日由我做东,咱们再好生叙上一回。还有,我在车行同仇大少也说得上几分话,你若有何麻烦,尽管找我就是。”

    自谦也不再撘言,只微微点头一笑,便掩被躺下了。而见步正前去得一旁,刘金源忙凑过来,低声问道:“俞哥,敢情你俩认识呢?”

    自谦无奈道:“一些陈年旧事,偏今夜被他提起了。”

    刘金源忙又嘱咐道:“俞哥,你可千万别被那小子骗了,这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实是鬼的很。”

    自谦笑道:“我心中有数,快歇了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但等两人各自睡下,却是躺在那里的步正前,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眠。同自谦的一番唇枪舌剑,明明心中窝火不已,却还得装作一副无事之相,岂能咽的下这口恶气。

    且多年后的相逢,更将其当初随着爹娘,于蒙蒙亮的清晨,狼狈离开鹰嘴崖的屈辱,变本加厉的恨上了心头。待这般暗自诅咒了一通,不禁在盘算着如何报复自谦一回中,也迷瞪睡去。即此又是一夜无话。

    却说,日子如此一过,转眼就是俩月有余,已然临近端午节气。其间,步正前虽说表面隐忍着,对自谦和气不已,但暗地里,是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以来抱得旧仇。

    但自谦仍同往常一般,便如从未遇见步正前似的,不过是出车拉活儿,偶尔再和刘金源小酌一番。他不愿去招惹是非,可倘若被是非招惹,却也是不惧的,故并未当成一回事。

    而此时的牟乳城,因临近端午,已早早的沾染了喜气。街上小商小贩,卖驱邪符、五毒兜、长命线,香包、粽子等物的,是穿街走巷、络绎不绝。

    因逢上节气,有诸多在外之人赶回家中,那车夫难免就随着忙活起来,少不得码头便成了他们的必去之地。而一心想为柳叶挣钱赎身的刘金源,这会儿早已将同迟水蛟结怨之事,抛于脑后了,自也加入其中前往拉客。

    却是自谦,始终不曾出得城外半步,依旧独自拖着人力车,游荡在北城的大街小巷。钱挣多挣少他倒不在乎,孤身一人的,日子也容易对付,不过图一口吃的罢了,一切还是为了能同静安不期而遇。

    这日,等其忙活一阵后,直至晌午过去,方才买了几个包子欲回车行,以稍作歇息再说。不想刚进得院落,就看刘金源鼻青脸肿的,正同一脸焦急的仇大少说着甚么。

    而见得自谦后,仇大少忙迎上前去,急道:“你可算回来了,正想寻你去呢。”

    自谦不解道:“大少寻我作甚?”

    遂又看向刘金源,惊道:“发生何事,怎成了这副样子?”

    仇大少叹道:“你让这小子自己说吧。”

    于是刘金源便将所生之事,前后道了一遍。原来今早饭毕,他和步正前一众车夫,照常去了码头拉活儿,谁曾想,偏是撞见了迟水蛟,带着三五个赤心会的兄弟巡视码头。

    一看是‘仇记’车行的人,并打眼瞅见了刘金源,可想而知,又如何恳放过。自打上次因醉酒,被自谦教训后,回来是愈想愈窝火,从而越不对劲,总感觉被戏耍了一般。

    若是自谦相识江虎子,有了这层关系,必然也会跟迟水豪攀上交情,又怎可能只甘于做个人力车夫呢,只要稍是提携一下,做点甚么不比拉车来的轻快,遂就认定自己被骗了。

    因迟水豪平时,最烦手下兄弟欺侮良善,偏其醉酒为窑姐争风吃醋不说,且还被一个人力车夫给打了,故此更是无脸面前去求证一番。于是只得将这口恶气暗压心头,只待日后寻得机会,再一雪前耻。

    说来也巧,事情过去恁久,偏是他在码头,不曾遇见一个‘仇记’的车夫。而有心想带人前往车行找茬,却又逢上巡警局,近段日子整顿城内治安,便也未敢莽撞动手,以免事情闹大,给赤心会招惹麻烦。

    为此,是郁闷了好长一段时日。正为得不到机会,去报被辱之恨呢,不想今个竟撞上‘仇记’车行的,组队前来码头拉活儿,真是应了天意,遂寻个理由,就连人带车尽数扣下了。

    而这般,刘金源岂能不急,自己惹下的祸事,怎可让车行里的伙计代为受过。遂好汉做事好汉当的,便上前理论,让迟水蛟放过旁人,他光棍一条任其处置。

    但白挨了一顿,迟水蛟如何恳答应,好不容易寻得机会,哪能轻易了事。于是,就让他回来寻自谦,前往码头领人,倘若敢是报官,定将步正前几个丢进海中喂鱼。

    如此,刘金源便匆匆赶回车行,将事情禀告仇大少,以好想个法子。而以他这等年龄,又心慌之余,更不敢再多言语甚么了,只说是上回留下的祸端。

    这般,待自谦闻后,是顿然火起,自己已将其中的渊源告知了,可对方竟仍不依不饶,实在欺人太甚,更何况,当时乃为被迫还手。但此时,即使不想同迟水豪有何牵扯,还是决定一人前往了断。

    却是仇大少担忧道:“不然咱们还是找侯三郎,让他从中调解一回吧。你若一人去了有何闪失,那可怎好。”

    但自谦却摇头道:“大少,俗话说,江湖事江湖了。倘是官家插手,保不准对方因此恨意未消,日后再麻烦不断的,那时可就晦气了。

    你且放心好了,凭着我和迟水豪的家中渊源,应该有几分人情可讲的,等走一趟再说吧。要是我晚饭时仍未回来,你再去寻候兄也不迟。”

    仇大少思量一番,就只得答应道:“好,你自己当心便是。如若赤心会真敢乱来,我哪怕是拼着这车行不干了,也定要与他论个公道。”

    自谦一笑,就安慰道:“大少严重了,好端端的说这丧气话。你若是没了车行,咱们哪里寻生计去。”

    仇大少不禁一乐,便道:“那成,我等你回来,到时咱们再好生喝上几杯。”

    而这时,刘金源遂拖过自谦的人力车,也硬要随着前往,因一切皆是自己招祸上身,岂恳让其一人承担。待好说歹说一番,方被同意,但只让他在南城门候着,码头是断不可再去了。

    如此,等二人一路急赶出了南城门,自谦安抚好刘金源后,就孤身来至码头。当面对着眼前的赤心湾,阔别几载又故地重行,岂能不感慨于怀,但这会儿也无暇多想,便忙打听着,寻到了赤心会的所在之地。

    待抬眼打量,乃是一栋一进出的宅子,分南北房和东西厢房,大门前左右窝着一对石雕麒麟。拾步而上,两旁各有一名汉子把守,漆黑的梨木大门,篆有一副对子,云:

    立誓为盟表天地,

    忠肝义胆共赤心。

    再上方,悬挂着“赤心会”的牌匾。

    此刻见有生人前来,一名把门的大汉,遂将自谦喝住,询问何事。而其一抱拳,就道:“有劳兄弟通报迟大当家的,便说有故交来访。”

    那大汉端量了他一回,瞅那衣着打扮,不过是个人力车夫而已,如何会像大当家所认识之人。但又看其一脸坦然,丝毫不曾有胆怯之状,犹豫了片刻,就转身进门禀报去了。

    而迟水豪近段时日,也有些郁郁在怀,自打跟英子将心迹表露后,不想于他们之间,不但横割着过往旧情,如今竟又滋生出另一段新意。

    虽英子不曾言明情寄胡鑫,可他却认定了一般,即使生性豁达,也难免心里不是滋味。这会儿坐于大厅,想着堂堂一七尺男儿,竟为儿女情长这般不堪,少不得还自嘲了一番。

    正胡思着呢,当听得手下兄弟告知,说有故交来访,并将自谦的面相,大体说了一回后,迟水豪顿生疑惑。自己何曾认得如此一人,遂忍住好奇,便让带进来,再一问究竟。

    就这般,等自谦被领至正厅,见得迟水豪后,只一眼,便心中不禁赞道:“好一条汉子,不比虎子哥差。”

    遂又抱拳施礼道:“在下见过迟大当家的。”

    此时,迟水豪也将他上下打量了一回,但哪里认识,就问道:“这位兄弟,咱们可是见过?”

    自谦含笑道:“不曾见过。”

    迟水豪又问道:“那可有何渊源?”

    自谦笑道:“此事说来话便长了,却非在下今日来之目的。”

    迟水豪顿然眉头一紧,就不解道:“既然一无旧情可叙,二无渊源可言,那你寻我何事?”

    自谦凛然道:“想请迟大当家的主持一份公道。”

    迟水豪不由好笑,便道:“讨公道你应当往那衙门去,倒找我有何用?”

    但自谦却正色道:“那在下敢问大当家的,你开帮立会的初衷为何?”

    迟水豪一顿,遂抬手抱拳,就道:“自上无愧天地,下匡扶百姓,以赤子之心,行人间忠义。”

    自谦也随之抱拳道:“好一个赤子之心行人间忠义,大当家之言,实令在下敬佩。那再敢问大当家的,若是会中之人,以势欺人、凌辱弱小,又当如何?”

    迟水豪一怔,便心中恍然,暗道:“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也不知是哪个在外落了祸事,竟被人寻上门来。”如此想着,就生出些许气愤。

    再看自谦一脸坦荡,虽说衣着打扮极不起眼,但那眼神透着的一股英气,和浑身上下散发的凛然正义,倒令其刮目相看起来,不由便多了几分好感。

    实难以想象,凭他一个人力车夫的身份,面对着威名在外的赤心会大当家,竟能有这等胆色。想必曾经也非一般之人吧,遂就有些好奇。

    见其不言,自谦又道:“想必以大当家这般磊落之人,断不会包庇会中兄弟吧?”

    迟水豪回过神来,便笑道:“倘若真是我家兄弟坏了道义,自有会规处置。但你说了一通,我还不知所为何事,倒让咱怎般主持公道?”

    自谦也笑道:“不明大当家的态度,在下说来何用?如此,那便听我细细讲来。”遂而就将事情来龙告知了一遍。

    而待迟水豪闻过,是勃然大怒,更不禁有些难堪。自赤心会创立以来,虽说凶名在外、弊端难免,被不知者所惧怕,但至少明面过得去,更不会去无故欺压良善。

    可又听着,自谦所描述的长相,生事者分明是会中的三当家,又岂能不恼。而说来,那迟水蛟也是可怜之人,自幼爹娘早亡,是被迟忠收养长大。

    想不到,如今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却竟这般忘本,做出此等不耻之事。于是忙令人去寻迟水蛟,少不得也向自谦陪了不是,并请其落座吃茶,以相聊而待。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便看迟水蛟打外边进来,见得自谦先是一愣,随即心中就嘀咕起来。却仍故作不知情,只向迟水豪咧嘴笑道:“大哥,你找俺何事?”

    迟水豪冷哼道:“你自己做过甚么,何用我来多言,非得让咱开香堂、行会规么?”

    但迟水蛟仍装糊涂道:“大哥何出此言,咱到底做了甚么,惹你如此气恼?”

    迟水豪遂拍岸而起,指着他愠怒道:“敢做不敢当,亏你也自称好汉,难道便恁的不堪么?那我赤心会倒要你何用,还不如趁早滚蛋吧。”

    别看迟水蛟平时混了一些,但对迟忠一家,待自己的的恩情,却时刻铭记在心的。特别是打小一起长大,有如亲生兄长的迟水豪,更是敬重不已。

    于是就双膝跪地,梗着脖子嚷道:“大哥,你让我离开赤心会是万万不能的,那般倒不如要了俺的脑袋呢。咱们可是亲兄弟,你为何倒帮起外人来了,”

    说着指向自谦,又气道:“再且说了,当初可是这小子先打了俺,难道还不容俺找回场子么?”

    迟水豪不由心中一乐,想不到凶神恶煞般的迟水蛟,竟也有被人教训的一日,便看了自谦一眼。见其温文尔雅,虽说脸上的疤痕着实吓人,但怎么也无法,将他和那种狠人想于一处。

    而后,又听迟水蛟嚷道:“还有呢,是他骗俺说认识虎哥和大哥你,俺当日方不再计较的。只不过后来越想越不对劲,这才寻了机会,扣留了‘仇记’的车夫,以泄心头之愤。”

    迟水豪闻后,遂不悦的盯了自谦一眼。而其却微微一笑,并不着慌,反倒站起身来,又抱拳施礼道:“自谦见过水豪哥。”

    迟水豪一愣,待缓缓站起,就疑问道:“你是?”

    自谦含笑道:“我来自鹰嘴崖,已故奶奶的娘家,也是这迟心湾的。”

    迟水豪不禁惊声道:“你便是堂姑奶奶的孙儿,虎哥口中的俞小兄弟?”

    见他笑着点头,忙上下再次打量了一番,方才不敢相信的又问道:“可如何变成这般样子,我听虎哥说你生得俊人儿一个,家境也十分优越,怎会,怎会••••••”

    自谦不由苦笑道:“水豪哥,这事说来话长,还是稍后讲与你听吧。”

    迟水豪知他可能有何不堪过往,只得忍着疑惑,也不好再多追问,遂又欣喜道:“俞兄弟,你怎会知晓我的?”

    自谦就笑道:“我打蓿威州回来时,虎子哥让我若遇到难事,便来寻你。”

    迟水豪恍然一笑,忙又问道:“虎哥还好么,可很长时日不曾见着了。”

    自谦笑道:“他仍那般样子,不过倒是有了心上之人。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带回家中。”

    听得此言,迟水豪更是欢喜,不免便细问起来。而看得两人相谈甚欢,这时仍跪于一旁的迟水蛟,心中却郁闷不已,闹了半晌,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人家还真没诳自己。

    再待迟水豪,撇眼瞧其这副神情,就喝道:“还不起来见过俞兄弟,那年若不是咱爹,往堂姑奶奶家中带回粮食,我俩早已饿死了。”

    而迟水蛟此时遂也记起当年之事,又如何不清楚其中的渊源,便嘿嘿一乐,忙起身向自谦一抱拳,笑道:“俞兄弟,之前多有得罪,咱粗人一个,还望你原谅才是。”

    自谦方知,原来他就迟水蛟,本以为其人品不端,还为之可惜了一回,但曾有江虎子之言,又有迟忠那等本分厚道的爹爹,此刻看来,应是吃酒昏了头脑所致,故也芥蒂全无。再端量着眼前恁般一条汉子,岂能不生结交之心。

    遂抱拳回礼,哭笑不得道:“原来你便是水猛哥,虎子哥已同我提过了。偏那日我只说起水豪哥,若再多一句嘴,问一下可认识迟三当家的,就不会有这等麻烦了。”

    迟水蛟也好笑道:“你的名字,俺小时候也听我爹和虎哥说过。但上回咱醉酒失德,即便你报过名号,却又哪里记得。”

    如此,两人哈哈一笑,遂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只听自谦又道:“水豪哥、水蛟哥,车行那几个活计,能否先放回去,免得俺们东家担心。”

    未等迟水豪搭话,迟水蛟便笑道:“自是应当的,你们先聊着,咱这就放人去。”说完转身欲向外走。

    却见自谦稍是寻思,又将他叫住,而后对迟水豪说道:“水豪哥,那我也随着去吧,等改日再来叨扰。”

    但迟水豪岂恳答应,便道:“那可不成,今个你若这般走了,日后即使虎哥不埋怨,我爹还不得骂死俺。”

    自谦推辞了半日,但架不住迟水蛟也在一旁死缠,吆喝着当不醉不归,无法自只得留下。但却交待着,定让他告知‘仇记’的车夫,带个音信给仇大少,就说容后便回。

    看迟水蛟答应着去了,迟水豪方又请自谦落座,并让人重新上茶。却是在想起英子为其苦守多年时,不禁心中生了一丝不自在,但再看他如此模样,怕是之间生了何事才对,于是就犹豫着问了起来。

    便闻自谦一声长叹,脸色又随即一黯,就将前事之因、后事之果,大体道了一遍。而迟水豪听过,顿然伤感不已,如何能想到,俞大户好端端的一家,竟招得恁等横祸,遂直道命运不公,好人不得善终。

    而后自谦又叮嘱道:“水豪哥,我爹娘离世之事,还是先别同迟忠叔和兰丫姑母他们提起了,等日后寻个机会再说吧。”

    迟水豪点头叹道:“我明白,若是被他们知晓了,还指不定怎般伤心愧疚呢。恁长年月,竟未曾往鹰嘴崖探望过一回,这等大的遗憾,怕是终生也难以释怀了,”

    待寻思了一下,又道:“可英子那里呢,需知道她仍为你至今不嫁。这多年间,每日必去海边看那过往的船只,就是盼你从皎青州归来,能再得重逢。”

    自谦苦笑道:“水豪哥,实不相瞒,几年前我曾于码头客栈,同英子相遇过。”

    迟水豪讶异道:“还有这事,那为何从未听英子提过?”

    自谦自嘲笑道:“你看我今时这副鬼相,她岂能认得出来。既然都过去了,便当一场幻梦吧,何必再令英子徒增烦恼呢。”

    迟水豪不禁哑然,自谦说的何尝不在理儿,就算是换做自己,也不知该怎般去面对。即便英子一如既往,当做甚么都未发生,但于任何一个男儿心中,那可怜的自尊,终是至死都无法舍弃的东西。

    等沉默片刻,方叹道:“那你也不至于拉车出苦力吧,既然回了牟乳城,不如剩下的让我来为你安排可好?”

    自谦感激道:“水豪哥,你的心意我领了。当初在蓿威州,虎子哥也曾劝过我,但我有我的因果需去了结,否则这一辈子都会不安生的,就由着我去吧。”

    听他言语实恳,迟水豪只得不再勉强。两人正说着呢,便见迟水蛟打外边进来,笑着嚷道:“俞兄弟,你交代之事俺已办妥,且放心吧。还有,我已让人在码头定下酒席,咱们这就过去,痛快地吃上几杯。”

    自谦忙起身抱拳道:“那便谢过水蛟哥了。”

    迟水蛟撇嘴道:“自家兄弟倒谢个甚么劲,一场误会而已,”

    说着又冲其眨了下眼,再朝迟水豪努了努嘴的,笑道:“不然你离开后,大哥可饶不了俺。”

    迟水豪闻后好笑道:“大哥虎子在蓿威州呢,当心他回来知道你得罪过俞兄弟,仔细揭了你的皮。”

    看着迟水蛟信以为真,一副胆颤的模样,自谦就笑道:“水豪哥、水蛟哥,你们也和虎子哥一样,喊我自谦好了。”

    二人遂笑着答应,皆称从此认下了这个兄弟,何况,即使没有江虎子那层关系,俞老太当初对自家的恩情,哥俩可是打小听迟忠说到大的。就这般,待又聊过几句,迟水蛟便急不可耐的拉着自谦,同迟水豪一起往码头而去。正是:

    劝人为善生慈悲,

    留与后人待果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