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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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孤身未安先生预兆 赤心不待偏织情结

    话说,自谦离开烟祁县,远走蓿威州,因初来乍到,且又不想寻故人,以容有个落脚之处,故一时不知如何。便是当初曾有丛宗武之言,可往自家码头货栈安身,但为了不给他添得麻烦,还是毅然断了念头,等往城内另觅个营生,日后再作打算。

    因此时已近晌午,自谦连日赶路早已疲惫不堪,就寻思着,不如先寻一地方住下,再去物色可做之事。于是,遂在大街上四处端量,看何处有便宜的客栈。

    正走着呢,忽闻得一阵香味扑鼻而来,就顿时饥肠咕噜,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待抬眼寻去,只见不远处有一摊子,挂着“三把火”的招牌,刚出炉了一锅白中透黄、层次分明的火烧。

    自谦正纳闷,何谓三把火,便听那摊主吆喝道:“南来的北往的客官,您听好了,家中祖传手艺,定让您吃而不忘、过而念想,快来瞧瞧吆,”

    说着又唱起了喏道:“一把火添柔软,两把火加酥脆,三把火来味恰好,保管你香甜可口,哪怕神仙也难挡。”

    自谦听过,顿觉有点意思,就上前买了两个拿着离去。等送于嘴中,果然不噎、不粘、不干、不腻,嚼后是唇齿留香。待一阵狼吞虎咽,不觉那火烧已然进腹。

    等填饱肚子,遂也精神了许多,便又继续转悠着,以寻找客栈住宿。不时,就来到了一条名叫“楞楠”的大街,刚行至不远,却见前方聚集着一堆人,待过去一瞧,竟是在招苦力的。

    自谦当下心喜,正想寻一营生呢,还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恰好赶上了,便忙上前询问了一番。原来,那招工者乃是东家的父亲,名唤韦德,有五十多岁的年纪,生的面貌和善、老实巴交,看去绝非奸诈之人。

    闻其说过,方才得知,他那儿子是做棉麻原料生意的,需要几个人前去装卸货物。虽管吃管住,但一个月也仅有五百铜子。

    听得这般价码,自谦遂也明白过来,为何恁多人围观,却没有谁愿意干的。都是出来讨生活,挣得实是太少,不足以养家糊口。

    但再寻思着,自己孑然一身,又正需要个地方住下,既然有钱可赚,还能管一日三餐,挣得少点倒也无所谓。不妨先解决燃眉之急,总好过像无头苍蝇般,四处瞎逛。

    故此,在征得韦德同意后,自谦就在围观者怪异的目光中,随着去了。而与他同往的,还有一个十八九岁的瘦弱后生,却是蓬头垢面无神、衣衫褴褛单薄,于寒风中被冻得瑟瑟发抖,且不言不语,只不时独自傻笑,似是脑瓜有欠。

    看其这副样子,自谦顿然同情,难免也想起自己的境况,都是爹娘生养的,倘若父母还在,谁会舍得自家孩子如此流落于外。遂之心有不忍,便打行囊中取出一件旧棉衣,穿在了他的身上。

    而那后生也不知言谢,只是冲其一乐,忙欢喜地低头打量着身上的棉衣,又傻笑起来。却是一旁的韦德,看过自谦此般举动,嘴角遂撇了撇,竟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就这般,等自谦同那憨傻后生,一路随着韦德来到地方,少不得四下打量一回。不过是租了栋民宅当做库房,又留出几间用于食宿。

    再待跟着他进了一间屋子,竟登时被熏的一阵恶心。只见里面撒着一地秸秆,上面铺着一层破褥烂被,门口放有马桶,散发着阵阵尿骚味,令人不断作呕。

    却是韦德不以为然道:“这里便是你们睡觉之处,虽说简陋了一些,但年头不易,能有个住的地方已然不错了,人嘛要知足才是。”

    看得这等糟透之地,自谦不禁皱起了眉头,但想着自己如今孤苦伶仃,又好的了哪里去,遂心中一横忍了下来。倒是那后生乐的,竟躺在破乱难闻的铺盖上,侧卧一下、横卧一回地,不住傻笑着。

    韦德一瞧,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不由投出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后又道:“好了,既然看过了住处,那我就带你俩上工去吧。”

    自谦便问道:“老伯,这工如何上法?”

    谁知韦德竟不耐烦道:“你这后生,去了自然知晓,又不是拐卖你们,何需多问?”

    自谦忙解释道:“还请老伯见谅,只是心中不明,才故此一问。”

    韦德将头别过,没好气道:“不分日夜,何时有营生何时上工,能干则干,不干这便离去。”说着就出了屋子。

    自谦顿然一愣,遂对他失了好感。没想到招工时一脸带笑,满是和善,眼前却又态度陡变,哪里像老实巴交的人,分明有种卸磨杀驴之感。

    却是那憨傻后生,看韦德出了门忙爬起身来,上前扯了扯自谦的衣角,怯怯地向外拉着他。令其无奈叹了口气,又温和一笑,便只得一同随着去了。

    而等被韦德带至后院,就见一名细高身量,三十左右岁的男子,神带阴郁之气,生的哭丧脸、鹰钩鼻、三角眼,正在指使一腿脚略有残疾的中年汉子,往屋里搬着棉麻原料。

    此人正是韦德的儿子,名叫韦修缮。看自己爹爹带人进来,便忙走了过去,父子俩遂于一旁低声嘀咕着,不知在说些甚么,且不时还向自谦这边瞧上几眼。

    不时,只见韦修缮走向自谦,假惺惺笑道:“小兄弟不知是哪里人氏,出来投亲还是奔生计?”

    自谦就道:“在下牟乳县人氏,来蓿威州两者皆是吧。不过一时没寻着亲人,便先找个营生安定下来再说。”

    韦修缮恍然,遂回头冲韦德安心一笑。而后又对自谦说道:“这里你也看到了,只稍微出点体力。你若觉着可行那就留下,有吃有住的,总比外面寻旅店实惠多了。”

    自谦闻过,稍是思量便应了下来。而这时,却见韦修缮嘴角上扬,竟侧首不屑一笑,遂之也不耽搁,就安排他和那憨傻后生干起了活。

    如此,待韦家爷俩又凑于一处,便听韦修缮笑道:“怎样,我就说吧,瞧他那长相打扮,也不似咱蓿威州人士,不过一乡巴佬来讨生活而已,竟还骗我是投亲的。只管放心好了,这种人死要面子好管教,不会出岔子的。”

    韦德点头道:“还是小心为妙,正常人终不比残傻。何况咱们工钱低、食宿差,不是走投无路,谁干这个。”

    韦修缮登时白了他一眼,哼道:“还不是你让我定下的,打做起了这门生意,就从来没招过一个正常人。”

    韦德不由气道:“自从我打乡下进城闯荡,若不是精打细算地这般计较,怎会与你赚下如此家业?”

    韦修缮撇了撇嘴不去言语,却回头瞧见那憨傻后生,不小心将货物摔在地上,便上前踹了一脚,骂道:“你个傻子,这点营生干都干不好,倒能作甚?”

    自谦一看急忙拦住,劝道:“东家,初来乍到,营生干不利索情有可原,犯不着打人吧,况且他还是个孩子。”

    不想韦修缮却喝道:“想干就干,不干便滚蛋,这里还轮不着你来说教。”

    而见自谦眼神不善,韦德忙走过去瞪了自家儿子一眼,又故作斥道:“好了,聚到一起就是一家人了,这般打骂成何体统,往后可得主意点,”

    遂又对自谦虚伪笑道:“小兄弟,我这儿子虽脾气浑了些,但心地却是不错的,你也不要在意。不过,出门讨生活都不容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和气生财为好。”

    自谦惟强忍屈辱的点了点头,便将那憨傻后生扶起,冲之安慰一笑。而其却不甚在意,只是心疼的拍了拍棉衣上的泥土,又嘿嘿一乐,仍亲可的拉着他干起活来。

    却说,等到了晚上放工用饭时,自谦见桌子上除了一盆寡水清汤,并着几个不知搁了多久的番薯外,再无其它,就不禁苦笑。

    再想起在烟祁城时,曹贤祖一家,何尝不是如此,便心中难免不解,这尘世的种种。为何善良之人,偏是在穷困中苦苦挣扎,而伪善无德之徒,却高高在上日日享乐,那所谓的因果又是甚么。

    正思量着呢,竟又不经意看到,韦修缮端着酒肉进了另一屋子,不时便传来爷俩的阵阵笑声,遂暗自一叹。而本来一后午,被那棉麻刺挠的浑身发痒,此时再瞧韦家父子这般下贱待人,就更无心思用饭。

    而此时灶房内,那腿脚残疾的汉子,自后午以来,始终沉默不言。这会儿也不知打哪里倒得一碗劣酒,只自顾饮着,像是自谦两人不存在一般。

    倒是那憨傻后生,待胡吃海喝一通后,看他仍不用饭,便伸手拽了拽。自谦就笑道:“你快吃吧,我不饿。”

    见其傻乐几声,遂又狼吞虎咽了起来,那心中便顿然苦涩。虽说如今孤苦于世,但却恁般幸运,打小被奶奶和爹娘他们,呵护着长大不说,身边还不乏诸多如单家父女那般,待自己胜似亲人的善良之人。

    于是就不忍再看,便有心回屋歇息。但再想起那令人作呕的铺盖,及四处散发的尿骚气,另又浑身痒地难受,是如何也迈不动脚步。

    正自发愁呢,就见韦修缮出来于那墙角撇尿,便犹豫着走了过去,问道:“东家,不知可否烧点热水擦洗一下,这浑身痒地实在难受。”

    谁知韦修缮满嘴喷着酒气,竟喝斥道:“哪来恁多讲究,想当大爷,你也要有那个命才是,”说着,故意将尿液溅到自谦的身上,而后打了个哆嗦。

    待将腰带扎好,又戏弄道:“要怨只能怨你爹,谁让烂命穷鬼一个,没为你挣下一份家业,否则还用苦哈哈的四处讨生活么。不然回家寻你娘去,让她再嫁一次得了。”说完就放肆大笑起来。

    再看自谦,早已脸色铁青,是火冒三丈,对他来说,任何人都不能侮辱自己的爹娘,否则不惜以命搏命。遂也不顾眼下的境地如何,便一脚将韦修缮踹到在地,接着就是没头没脸的一通狠揍。

    而听得他哭爹喊娘的叫唤,韦德便匆匆打屋里出来,一见儿子被打成那般,忙上前拦住,气道:“咱们好心相雇,你就如此报答么?”

    自谦冷哼道:“好不好心,你们父子俩知道,”

    遂指着韦修缮,又寒声道:“他羞辱我可以,但绝不能骂我爹娘半句,不然便要思量清楚,命是不是比我的金贵。”

    未等韦修缮搭话,就看韦修缮打地上爬起,擦着嘴角的血迹,恼羞成怒的恨道:“爹,你还不去喊人帮忙,今个我便要了这下贱东西的狗命。”

    此时,小雨夹杂着雪花,纷纷扬扬打夜空飘下。而腿脚有残疾的汉子,和那憨傻后生,当闻得动静出来后,也已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呆住那里。

    却听韦德喝道:“够了,还嫌不够丢人怎的?”

    而后压着火气,又对自谦道:“今晚算你走运,老汉懒得计较。但过了这夜,莫要让咱们于蓿威州再遇见,否则后果你也思量清楚。”

    但韦修缮如何恳干休,遂气恼道:“爹,难道就这般放过他不成,你儿子何时吃过如此大亏?”

    而韦德也不搭理,只对自谦阴冷道:“还不快滚。”

    自谦漠视了父子俩一眼,也懒得再搭话,便转身进屋拿了行囊,在韦修缮阴鸷不甘的目光中,毫不犹豫的离去。不想刚走至门口,那憨傻后生就急急跟了出来,竟拉着他的衣角硬是不放。

    自谦稍是犹豫,便道:“不然你随我一起走吧,这等东家,不伺候也罢。”

    而闻得他这话,就见韦德急忙走了过去,一把将那憨傻后生拽了进来,又对自谦怒道:“走你的便是,哪来恁多废话。”说完,“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自谦无奈一叹,再望着夜空的雨雪,在寒风中越发的紧了起来,于是就想在屋檐下暂时躲避。也少不得为自己乍来蓿威州,便逢得这等遭遇而心烦。

    谁知那门又被打开,随之韦德将脑袋露了出来,看其仍在,就喝道:“房檐也是我家的,休要于此停留。若还要点脸面,便赶紧滚去。”

    自谦哼声一笑,瞧都不瞧其一眼,遂提着行囊,毅然走进风雨雪夜。此刻的他,即使心有屈辱,但也容不得多想,还是先寻个地方落脚才是。

    就这般,待一路东转西荡,终在一条名唤“石鼓”的巷子里,寻到一家相对便宜的客栈,方才租得一个铺位,暂且住了下来。

    但遭遇如此,怎不烦闷在怀,哪怕躺于大通铺上,一时也难以入寐。可几日来的奔波赶路,另又心事极重,岂能敌过困意来袭,就不觉合上双眼,迷糊睡去。

    朦胧中,却见母亲衣着绚丽的来至跟前,身旁还跟着一年轻妇人,满眼疼爱的看着自己。自谦顿觉眼熟,像是哪里见过一般,偏如何也想不起来。

    这时,只看郝氏将一件棉衣搭在他的身上,心疼道:“打小便睡觉不安稳,不知外边天寒地冻么。爹娘不在跟前,若是生病了可怎好?”

    自谦缓过神来,猛地起身一把抱住,哭道:“娘,您去哪了,不要和爹爹丢下自谦好不好。”

    郝氏叹息道:“傻孩子,应人之事,造己之命,皆是你生来要下的,如何可改?”

    自谦悲痛道:“娘,难不成就合该孩儿这般贱命,孤零受苦于世么?”

    郝氏含泪道:“爹娘跟你一时,不能随你一世,你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这因果终有了结,待熬过去后,你便风云自在,从此心愿可成,那会儿咱们一家也方能再聚,一切皆看你今生的修积了。”

    而见自谦垂首沉思,一旁的妇人忙道:“姐姐,咱们该回去了,还是莫要去说太多,一切皆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郝氏无奈点头,但再瞧着自谦那苦脸愁相,思索一回就拉过那年轻妇人,问他道:“这位你可识得?”

    自谦抬眼去看,便道:“有些眼熟,只不知哪里见过。”

    郝氏又点拨道:“可是同你爹爹一起时。”

    自谦顿然醒悟,遂点头道:“是了,那时在皎青州,随爹爹一起来看过孩儿。”

    郝氏笑道:“傻孩子,她就是••••••”

    未等说完,却见那年轻妇人急忙打断道:“姐姐,还是不要告知,他已心事重重,何必再去枉添烦恼。”

    郝氏稍是顿过,便苦涩的点了点头。但自谦听得不清不明,遂追问道:“娘,您们在说甚么,这位又是何人?”

    郝氏含笑道:“今夜娘来见你,本已不该,却还透漏如此之多,”

    说着,看了那年轻妇人一眼,又道:“至于她是何人,你眼下无须知道。待他日因果相结,终会明白的。”

    自谦忙拉着她的手,央求道:“娘,您还是直言告知孩儿吧,不然就该心中添堵了。”

    郝氏笑道:“好了,娘该走了,记着,那命中之路是你自己筑下的,无论遇到甚么,都不足为奇。只须顺着它走完便可,休要再去作践身心。”说完,又不舍地抱了抱他,就飘然离去。

    自谦登时心急,刚欲开口喊“娘”,又瞧那年轻妇人,停下脚步,犹豫着回头道:“既然都是你要来的,那便须抗得住才是,待孽消债了之时,莫让众人取笑了你。”言毕,又深深凝了他一眼,也随郝氏而去。

    这般,待自谦于喊叫声中,猛地惊醒过来,此时街上五更梆响,方知乃南柯一梦。躺在那里,温着梦中之境,苦思闷想也理不清个头绪,虽四下仍漆黑一片,却再无睡意,遂穿衣下炕盥洗去了。

    且说,待早饭用毕,自谦也不顾外边,因昨夜一宿的雨雪而寒冷无比,仍是出门去看有无可干的营生。只是正值年关将临,并非招收苦力、伙计的时候,故一连几日,终未寻到能上工之处。

    而说是客栈住宿便宜,但以自谦本身的境况,哪里许他坐吃山空。故此,不免又想起丛宗武之言,遂寻思着,还是往码头去碰一下运气吧。

    虽然怕给其添得麻烦,但大不了不提他的名字就是。于是无奈之下,便在一日午后,匆匆赶到了码头货栈,询问是否有工可上。

    如此,等寻到工头,自谦表明来意,又好言诉说了一番,自己的境况后,也不由打量起眼前之人。乃是一二十五六岁的精壮后生,相谈中得知名唤丛宗林。

    就见其五官周正,约有七尺身量,浑身精瘦,上下干练利落。着灰色裤、袄短装打扮,一条辫子环在项颈,脚蹬一对黑布棉靴,一副不喜言笑,面冷心热的样子。

    当得知,自谦是打牟乳县来此讨生活的,再看其虽相貌丑陋,但却实诚稳重,丛宗林遂心中认定,必是吃苦的可怜人,便难免有些同情。

    何况这天寒地冻的,且快至年底,倘若还挣不到几个钱,倒该怎般回家,偏此时实不需要用人。可又瞧着他那般期待的眼神,就顿然为难了起来。

    而看其这般神情,自谦暗叹了口气,心知此行又无可能,便谢过一回就欲离去。不想,却见丛宗林稍是思量后,忙又将他叫住了。

    遂之说道:“俞兄弟,这会儿的确不再需人上工,故我也不敢私自做主。但又瞧你实属不易,不然我带你去见一下咱们大小姐吧,看她是否可以将你留下。”

    自谦顿时心喜,忙抱拳感激道:“如此便多谢丛兄了。”

    从宗林摆手道:“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你无须这般。”说完就领着他去了。

    等二人出了门,又拐过几个货仓,不时来至一处,只见是有八九间并无院墙的独栋房子。打丛宗林口中得知,乃是货栈的公办之所,以及外来伙计的住宿之地。

    待其敲过最东首屋子的门,又听得里面传来回应之声,便带自谦而进。屋内生着炉子,与外边相比,简直冰火两重天,再看四处干净整洁,桌凳皆一尘不染。

    这时,就看一女子掀开门帘,打里屋盈盈浅笑,款款自如地走了出来。却一打照面,竟惹得自谦当下心中一跳,不禁面红起来,但仍暗自将她偷偷端量了一回。

    便见这女子,绾发成髻、略施脂粉,二十多岁的芳龄,身量高挑、体态匀称,生的是杏面桃腮、眉如新月,眸含秋水、玉口琼鼻。端的是,神似幽兰而温柔恬淡,仪同腊梅自端庄素雅。

    又看其,身着一件滚有花边图案,紫、蓝相间的混色过膝衣裙,外套一件镶压红霓黑纹的淡绛色坎袄,脚蹬一对绣有双鱼的青色缎面绣靴。好一个娴静悦心女儿家,清素动性的可人儿。欲问她是谁,丛姓家中女,闺名唤凤儿。

    不须他人引见,打面相上自谦就能看出,此女定与丛宗武有几分关系。虽说两人一个生的粗狂豪放,一个秀外慧中,但终有一点影子,能将二人联系一处,或许,这便是不可分割的血缘亲情。

    只看丛凤儿含笑问道:“宗林哥,你来可是有事么?”

    谁知,丛宗林竟有些不敢与她直视,如此一条汉子,这会儿竟有些腼腆起来。倒像是在压制着一份,心中不为人知的情愫,惟怕显露丝毫,于是就遂将来由告知。

    看丛凤儿听过,又打量了一下自己,自谦忙施礼道:“见过大小姐。”

    丛凤儿点首一笑,问道:“眼瞧着已是冬月,这般时候大多都已准备还乡了,你怎的还在寻事情去做?”

    自谦一顿,便自嘲道:“孑然一身于世,何处不以为生。牟乳县也好,蓿威州也罢,走到哪儿,家便装在心中,相伴在哪而,四海之内不过如此。”

    丛凤儿闻后,不知为何,竟莫名心中一疼。等再寻思着,他刚才的言语谈吐,且识得礼数,分明像一读书人,却怎会落魄这般,就不由感到困惑,少不得又端量起自谦。

    虽满脸的疤痕,似道道刻满沧桑,且两鬓如霜,又郎眉深锁、星目含忧,并一身粗衣布袍的,但终遮掩不住,那脱俗于尘的飘逸之气。故而,难免对他的经历,多了几分好奇。

    而见其一时沉思不语,丛宗林忙叫道:“凤姑娘。”

    丛凤儿这才回过神来,遂之也娇靥一红,便对自谦浅浅笑道:“也罢,不过多添一双筷子而已。你若有心那就留下吧,工钱、食宿等事,宗林哥自会跟你说清的。”

    自谦赶忙施礼道:“多谢大小姐赏饭吃。”

    丛凤儿点首笑道:“以后皆是一口锅里煮饭吃,你也无须这般客套,”

    说着似是想起甚么,便又问道:“你说是打牟乳县来的,不知可曾去过皎青州?”

    自谦一听,心中登时“咯噔”一声,惟怕她察觉出甚么,就道:“大小姐为何如此相问?”

    丛凤儿一怔,遂心中又感好笑,便解释道:“怕应是我想多了,因家中兄长,常年在皎青州做生意,曾听他提过一耳,自己有一俞姓小兄弟,也是你们牟乳县的,”

    而后月眉微锁,思索着又道:“至于名字,倒是实在记不得了,也或者当时并没有说于我听。只知曾在皎青州大学堂读书,后来遭逢变故,一别就失了音信,令我那兄长十分念的紧。”

    自谦心中方才松了口气,也不禁为丛宗武对自己的惦念,有些动容。便忙掩饰笑道:“大小姐着实想多了,咱一个乡野之人,哪里有甚么本领于大学堂读书,就是私塾也不曾念过几日的。”

    丛凤儿抿嘴一笑,檀口微张又欲说甚么,却又思量着终未言语出来,随后便对丛宗林点首示意。而其心领神会,忙告了一声,就带着自谦去了。

    便这般,自谦于码头货栈落脚后,日子总算安定下来。但如何肯忘,此回蓿威州之行的目的,故每每下工后,就独自往城里溜达,以期同静安重逢。

    但诺大的蓿威州城,想不期而遇一人,又谈何容易,更别说静安压根不在此地。便任他心怀憧憬,四处寻寻觅觅,结果终是不言而喻。

    且说,这日因码头营生不多,后午就歇了工。而自谦无事可做,便整理起了自己的行囊,不想竟是翻出在皎青州时,同马云峰一起做下的,留待那年春节穿的新式服装。

    后来又连番遭逢变故,就一直未有机会穿过,于是便在离开鹰嘴崖时,特意将它带在身边,以好留作念想。可随着寻找静安不到,以致心情郁郁,竟同单家父女过年时,都未想起还有这一身新衣。

    如今再看着,这已然发霉的新式服装,又再想起丛凤儿初见自己时,说起的丛宗武之言,岂能不感慨万千,顿时一个个身影,就浮现眼前。

    如谢因书、贾以真、丛宗武、马云峰、崔雪、邵菱,及金堂、刘楚、董琦等,大学堂里的先生、同学,和那在狱中帮过自己的,杨苍、王梁两名巡捕。

    想着诸人,不由长长一叹,只觉着心口堵得难受。便索性将衣服洗过,并拿到外边凉上,即使无合适机会去穿,但总是自己在皎青州大学堂时,一段珍贵的记忆。

    如此,再待日至黄昏,自谦又去收衣服时,却发现竟是不见了,还以为被大风吹走,就忙四下找了起来,结果仍无半点踪迹可寻。正自纳闷呢,这时丛凤儿打屋里出来,看他一副着急的样子,便上前问明情况。

    自谦就好笑着,将事情与她说过。却看丛凤儿闻后,遂有些讶异,继而又似恍然一般,且意味深长的瞧了他一眼,这才笑道:“我当何事呢,你跟我来便知。”说完,也不待其搭话,转身就进了屋子。

    自谦一愣,虽不明何意,但也只好跟了进去,正想问明事由,却抬眼看见,自己的衣服正烘烤于火炉旁边,已然快要干了。便不解问道:“大小姐,这是?”

    丛凤儿盈盈笑道:“我看恁好的一件服饰,竟被晾在外边冻成了褶子,就心中不忍,把它拿了进来烘干。”

    自谦忙谢道:“大小姐有心了。”

    丛凤儿一笑,又瞧着他疑问道:“按理说,这等衣服即便放在今时,也价值不少,且高上前端,当是那青年学子方敢穿的,不知你怎会有?”

    自谦一时被问住,就不知怎般作答。待思量片刻,便道:“这是之前一位友人赠予的,不然凭咱一乡野小子,哪里穿得如此衣服。”

    丛凤儿就打趣道:“不见得吧,一个乡下小子,竟会识得那等朋友,且自己还未留长辫,怕是没恁般简单吧?”

    自谦尴尬道:“皇帝还有几家穷亲戚呢,这不算甚么,”

    随后摸了摸头,又笑道:“至于这长辫,实是乡下人干农活时不甚方便,并非断旧迎新,故意激进而为。”

    单如玉岂能听不出,他是在隐瞒甚么,但也便不再追问,遂含笑道:“先坐一会儿吧,这衣服眼瞅着就要干了。”

    自谦忙道:“还是不麻烦大小姐了,我带回去晾着便成。”说着就要上前去收衣服。

    却见丛凤儿狡黠笑道:“怎的,可是怕有甚么马脚,于我面前露出,不然怎至于这般急着离开?”

    自谦面上一红,便道:“大小姐说笑了,咱又不是甚么通缉要犯,有何马脚可露?”

    看他如此模样,丛凤儿不由“噗嗤”笑出声来,说道:“瞧把你紧张的,莫非真有何事隐瞒?”说着就去将茶水斟上,示意他坐下。

    见自谦仍有些局促,丛凤儿不免暗自好笑。可再看他那深邃的眸中,似隐隐泛着淡淡的忧愁,却又有几分心疼,以致不觉间,竟已双靥晕红,莫名的慌乱起来。

    而为将气氛缓和,遂又轻咳一声,更故将娇容一板,佯装喝道:“俞自谦,你还不从实招来,更待何时?”

    却是言语乍毕,还未等他有所反应,倒是先将自己,笑了个花容月貌、柔躯乱颤。如此,也顿令自谦一阵失神,竟瞧的呆了起来。正是:

    奈何情起待缘浅,

    终究离恨别时怨。

    欲知后事端详,且见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