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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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困境不困善女如玉 恶人难恶君子无双

    话说,自谦因遭鹰嘴崖人的厌弃,被迫远走烟祁县。当一路风餐露宿,终于到达地方,正为能和静安同处一城,而心生悸动时,却不想竟遗失了住址,故一时茫然,不知去往何处。

    有心想寻找步正强或是步正东,可眼下自己这般状况,那熟悉之人躲还来不及,又何必去自寻烦恼。此时,烟祁城内华灯初上,街上小贩、行人三三两两,好不热闹,偏一切只与他无干,更寻不得半处容身之地。

    如此行过一会儿,自谦实是疲惫至极,遂寻思着先投一客栈住下,反正离静安已是近了,也不便着急,等日后找了营生,安顿好再说。这般一想,当下释然不少,可那肚子却适时的叫起,故就来至街边一空摊子前。

    见难得有生意上门,那摊主忙喜得过去擦了擦桌凳,热心招呼起来。自谦坐下问道:“掌柜的,有甚吃的么?”

    那摊主笑着指了指旁边的幡子,自谦抬眼一瞧,只看上面书着“单记正宗焖子”几个大字,便不禁疑惑,又问道:“掌柜的,何为焖子?”

    那摊主就笑道:“小兄弟不是本地人吧,不然怎会不知咱们烟祁县的名吃?”

    自谦也笑道:“我刚从牟乳县来的,确实不知。”

    那摊主闻后,遂一脸自豪,便打开话匣子,与他解释道:“所谓的焖子,就是油煎粉肧,以麻酱、蒜泥、白醋、海盐拌匀而食,配着咱的杠头伙食,再喝着俺们本地所产的烟祁老浆酒,那才叫一个美。”

    而后一副夸张的表情,令自谦不由好笑,也不免上下打量了这摊主一回。只见其四十多岁的年纪,浅色衣裤短装打扮,一条辫子盘于头顶,脚蹬一对青面千底鞋。

    长得身量不甚高大,且肤色黝黑、相貌一般。虽张口便是做买卖的腔调,但眼中却透着股真诚,一副实在人的模样,和善中带有几丝风趣。

    就看那摊主边忙活着,又笑道:“小兄弟,今个你可算来对地方了,咱家的焖子不敢说烟祁城第一,但绝对正宗老字号。且坐着瞧好吧,老哥这一手,保管你吃了还想,想了还来。”

    待不多时,一碗香喷喷的焖子,就被他端了过来,又帮着将佐料等物拌匀。自谦尝了一口,果然美味可口,立时竖起大拇指,夸赞了一回。

    如此,那摊主更是欢喜起来,便得意道:“我没说错吧小兄弟,怎样,要不要再来上一碗,咱们烟祁老浆酒尝尝?”

    自谦稍是寻思,笑道:“也好,那就有劳掌柜的了。”

    那摊主遂笑嘻嘻地,又去打了一碗酒端于过来,自谦尝了一口,味道醇厚、窑香浓郁,相比皎青州琅琊烧酿的绵长,和牟乳县地瓜干酒的辛辣,虽然柔和了一些,但也着实不错。

    因一时无生意上门,那摊主便坐下同自谦闲聊起来,只听其问道:“小兄弟来烟祁城投亲还是访友?”

    自谦笑道:“掌柜的,你看我这副样子像是作甚的?”

    那摊主上下端量了一回,见他竟未留天朝的长辫,心中已是猜出几分。虽时下剪辫子的不少,但大多为激进人士及青年学子,却从未有哪个普通百姓,敢去尝试。

    于是就笑道:“若瞧小兄弟这气度,倒像读书人多一些,而再看你身行头,又似外出为生计奔波。但虽被红尘所染,却显得格格不入,难不成像戏文里的秀才,半道落魄了?”

    看自谦好笑着摇了摇头,那摊主又细细打量了他一回,见脸上疤痕累累,且鬓发斑白、目透忧郁,便叹道:“这般年纪,就显得如此沧桑,只怕小兄弟是有故事之人吧?”

    自谦苦笑道:“不过一乡野小子,哪来的甚么故事。”

    那摊主摇头道:“不对,别看咱一摆摊子的小贩,但这南来北往之人,见的却多了,小兄弟绝不似表面看的那般简单。”

    自谦掩饰道:“哪里像掌柜的所说,只不过远来投亲,因遗失了住址,而有些茫然罢了。”

    看其神情郁郁,那摊主心知不便多问,遂一拍桌子说道:“这有甚么,寻个地方先住下,慢慢找来就是。”

    自谦点头道:“我知道,多谢掌柜的。”

    那摊主摆手笑道:“甚么掌柜的,咱不过一个摆摊子的小贩,我姓单,单名一个仁字,这里熟悉之人都称俺单哥,小兄弟也这般叫吧。”

    自谦忙道:“这如何使得,您年纪比我大恁多,岂不失了礼数,不然便叫单叔吧?”

    单仁又一拍桌子,两眼一瞪,故作不悦道:“甚么单叔,咱又不老,就叫单哥。”

    自谦顿觉有趣,与这等实诚之人相聊,又何须再去故作矫情,遂一抱拳道:“那如此,在下牟乳县人氏俞自谦,就斗胆喊一声单哥了。”

    单仁手指点着他,一副了然如胸的样子,笑道:“说话文绉绉的,我便说你是一读书人吧。”

    自谦笑道:“不过读了几日私塾而已。”

    单仁摇头道:“几日私塾,可念不成小兄弟这般的。”

    自谦微微一笑,待默然片刻,见这摊子上仍无一个客人,就问道:“单哥,您这生意怎的如此冷清?”

    单仁一愣,遂而尴尬笑道:“平常可不是这样的,也只哪一日而已。”

    看他如此神情,自谦心中又是好笑,却也不去点破,便道:“单哥,平日可是你一人打理摊子,嫂子不来帮忙么?”

    单仁顿了一下,叹道:“早就去了,如今只留下我和闺女相依为命。”

    自谦忙歉意道:“对不住了单哥,害您勾起伤心事。”

    单仁摇头笑道:“没甚么,早已习惯了,还好总算将闺女拉扯成人,且孝顺懂事,平时也来这里帮忙,但因今个天气不好,就让她留在家里了。”

    自谦点点头,仰首再望那夜空,果然阴沉沉的,也渐是起了凉风。这时听得单仁又叹道:“风在前,雨在后,只怕今个要早收摊子了。”

    自谦闻过,因还要寻找住处,也不禁急了起来,忙把碗里的焖子吃掉,又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便欲起身付账离去。谁知里外翻了个遍,也未搜出一文大钱,方晓得定是随那信笺一并丢了,就一时愣于那里,难为情的看着单仁。

    瞧其这副神情,也不似吃白食之人,单仁遂说不用了,便当认了个小兄弟,请他吃上一回。自谦顿然感激,赶忙谢过,并保证日后有钱定来相还。

    两人正说着呢,谁知那夜雨竟骤然泼了下来,单仁一急,就顾不得再言语甚么,赶忙去收拾摊子。而自谦见后,岂能这般走了,遂毫不犹豫的也上前相帮。

    这时,便看一名十八九岁,打着伞的妙龄女子,手里拿着蓑衣、斗笠,急匆匆赶了过来。单仁见后心疼道:“你这丫头不好好在家中待着,倒跑出来作甚?”

    那女子忙将蓑衣、斗笠递给他,俏然笑道:“爹,下雨了俺哪里待得住,这不赶过来帮您不是。”

    单仁宠溺的瞪了她一眼,少不得又啰嗦了几句,方将雨具穿戴好。自谦也才知道,眼前的女子,就是他口中的闺女,便不免多看了几眼。

    只见其绾发成为髻,容貌秀美、娇俏清丽,体姿轻盈、肌润骨柔,身着一套滚着花边的藏青色衣裙,脚蹬一对绣有暗纹的,缎面黑色绣花鞋。

    就看这穿着打扮,再思量着单仁的过活状况,自谦便知,他平时有多疼爱自己的女儿。如此,等帮着将一干东西收拾妥当,又装上一辆小推车,随即便辞行欲去。

    却见单仁稍是犹豫,就劝道:“小兄弟,雨下得这般大,你又无钱住宿,何不先跟咱回去避避再说,我家也离此不远,”

    遂又对自家女儿说道:“如玉,这是我刚认识的小兄弟,你且打着伞头前带路。”

    单如玉含笑点头,忙过去将伞一起撑上。谁知倒令自谦顿感拘谨,不由闪过一旁,说道:“不用了姑娘,”

    而后又对单仁谢道:“单哥,您的好意我心领,还是不去给您添麻了。”

    惹得单仁登时怪斥道:“你们读书人真是麻烦,哪来恁多讲究,只管去了便是。”说完,也不待他搭话,推起小车就走。

    单如玉也劝道:“我爹是个热心肠,你无须客套,再不走这衣服便该湿透了。”

    自谦心头一暖,只得感激一笑,就将雨伞接过来替单如玉撑起,背着行囊随她去了。待不时拐进一条胡同,来至一处民居,又同单仁将一干物等搬进家中,也少不得端量了一番。

    便看,不过为三间正房,屋内还亮着灯,当中是灶间,两侧乃卧室,院子里东厢也有三间,却是一间被开成大门过洞。西首则留着一处空地,并未有常见的对称厢屋,且种着一点蔬菜,并圈养着几只畜类。

    等随单仁来到他所住的东屋,自谦再瞧,房内虽然布置简单,但却整洁有序,被打扫的一尘不染。可知一切皆归功于,其女儿单如玉的贤惠。

    如此,待两人擦洗一番,又将干净衣服换上,单仁再看着自谦,哪里还有本来落魄的样子。虽相貌丑陋,但骨子里透着的东西,却是丢不掉的。

    就心中暗道:“只怕这小兄弟,果真有些来历。”

    二人说着话,正感叹着那雨来的突然,就见单如玉敲门进来,手里端着两只碗,嘱咐道:“爹爹,您们快喝碗姜汤吧,别着凉了才是。”

    单仁顿时欢喜,遂对自谦乐道:“怎样小兄弟,我这女儿够贴心吧?”

    见自谦笑着点头,单如玉不禁俏面一红,羞道:“当着外人的面夸自己女儿,爹爹也不怕人家笑话。”

    单仁拿过姜汤,递给自谦一碗,嘿嘿着道:“那也得俺女儿值得夸才是,你说呢小兄弟?”

    自谦颔首笑道:“但看单哥这卧室,被整理地这般窗明几净,便知单姑娘平日定是心细手巧之人。”

    单仁顿然竖起大拇指,得意道:“小兄弟好眼力,我家闺女可是俺们这一片,出了名的俏丽贤惠,那是人人赞不绝口,”

    说着微微一叹,又感触道:“老天爷总算待我不薄,赐得俺一个好孩子,这辈子咱知足了。”

    惹得单如玉娇嗔道:“爹,您越说越离谱了,您不觉着甚么,女儿可臊的慌。”

    而自谦却沉声道:“姑娘多虑了,单哥也是为你欣慰而已。能有亲人如此夸着,该是多大的幸事,你当感欢喜才是。”

    单如玉闻后抿嘴不言,却也暗自打量了自谦一回。虽说相貌丑陋,但朗眉入鬓,带着几分书生气,星眸如水,又透着几分深邃,另含几分忧郁,且话语得体,此时再换上一身新装,着实气度不凡,不由生出一丝好感。

    这时,就听单仁笑道:“小兄弟,你也别一口一个姑娘的叫了,便喊如玉吧,”

    遂又对自家女儿说道:“如玉,你也认识一下,这是你俞自谦大哥,来自牟乳县。”

    不想单如玉“噗嗤”一声,笑道:“爹,您这是哪门子的辈分,您喊小兄弟,却又让俺叫俞大哥,那女儿成您甚么了。”

    单仁一怔,遂呵呵着挠了挠头。自谦也笑道:“如玉姑娘,咱们各论各的就好。”

    单如玉娇声道:“那可不成,你若和我爹平辈之交,俺便矮了一截,再喊你俞大哥,可就失了礼数,也是对爹爹的不敬。这般不孝之事,试问怎能做得出来?”

    自谦便瞧着乐呵呵地单仁,故作无奈道:“看来,只能将单哥改为单叔了。”

    单仁遂指着单如玉,佯怒道:“你这丫头,非得让人把你爹喊老了不成?”

    单如玉闻言,登时“咯咯”笑个不停。如此,待三人又说了会儿话,自谦同父女俩也不觉相熟起来,更添了些许情分,再看外边那雨也渐是停下,就要告辞离去。

    而单仁,虽有心想留他住上一晚,但又考虑到,家中还有未出阁的闺女,即便自谦看起来人品无疑,但毕竟相识不久,就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倒是单如玉思量一回,提议道:“爹爹,反正咱家那厢房也是闲着,不如先让俞大哥暂时住下,等他寻着亲人再说。”

    自谦听后忙道:“如玉姑娘,今夜已经叨扰太多了,哪里还再敢相烦,多谢你的好意了,我另行打算便是。”

    单如玉遂劝道:“俞大哥,甚么叨扰不叨扰的,出门在外,谁还不碰上三两件难事。何且你同我爹相遇,这就是缘分,便再别推辞了。”

    单仁本心中犹豫,此时闻得女儿这番言语,就也决定道:“小兄弟,便暂且住下吧,等你以后有了去处,再走也不迟。何况这烟祁城,我怎么也住了几十年,你想寻亲或是找个营生,总得有人帮衬一下不是?”

    自谦顿然动容,但仍婉拒道:“不了单叔、如玉姑娘,遇事自己担着,还是不再与您们添麻烦了。”

    单仁登时气道:“你怎恁的执拗,若让你爹娘知道,这般时候仍流浪街头,他们该有多心疼。”

    自谦不禁凄然道:“爹娘都不在了,谁会心疼。”

    单如玉听后,不由心头一揪,忙道:“俞大哥,俺不知你身上发生过何事,但既然来到这个世上,咱们就得好生活着,若没人心疼,那更该自己怜惜自己。

    况且,外边的雨说不定何时又要下了,便是你出去寻了客栈,可终究也不是长久之法。不如就听我爹的,先于咱家暂住,容慢慢再想办法。”

    而单仁闻过自谦所言,只以为他是父母离世,故才远来投亲,遂也对其心中可怜,便道:“小兄弟,既然咱们有缘,不妨就当这是家里,先安心住下,有何难事等日后再去解决。”

    自谦被父女俩劝的无法,若再推辞便显得过于矫情了,就谢过一回,又道:“单叔、如玉姑娘,我若住下,但房租是须交的,否则宁愿离开。”

    谁知单仁顿时不干了,两眼一瞪便争执起来,却令单如玉不禁好笑,忙相劝了一番。奈何自谦主意打定,同父女俩非亲非故,凭甚无端叨扰人家,如此,便只得由着他去了。

    这般,三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单仁就让自谦暂跟自己凑合一宿,等翌日单如玉将厢房打扫一下,再单独搬过去,随后便各自歇息了。即此一夜无话。

    却说,次早自谦同单仁醒来盥洗后,见单如玉已将早餐端上桌子,顿感暖心不已,不由得将父女俩与家人联想一处。如此温馨之境,自打爹娘离世后,就几乎再未体会到了。

    待落座下来用着饭,便听单如玉问道:“俞大哥,你昨晚睡的可好?”

    自谦感激道:“多谢如玉姑娘挂心,我睡的十分安好。”

    单如玉笑道:“俞大哥,你叫我如玉就可,无须这般多礼。”

    单仁也笑道:“是啊小兄弟,咱们又不是甚么大户人家,说话没恁多理道。”

    单如玉嘟嘴道:“爹爹,您还说俞大哥呢,若您再叫小兄弟,那俺可就喊俞大叔了。”

    单仁好笑道:“你这丫头,大清早便挑你爹的理儿。”

    自谦也笑道:“单叔,您老以后还是叫我自谦吧。”

    单仁故作叹道:“成,谁让咱有个当家作主的丫头呢。”

    惹得单如玉登时秀目翻白,遂又问自谦道:“俞大哥,你来投亲的那家住址,可丝毫不记得了么?”

    自谦无奈道:“只稍有点甚么街甚么胡同的印象,其他都记不住了。”

    单仁摇头道:“如此就难办了,这烟祁城虽说不十分的大,但恁多大街、胡同,想要找起来也是不易的。”

    但单如玉却宽慰道:“俞大哥你也别太担心,来日方长,说不定何时便突然遇上了呢。”

    自谦点头道:“我知道,眼下还是先寻个营生,其他的,容以后再说吧。”

    单仁寻思一下,就道:“不然今日头午我不出摊子,同你外面看上一回。”

    自谦忙谢绝道:“单叔,这可使不得,还是让我自己四下看看去吧。”

    而单仁却不容拒绝道:“你刚来人生地不熟的,倒能往哪里瞧去,便这般定了。”

    自谦只得再次谢过,如此待饭毕,就随他去了。谁知一个前午也未找到可做之事,等悻悻回到家中,反正待着无聊,索性便帮单仁出起摊子。

    这般一连几日,当仍未寻到营生可做,自谦不免就急了起来,还好有单如玉言语安慰着,方稳了情绪。便暂时跟单仁,早中晚的出摊,倒也忙在其中。

    且说,这日午后收了摊子,自谦跟单仁告了声,就一人往大街上溜达起来。待行至一处粮栈时,却看门口挂着招工的牌子,便心中欢喜,忙走了进去。

    等说明来意,那掌柜的又盘问了一回,自谦这才知道,不过是在粮仓里,干些搬进搬出的体力营生,一月只九百文钱,且还不管吃住。

    而这掌柜的,名唤曹贤祖,仅五尺身高,生的面貌憎恶,眼神阴鸷、笑带虚伪,实令人不喜。自谦有心作罢,但又考虑到眼下的处境,就思量着,不如先干下来再说吧。

    却在这时,便看打里屋走出一妇人,乃是曹贤祖的贱内范氏,只见其不悦道:“当家的,咱们不是说好一月七百文钱么,何时改成九百了?”

    曹贤祖一愣,随即一拍脑门,故作恍然道:“你看我这记性,竟是给忘了。”

    范氏哼道:“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若再发如此善心,咱家迟早被你败光了,”

    遂又对自谦虚伪笑道:“小兄弟,实在对不住了,咱这里一月是七百文钱。不过看你是外地来的,也不容易,那俺们就做一回善人,再许你一顿午饭。

    你若觉着可行,次早只管来上工,倘若无意,那咱也不勉强。不过你可四下打听去,俺们夫妇俩的名声,及这粮栈的工钱,绝对是首屈一指,断不会虚来的。”

    自谦瞧这范氏,倒比曹贤祖高出一头,生的肤色蜡黄,吊眉丧眼、塌鼻阔嘴,身骨干瘦、形如僵尸,一看便知是尖酸刻薄之人,遂心生厌恶。

    但明知是两人在唱双簧,却不得不为自己的生计打算,暗中思忖着:“只要把活干好,还能缺了工钱不成?”于是就应了下,次早便来上工。

    果然,待他离开后,曹贤祖和范氏是窃喜不已。夫妇俩心知肚明,对于一个外地的苦力来说,这回省下的,恐怕就不止两百文钱那般简单了。

    虽说多了一顿午餐,但又值几个钱,不过家中留下的剩菜剩饭而已,吃不吃便随着他好了。况且又是一个异乡人,甚么事还不得自己说了算。

    如此,等自谦回到家中,就将寻到营生一事告知,但为免父女俩担心,自是将曹贤祖、范氏的品行隐了过去。单仁、单如玉闻后,岂能不替他欢喜,为这,还特意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为其庆贺一番。

    而单仁更是连摊子也不出了,拿来烟祁老浆酒,便同自谦饮了起来。两人直至喝的口齿不清,醉眼朦胧的胡言瞎讲,方被单如玉一通埋怨的拦住。

    待侍候爹爹歇下后,单如玉又将自谦搀扶至东厢房,正想去了,却听其口中喃道:“空怀当年情,红豆血成河。你我打小一处,为何就成了这般,”

    接着又道:“甚么贱命换妻,我偏不信那等荒唐之事,”

    随后竟哭声说道:“爹、娘,孩儿知错了,求您们别丢下自谦,孤苦于世、苟延残生好么。”

    闻着他这番醉语,单如玉一时竟莫名的难受,便记起爹爹所说,只怕自谦的身世、来历,非一般故事可言,当中的心酸,定不会简单了。如此,遂对其口中之言,是好奇不已,

    再看着他,竟似孩子一般哭的委屈,就不由心疼,忙宽慰道:“俞大哥,你别哭了,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如玉和爹爹都是你的亲人。”

    而自谦醉酒之下,如何听得见,嘴里不知嘟囔着甚么,不过一会儿就沉沉睡去。单如玉幽幽一叹,一阵失神后,便打来热水,与他擦洗了一下。

    可当瞧着那满脸狰狞的疤痕,难免又想象着,其本来的相貌到底是何般样子。于是就柔荑轻展,将诸多痕迹稍是遮掩,遂凝眸细细打量起来。

    谁知这一看,竟不禁怔住,顿觉心如鹿撞、双颊烧红。随之却感到好笑,便将被子给自谦轻轻盖好,熄了灯也自歇息去了。至此又是一夜无话。

    但等次早用饭时,自谦见单如玉的眼神,分明和以往不同,显然在躲闪着自己,当下心中疑惑。少不得暗自寻思着,莫不是昨夜酒后失言,冲撞了她不成。

    而单仁瞧自家女儿,神情也似古怪,不是脸红一下,就是盯着饭碗发呆,还以为她身子不适呢。于是就叮嘱再三,要其好生在家歇着,待和自谦将饭用毕,便一个出摊,一个上工去了。

    却说,自谦来到粮栈后,虽说是苦力营生,但经过跟俞四一年多的田里劳作,自是不在话下。但等晌午开饭时,见其他人皆要离去,不免有些奇怪,就上前寻问原由。

    而那几人讶异的看着他,支支吾吾地,也未道出个一二,顿令其困惑不解。却当曹贤祖派人将饭菜送来后,自谦方才恍然,分明是些不知何时剩下的残羹冷食,便不由心中苦笑。

    但有过半载之多的牢狱日子,何种饭食吃不下去。且又毕竟一个头午的劳作,此时已然饥肠辘辘。于是哪里顾得了别的,就狼吞虎咽地用了起来,而那泪水,却也在眼眶打转。

    便这般,自谦强忍不甘,即使常受曹贤祖和范氏的刁难,又要吃着难以下咽的饭食,但想着,能与心中挚爱同处一地一城,仍在粮栈坚持下来。

    且也从未向单仁、单如玉父女,诉苦过半句,自己落的因果,惟自己承受。如此,就一边上工,闲时再寻着静安的下落,一晃便是一个月之久。

    待到了发放工钱的日子,自谦就寻思着,等拿了薪资后,定要好生请单家父女吃上一顿,以谢收留自己之情。但未曾想,后午刚刚上工,曹贤祖便寻了过来,丢下一句“你被辞退了”,却也不做解释,又径直去了,令其顿时呆立当场。

    看他那般样子,余下几人皆一脸同情,不由连连摇头叹息。等自谦缓过神来,遂欲去找曹贤祖理论,即使辞掉自己,也应拿到辛苦一月的工钱。

    这时,却见一长相老实,名唤陆风的汉子,拦住劝道:“小兄弟,我看你还是忍了吧,这是他们对待外地人的一贯伎俩。先让你干上一个月的营生,而后再寻理由辞退,如此以来,就能省下一笔工钱,”

    见自谦疑惑的看着自己,便不禁有些羞惭,又无奈道:“不要怨恨咱们,你刚来时未能如实相告。因曹贤祖那女儿是个骚情货色,整日间同当地的泼皮厮混一处,且俺这几个拖家带口的,只想老实过活,哪里敢去枉加招惹。”其他人听后,也是满脸愧色,皆埋下头去。

    自谦气道:“难道他就不怕王法么?”

    陆风叹道:“王法只是对咱穷人来说的,即便报了官,无凭无据你又能怎样。况且,恐怕他早已给衙门使过银钱了,之后,还不是不了了之,更免不得被暗地毒打一顿,到时损失的,可就不止一个月工钱那般简单了。”

    自谦点头道:“陆大哥,我能理解,这不怪你们,”

    遂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又道:“不过,是我应得的,那便一定要拿回来,岂能便宜了畜生,大不了以命搏命。”说完,就将割粮袋用的短刀藏于怀中,出门而去。

    看自谦如此狠厉,陆风忙对其他上工的说道:“咱们已是对不住这小兄弟了,快跟出去瞧瞧,别让闹出人命才好。”这般,几人也慌忙出了粮仓。

    而待自谦寻到曹贤祖,只见他并不意外,且阴阳怪气道:“你不是被辞退了么,怎还赖着不走?”

    自谦冷声道:“这等肮脏之处,多待一刻都觉着恶心,把我的工钱给结了,便立马走人。”

    这时范氏闻言走了过来,呸道:“你一顿吃俺们那么多,干营生却偷奸耍滑,如今还想要工钱,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曹贤祖也哼道:“我劝你还是不要生事,尽早离开,否则有你的好果子吃。”

    但自谦打小是甚么性子,岂会听他威胁,就看也不撘言,遂打怀里掏出了那柄短刀。范氏见后不由惊慌,便尖声道:“怎的,你还敢杀人不成?”

    自谦面无表情道:“我只要工钱,不然烂命一条,今日就换了你俩的狗命。”

    曹贤祖顿时羞恼道:“去你爹娘的贱骨头,竟敢在这里撒野,难道想急着送死投胎,再寻个好人家么。”

    无论何时,父母都是自谦的心结,绝不可能任人谩骂,况且如今俞大户和郝氏,皆因他所累而过世。随即目光陡寒,上前便抬脚揣在了曹贤祖的裤裆。

    遂而咬牙怒道:“我爹娘岂是你这狗奴才所能骂的。”

    说着,趁他疼的弯腰之际,就一把薅住辫子,抬膝“砰”地一声,又顶在了曹贤祖的塌鼻子上。刹时间,便令那张阴沉虚伪之脸,满面飘红开花。

    再看其瞬而瘫倒于地,痛苦的眼珠直翻,接之竟一手抱着裤裆,一手捂住鼻子的抽搐不止。好是一会儿,方鬼哭狼嚎地惨叫着,“蛋碎了,蛋碎了”。

    而等范氏醒过神来,立时尖叫着朝自谦张牙舞爪而来,但却被他侧身闪过,一巴掌抡倒那里。随之就泼妇一般,扯着嗓子喊叫起“杀人了,杀人了”,蓬头垢发的,更令那尖酸刻薄、塌鼻阔嘴的丑脸,作呕不已。

    此时,门外瞧热闹之辈越来越多,但却看着曹贤祖和范氏恁等惨相,皆是一副解恨的模样。倘若不是顾着场合,想来都能拍手叫好,可见这两口子平时,人品如何不堪。

    而当陆风几个赶到,看得这阵仗,一时皆愣住了,哪里想到自谦竟下手如此之狠。待稍是缓过,就忙上前劝他赶快逃了去,莫等惹来祸事便迟了,但其始终不为所动,一心只想拿回自己的辛苦钱。

    却在这时,就见打门口叫骂着挤进几人,为首是一浓妆艳抹的女子,生得鱼眼凸嘴、尖腮猴鼻、干瘪如尸,正是曹贤祖常在外厮混,名叫曹碧彦的女儿。

    早前得到信后,知道爹娘今日又要故伎重施,便带着三两泼皮无赖,赶回来相助。而进门一瞧,两口子竟皆躺在地上哼哼着,吓得赶忙上前查看。

    但此时的曹贤祖,只眼神呆滞着,口中不停嘟囔“蛋碎了,蛋碎了”。倒是范氏看得女儿回来,登时来了精神,遂牙根一咬,指着自谦恨道:“给我弄死他。”

    曹碧彦方才注意到一旁的自谦,立时明白,他就是今日要对付之人。再看着爹娘的惨状,在烟祁城何时吃过这般大亏,便气的死鱼眼更是外鼓,两边无肉尖腮,顿红似毛猴屁股。

    就见其一打眼色,那几个泼皮便上前将自谦围住。曹碧彦遂冷冷盯着他,尖声怒道:“你这丑鬼,吃了雄心豹子胆不成,竟敢打我爹娘。”

    自谦凛然道:“我只要回自己的工钱,你们若想拼命也可,反正活着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曹碧彦骂道:“你的狗贱命,岂能和咱们相提并论,”

    而后一声冷笑,又道:“好,我这就给你工钱。”说着上前便欲扇耳光。

    但自谦岂会将她放在眼中,不过身子一晃就躲了过去。如此,却是将曹碧彦一个不及防,摔了一趔趄,随之便羞恼的,对着几个泼皮尖嚷道:“你们还不给我动手。”

    再看那三个泼皮,遂凶神恶煞的扑了上来。却见自谦并不慌乱,待闪身躲开,挥手就将短刀亮出,只听“哎呀”一声,一个无赖的胳臂,便已鲜血横流。

    剩下两人一见这阵势,知道遇上了不怕死的主儿,平常欺侮个善良百姓,倒还威风十足,但此刻若要拿命去拼,那可得称量称量,到底值不值了,故就踌躇着不前。

    而稍是缓过疼痛的曹贤祖,本还在盘算着,待会儿怎般报复踢蛋之仇,但此时和范氏、曹碧彦母女一看,也顿然吓得大惊,哪里想到自谦竟真敢博命,便一时不知所措。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这时,就听门外有人大声喝道:“谁人在此滋事?”

    但见那瞧热闹之人纷纷闪开,打后面走出一位官差,并几名带刀的衙役。自谦一看,忙将短刀扔掉,上前施礼道:“小民俞自谦,见过大人。”

    那官差看他如此识礼,遂生好感,略一点头便问所为何故。自谦忙将事情来龙,与他一一说的清楚。但曹贤祖和范氏哪里恳承认,遂百般抵赖,直称乃是诬告,故意讹钱寻事。

    此时于一旁的陆风几个,自也看不下去了,本就对曹贤祖一家子有气,索性心中一横,大不了另寻营生,便做起人证,揭开了他的老底儿。

    那官差闻过,脸色骤沉。曹贤祖见后惟怕吃了官司,忙上前舔脸笑道:“这位官爷,小民在烟祁县衙门也是认识几个人的,不过一外地人生事,您老通融一下。”

    那官差听后脸色更是阴沉,眼神随即一寒,冷声道:“我乃惘登府衙的,与烟祁县衙门不熟。”说完手一挥,身旁几名衙役遂抽刀上前,就将曹贤祖、范氏、曹碧彦等人看押起来。

    原来此人姓岳名洋,字君涯,乃惘登府抚远县人氏,当朝贡生出身,时任惘登府衙,掌管籍、税、粮、灾等事的户房经承之职。今日恰好带人巡视一干商铺、粮栈,不巧却赶上如此一幕。

    自谦这时也暗中端量了他几眼,只见其身姿挺拔,有二十五六的年纪,生的是清眉秀目、颜冷神峻。一袭官服着身,端的是英气逼人、正义凛然,好一个君子品性、人中无双。

    这般,有了陆风几个揭开曹贤祖的老底,又有一些瞧热闹之辈,平时看不得他仗势欺人,此时巴不得痛打落水狗,遂也纷纷开始检举。而再等岳君涯令衙役,将粮栈的诸多事物,大体查过一遍,竟是勃然大怒。

    原来曹贤祖和范氏,不但纠合当地泼皮压榨苦力、克扣工钱,平时还欺骗百姓、缺斤短两。这倒也罢了,更谎报官府逃得税银若干,此举在当朝可是重罪。

    于是便下令查封粮栈,将曹贤祖和范氏带回惘登府衙,等待发落,只怕夫妇俩进入牢狱,这辈子再休想出来了。而曹碧彦同几个泼皮无赖,则因涉及扰乱地方治安,要被送去烟祁县衙门,听候处置。

    待一干事情处理妥当,自谦和陆风等人,也破例在案子未结前,拿到了所属自己的工钱,少不得心存感激,对岳君涯是好一通相谢。

    这时,岳君涯对自谦道:“你虽有屈在先,属被逼无奈,但也不该当众厮打、扰乱日常。念你外来讨生计不易,便不追究了,若有下回,绝不姑息。”

    自谦忙施礼道:“多谢大人,是小民莽撞了。”

    岳君涯点头道:“如此就好,”

    遂打量了他一下,又问道:“看样子,你也是读书之人吧?”

    自谦回道:“不过上了几日私塾而已。”

    岳君涯摇头一笑,也不再深究,只让其留下住址,以便涉及曹贤祖之事,好再次寻他。遂又对围观者喊道:“都散了吧,莫堵了街面往来。”而后就带人离去。

    这般,等送走岳君涯,自谦忙又向陆风几人致谢,一番诚言挚语后,便也就此别过了。但思着一月以来所受的屈辱,及今日发生之事,不禁悲从心生。

    再想着自己身世凄迷,如今又孤苦一人,更是思念起离世的奶奶和爹娘,及近在咫尺,却寻而不得的静安,便也无心回住处,遂茫然于大街之上,不知往哪里走去。正是:

    一种飘零可怜说,

    千劫残生应贱命。

    欲知后事端详,且见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