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铭
繁体版

第三十三回 遭人嫌应罪鹰嘴崖 厌弃子远走烟祁县

    话说,自谦回到鹰嘴崖后,先是承受了爹爹的噩耗,再又经历母亲的过世,竟一夜之间两鬓斑白,人也更是忧郁不堪。若之前还能稍寻点当初的影子,此时早已被无尽苍凉所掩盖了。

    因其早前入狱,已几乎花光了家中所有积蓄,后又经了俞大户的葬礼,如今难免将郝氏的丧事,办的稍是简单了一些。而这般,却也惹火了前来奔丧的,郝和、郝祥及俞可恺。

    这郝家兄弟俩,本对他不甚待见,后因俞大户之死记恨于怀,如今妹妹竟又突然离世,便更难以接受。再看那丧事,不仅灵棚简陋,且还未请僧侣前来超度,心中就恼火不已。

    便听郝和骂道:“简直是个灾星,你爹娘真是白收养了你。不仅丢了自家的亲生闺女,而今又被连累致死,就算不是你生身父母,但好歹也养育了一场。

    可你都做过甚么,一个死后,你未披麻戴孝,枉为人子,一个去后,你草草收敛,不尽儿责。如此不孝不义的东西,还有何脸面活在人世。”

    郝祥也气道:“他们一家人待你情重如山,俺妹子更视你为己出,你不知感恩图报倒也罢了,为何丧事都这般糊弄。莫非留着那银钱,容你日后快活去不成?”

    自谦低头不吭一声,两位舅舅骂的又何错之有。若不是自己,这个家怎会支离破碎,爹娘又怎会枉然离世,被二人如此呵斥着,心里倒好受一些。

    可家中实在没钱了,虽然俞晃、步晨等叔父辈,看在俞大户和郝氏的面子上,皆要相助将丧事办的体面一些,但却被其好言婉拒了。

    自谦是不想母亲走后,还要背负着人情债,难以安心离去。可眼前又能说甚么,皆对他成见已深,哪怕再多解释,只会更惹来厌弃,便索性闭口不言,任其大骂好了。

    却是前来帮忙的俞可有,见打小的兄弟这般受辱,就心中不忿,竟不顾爹爹俞然阻拦,便欲替他抱不平。但当看到自谦摇头神制止,只得无奈忍下,遂赌气出了院落,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而郝和、郝祥喋喋不休的骂过一通,气也出了不少,再瞧自谦始终垂首不语,便有些索然了。倒是于一旁忍着的俞可恺,此时又接过话来。

    就数落道:“你好歹也二十多岁的男儿了,怎的如此不通事理,若是缺了银钱,只管跟大伙商量着解决,何必你弄得这般寒酸,让人家看去笑话,”

    说着就气不打一处来,又指着自谦斥责道:“婶子生前与人为善,街坊四邻哪个不夸赞有加,你怎可将她的后事如此草草办过。不想我叔婶好好为人一场,最后却无端败在你的手里,早知当初何苦收养。”

    这俞可恺中等身量,三十多岁的年纪,生的是面皮白净,蚕眉凤眼、鼻挺口端,着实是个风流人物。此前因俞大户之事,已是对自谦心生不满,如今仅隔几个月,不想郝氏又溘然长辞,怎能不对其怒火相向。

    这时,蹲在那里闻了半晌的俞四站起身来,之前郝和、郝祥辱骂自谦,自己不好多去言语,毕竟是远来的客人,且为郝氏的兄长,但此刻俞可恺又随着去骂,那就要说点甚么了。

    于是便道:“可恺,话适可而止就好,毕竟你自谦兄弟已经尽力了。爹娘走了,家也散了,他心里又岂能好受?”

    俞可恺皱眉道:“俞四叔,您无须为他说辞,我俞可恺从没这般无德无孝的兄弟。”

    俞四叹了口气,又劝道:“可恺,你好歹是在外边闯荡,有过见识的人,想想你叔婶,何必闹得如此不愉快。眼下逝者为大,还是商量着把丧事办了吧。”

    此时,自谦方抬起头来,含泪道:“俞四伯,您不用为我辩解,是我愧对爹娘养育之恩,两位舅舅和可恺大哥骂得没错。像我这等不仁、不孝、不义之人,实妄为人子,与牲畜无二。”

    对于自谦来说,此番话纯属发自内心,但郝和、郝祥哥俩听在耳中,却是尤为觉得别扭,就像是他在故意气话相向,不由得对其又是一通斥责。

    别人不好插言相劝,但一直在闷头忙活的俞大哲,实是听不下去了,遂瓮声道:“便是有怨气也得分个场合,不然倒叫我婶子如何安心去了,亏你俩还身为长辈,怎的这般不识礼数。”

    被一个晚辈如此训斥,郝家兄弟自是不悦,可又不能去跟他争执,于是只好将火气,再次撒到了自谦身上。却在这时,就看涂七娘同胡彦江,打外边风尘仆仆的进来,见几人正在吵闹,忙向俞四问明情况。

    当得知眼前那相貌丑陋、两鬓斑白,腰身佝偻的年轻人,竟是从小被她带大的自谦时,涂七娘顿如肝肠寸断,遂心疼的将其搂在怀中,是痛哭不止。

    而胡彦江也于一旁叹息不已,只晓得自谦入狱,可哪里想到会是这副境地,遂对自己当初推荐他往皎青州求学,又心生悔恨。也难免再次想起孤僧瞎之言,故对那九世贱命换一世夫妻的传闻,更信了几分。

    待涂七娘抱着自谦哭过一会儿,便捧着他的脸细细端量着,像是要寻回,哪怕半点早时的影子。而见其目光闪躲,不敢对视自己,就宽慰道:“无论你变成甚么模样,在七姑姑眼里,都是那个打小顽劣成性的臭小子。”

    自谦不禁委屈道:“七姑姑••••••”遂呜咽着说不下去。

    涂七娘心疼道:“七姑姑明白,我虽不曾读过多少书,也不懂甚么大道理,但你胡先生说,你们在外边所做的,是有民族气节之事,所以俺不怪。

    何况,你打小是怎样的孩子,七姑姑比谁都清楚。虽平时顽劣了一些,但却十分孝顺,又怎会置你爹娘不顾呢,发生这等事情,咱们谁都不曾料到。”

    看其泣不成声,又拭去他的泪水,安抚道:“有我在别怕,不管多大的苦,都有七姑姑陪你一起担着。”

    遂而,便见涂七娘对郝和、郝祥说道:“两位哥哥,七娘知道你们心有怨气,但眼前可否先将这些放下,容将我嫂子好生送走再说?”

    对于她在俞大户家中的地位,郝氏兄弟俩还是清楚的,只得点点头,不再去吭声。而后,又听涂七娘叮嘱胡彦江道:“你跟俞四哥去请僧人来做法事,并置办祭品吧,我嫂子一辈子不容易,说甚么也要风光送她最后一程,莫要心疼花钱。”

    胡彦江和俞四忙点头答应,让其只管放心。如此,涂七娘遂又找来俞晃、俞然、俞儒、步晨、步元、步南几人,深深施了一礼道:“诸位兄长,七娘知道,自我俞良哥过世后,你们就对自谦心怀成见。

    如今我嫂子也去了,大概更是厌弃他了。可俺还想恳请一回,看在七娘的薄面,好生相助办了这场丧事,莫让不良之人看去笑话成么?”

    而俞晃、步晨几个,皆同俞大户生前要好,且对郝氏的人品也看在眼中,哪怕对自谦不待见,但万事分个轻重,此般场合,断不会来草草应付的。只不过经郝和、郝祥一通闹腾,终认为乃人家中之事,自不便多去搀言,故就一旁默不作声了。

    此时经涂七娘这般一说,如何还坐得住,皆称其多虑了。特别是俞晃,身为俞大户的门里兄弟,又为自谦的长辈,竟是没有为他多言语一句,不由老脸一红,遂同几人忙活去了。

    而俞可恺,本比涂七娘小不了几岁,但从俞大户那边论辈儿,仍得喊上一声姑姑。这会儿闻得她一番言语后,也觉着自己稍是有些过分。

    于是便诚恳道:“七姑姑,一干花销由我来吧。”

    涂七娘知其对俞大户夫妇的感情颇深,才会针对自谦,故此也不多去计较,毕竟在牟乳城还是有些走动的,就点首同意,让他同胡彦江、俞四一起去了。

    如此,涂七娘这才跪倒在郝氏的棺椁前,是一阵放声悲恸,而后又责怪自谦,怨其不早点相告自己,来见上最后一面。便这般,待诸多事物准备齐全,一场丧礼方得以顺利进行,当中繁琐细节,容不详表。

    却说,等在一众亲友的相助下,于三日停灵后,就将郝氏的棺木送到了大王山,但也没顾恁多讲究,便把她和俞大户合葬在一处。而自谦,不免又独自去了俞老太及步师爷的坟前看过,岂能不再一番悲痛。

    待下山的路上,当经过其生母坟前时,难免感怀身世,直觉得可悲、可叹。不禁心中寻思着,还不如那时也随着去了的好,如此,就不会累及爹娘。

    以致如今留自己于世,孤苦伶仃的,不知从哪里来、往那里去。这般自哀自嗟了一回,少不得又磕过几个响头,洒下数行热泪,方才离开。

    再等午后吃过宴席,送走了村中一干吊唁之人,涂七娘如何也要留下,欲陪上自谦几日。但却被他谢绝了,称发生恁多事,想静上一静,让其别为自己担心。

    涂七娘无法,只得和胡彦江又宽慰一番,并嘱咐了俞四几句,让好生顾着自谦一些,等过‘头七’时夫妇俩再来,这才同俞可恺相伴,返回牟乳城去了。

    但这会儿,郝和、郝祥兄弟俩仍还未走,因路远,正犹豫着要不要住上一宿。可再瞧着自谦,却又十分不愿面对,商量一番,终是决定离去,省得留下糟心。

    而自谦不知怎般相送,便道:“舅舅,家中若是看上甚么,只管拿去,就当是自谦替我娘,打发两位长辈一回。”

    谁知郝和眼珠一瞪,哼道:“你以为俺们不敢么,本来还不想怎样,既然你如此说了,谁须与你客套,难道要留着你以后,再去败家不成。”

    郝祥也附和道:“那是,这本来便是俺们妹夫、妹妹的家当,自与你一个外人不再相干。”

    随后,二人就家中四下搜刮一回,将些值钱的东西尽数拿了,却并未考虑,以后自家妹子的祭七、周年,是否还有脸再来,便扬长而去。看的俞四是连连摇头,却也不好多说甚么。

    倒是两人走后,自谦替着解释道:“两位舅舅本不是贪婪之人,如今只是心中怨恨,为爹娘有我这般儿子,而感到不值,就当是让他们出口气吧。”

    俞四叹道:“傻小子,那你以后可咋过活?”

    自谦安慰道:“俞四伯,您老无须为我担心,咱有手有脚的,难道还能饿死不成?”

    俞四不由气道:“你从小到大只会读书,难道还能跟我去种,那拢共剩下不到两亩的薄田么?”

    自谦寻思一下,便道:“不然,我还到村中私塾教书去吧,至少有个营生可做。”

    俞四苦笑道:“傻小子,你莫不是真的傻了,那外面早就传开了,说几千年的科举考试都要废除了,皆要到外边的新学堂读书,再有没有私塾还两说呢。”

    但自谦却道:“私塾断然不会撤的,何况,也不是人人都有闲钱送孩子外出上学,至少那些佃户的子女,仍会留在村中。”

    俞四无奈道:“难道做先生便不用吃饭么,再且少了你爹和步师爷的鹰嘴崖,私塾又能撑得了多久,哪个来捐钱供着?即使合全村之力得以办下去,但凭着那班人对你的态度,又怎恳让你再去教书,”

    见其沉默不语,遂叹了一声又道:“算了,我还是先打步师爷那边搬回来吧,只要咱爷俩守在一处,有你俞四伯一口吃的,就饿不死你小子。”说完,也不待他搭话便去了。

    望着俞四的背影,自谦一阵酸苦,再看着这满院宴席后的狼藉,和那还未拆除的灵棚,及这死寂一般的宅子,又顿觉凄凉无比,遂有被遗弃之感。

    想着自己初来世间就为弃子,绕了一圈,而今又是孤零一人,这种悲怆之痛,哪里还能忍得住。遂来至北房,抱着爹娘的灵位,是嚎啕大哭。

    且说,郝氏过‘头七’这日,果然,郝家兄弟并未出现,当中因由自是清楚,而等涂七娘几人离开后,夜晚的鹰嘴崖,却是发生了一桩解恨之事。原来,步欣、步古哥俩的房子,被人趁着月黑风高纵了把火,烧的是一干二净。

    而当时,任两家人跑于大街上,如何叫喊呼救,却硬是没谁出来相助。只能眼睁睁瞅着,那房屋被大火吞噬,可见平日是多般不受待见。

    即便次日,朱氏和苟氏骂遍村中,有心怀疑是自谦或俞四所为,但终无真凭实据,也惟有不甘作罢。于是,两家人遂又灰溜溜的离开了鹰嘴崖,从此再未回来。

    又等郝氏过了‘七七’,涂七娘就有心想让自谦,随她去牟乳城过活,但其只是不肯,称要留在村中为爹娘守孝,既使胡彦江也相劝半日,却仍被婉拒。两人无奈只得由着去了,并商量着,实在不行以后勤跑几趟,来回顾着吧。

    便如此,自谦守孝鹰嘴崖,不觉已入深秋。这日,在同俞四下田收割庄稼时,就顺手从山上打了只野兔,等傍晚回到家中下锅炖好,爷俩难得吃上了一顿美味。

    因自谦有孝在身,不便饮酒,俞四就自酌自饮,刚是一杯下肚,却见俞可有打外边进来。只因步艳霓刚给他生下一个儿子,每晚被孩子折腾地够呛,于是偷摸着出来躲清净,才恰好赶上。

    自谦便打趣道:“你倒是有口福,不会是闻着味来的吧。”

    俞可有喜道:“这叫来得早不如来的巧。”

    遂后也不客气,找来碗筷就上炕坐下,吃着又道:“你当谁都有可庆那等本事,闻着味儿也能寻到,他爹娘偷藏起的食物。不过还真是怀念小时候,咱们在和尚王烧烤野味,以致每每想起,仍忍不住的流口水。”

    俞四笑道:“你小子倒有脸说,我辛苦下的兔子扣,到头来都便宜你们几个了。”

    拿过自谦给斟的酒,俞可有饮了一口,乐道:“俞四伯,这您可冤枉咱们了。那野味大都进了可庆的肚子,您老还是找他算账去吧。”

    俞四一笑,遂而感慨道:“都说能吃是福,看来果真不假,那孩子确实有些出息。”

    自谦和俞可有皆点首赞同,不免也提起,当初错过往蓿威州求学之事,而今再看竟似注定一般。待感叹一回,俞四又是几杯酒下肚,言语便开始多了。

    只听其对自谦说道:“傻小子,虽然你为爹娘丁忧孝心可鉴,但你看,正东那几个孩子,皆在外边有了些出息,你总不能一直陪着我这孤人,待在鹰嘴崖一辈子吧?”

    自谦正色道:“俞四伯,蒙您老不嫌弃,让我同您过活一处,以后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守着,给您养老送终。”

    俞四摇头道:“糊涂,你也是上过大学堂的人,难道吃了一肚子墨水,便这般洒在那两亩泥土里么?”

    自谦自嘲道:“以我今时这副鬼相,即使出外又能怎样,还不得受尽嘲讽,遭人下眼看待。”

    俞四瞪了他一眼,不忿道:“爷们靠的是本领,与那相貌何干。你俞四伯倒打小一副丑陋相,不照样和你爹他们处的自在,难道还能活不下去怎的?”

    说着饮了一口酒,又道:“何况就是留在村中,有几个能给你好脸色,还不是受尽厌弃。你自己不觉着甚么,可俞四伯却替你感到憋屈。”

    此时俞可有闻后,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遂埋下头去。皆因俞郎中不顾其相劝,也对自谦失了好感,总认为是他不懂养育之恩,于外面胡闹,方害死了俞大户两口子,而俞儒更将此喻成“农夫和蛇”,可见厌恶到何等地步。

    便看自谦惭愧道:“俞四伯,村里人怎般去骂都是应当的,确实是我辜负了爹娘的恩情,害得他们早早离世,我不怨。”

    俞四叹道:“这就是命,能怨得了谁呢,哪个能想到你爹娘恁般好人,竟如此短寿。还有步师爷,怎的像说好了似的,结着伴都去了,倒留下俺俞四,没用的苟活人世。”遂又一杯酒进肚,落下几滴眼泪。

    自谦心中一酸,忙劝道:“俞四伯,您老别喝太多,当心伤了身子便不好了。”

    俞四苦笑道:“傻小子,俞四伯没事,况且俺孤人一个,能喝一顿是一顿吧。”

    自谦顿时急道:“不,您老还有我呢。”

    俞四欣慰笑道:“俞四伯年轻时就在你家,虽被外人称做长工,但跟你爹亲如兄弟,实同家人无二。”

    待饮了口酒,沉默一会儿,方又疼惜道:“俞四伯看着你打小长大,恁般俊秀聪慧,可眼下再瞧着你这副样子,俺实是难受。即使你意志消沉,但好歹想想,你过世的奶奶和爹娘,要是他们知道了,倒叫于那边如何安心?”

    自谦眼眶一红,就道:“自谦有罪之人,能活着已是不该了,哪里还敢妄求甚么?”

    俞四气道:“难道你连静安那丫头也不想了么?”

    自谦一怔,苦笑道:“只怕我这副模样,便是站在她跟前,也认不出我来。既是已经分开了,就当两不相识吧。”遂垂首黯然不语。

    俞四闻后顿然苦涩,如何料到,曾富裕一时的俞大户家中,竟成了这般田地。又想着静安那等的可人儿,再看着眼前的自谦,惟暗自叹息,怪命运弄人。

    却是俞可有又开口劝道:“还是离开吧,再待下去,仅那些流言蜚语,也能把你给杀了。既是如此,何不早些往他处寻找机缘,哪怕是于烟祁县,偷偷守在林婶子和静安身边也成,总好过这般憋屈的留在村中。”

    自谦不禁心中一动,似是有些醒悟。只见俞可有将酒斟满,同俞四端杯饮下,又说道:“咱们几个皆知你和静安的情意,便如同前世注定一般,岂是说断就能断的。

    我至今仍记得,静安离开村子时,拜托我将书信与你寄出的眼神,可想你在她心中的分量如何。即使你俩此生不能走至一处,但也该像亲人般,须知彼此过的好坏与否、是喜是忧。”

    听得这番话,自谦不由陷入纠结,待一番思量不清,遂又迷茫起来。倒是俞四跟俞可有,一杯接着一杯,直喝的眼神恍惚、口齿打飘,这才作罢。

    如此,等自谦将俞四安顿好,又将俞可有送走,再回到家中歇下,寻思着两人今夜之言,是一宿难眠。从而对静安更是挂念的紧,遂对离开鹰嘴崖也有了几分动心,直至天蒙蒙放亮,方才小睡了一会儿。

    却说,日子这般过着,等地里的粮食已收割归仓,来年的庄稼也布置种下,此时晚秋的鹰嘴崖,是恁般诗情画意。若按早年,自谦定又去赋诗填词的矫情一回,但如今于他眼中,竟显得可有可无,不过为一座座苍凉无比的深山罢了。

    这日,自谦正于炕上拿着本书无聊的读着,却看俞四慌张进来,喊道:“傻小子,咱家那老黄牛怕是不行了。”

    自谦闻后登时一惊,抬手拿起挂在墙上的竹笛,忙同俞四来至后院。便见老黄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惟有那无神的双眼,蓄着一湾清泪,偶尔眨上一下,让人知道,它尚有一口气,徘徊在死亡边缘。

    自谦蹲下看着它,鼻子一阵发酸。只听俞四叹道:“确实老了,还记得是你七岁时,我同你爹爹在臣远庄集市,把它买回来的。那时,还是头小牛犊子,算算日子,也该是垂暮之年了。”

    自谦抚摸着老黄牛的脖颈,心酸道:“怎么,如今连你也要去了么?”

    老黄牛艰难地用头蹭了蹭他,那泪水就下来了。自谦见后,遂也双眼模糊,悲声道:“你为咱们家辛劳一辈子,实是抱歉未能照顾好你,记得下辈子好生投胎,莫入畜生道了。”

    那老黄牛张了张嘴,却已叫不出声了,只闷哼了一声,满眼不舍地看着他,和手里的竹笛。自谦便问道:“你可是想听我吹笛子么?”

    看老黄牛眨了一下眼睛,自谦点点头,强颜笑道:“好,就像小时候骑在你背上那般吹着,让我送你好走。”说完,便依偎在它身旁,横笛朱唇,那笛声遂呜呜咽咽地响了起来,于秋意之下,显得无比凄凉。

    如此吹过一会儿,就见那老黄牛,方慢慢合上了双眼,且挂着两行未干的泪痕,似是睡着了一般。但自谦却仍不觉,依然将笛声吹地幽怨。

    俞四一旁看着,也不由被触动,便叹了声说道:“傻小子,别吹了,它走了。”

    而自谦未听见一般,直将一曲吹完,方才收了竹笛,又抚摸着老黄牛,凄然道:“偿还所偿、万般皆了,你安心去吧,”

    随后站起身来,又对俞四道:“俞四伯,不然咱们寻人帮忙,把它送往老牛湾埋了吧。”

    俞四稍是寻思,却担忧道:“就怕被一些贱才之人知道,再偷摸着扒出来吃掉,那便不好了。”

    自谦思量片刻,遂道:“那就别送走了,便把它埋于后院,守在这里吧。”

    俞四想了一下,点头道:“好吧,反正它在这里也待了一辈子,那就继续住下去吧。”

    于是两人遂找来农具,在牛棚里挖了一个大坑,好不容易才将老黄牛埋了进去。待将土掩上后,难免又忆起,它来到这个家后的点滴,少不得再伤感一回,方出得后院而去。

    这般,再等入了冬月下旬,俞可有因他爹爹托得人情,要往牟乳城一家医馆学徒,以期积累经验,为将来打好根基。但却有半载之久不允回家的规定,令他郁闷不已,但仍是一番作别后,离开了鹰嘴崖。

    如此以来,自谦不免又被俞四絮叨不休,让其也出外闯荡一番,又何苦留在村中受那些闲气。再且,读了恁多年书,倘若是埋没了,实在可惜。

    但自谦仍想为爹娘守孝,并非厌弃外面世道艰难、人心险恶,实是自觉罪孽深重,想留下赎罪,以了此残生。当然,也是不舍俞四孤零一人,故直至年根,都犹豫着未下决定。

    倒是听说俞晃、袁氏两口子,为俞清嫣出嫁做准备,皆往蓿威州去了,又想着儿时,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小丫头,如今也要嫁人了,由衷替她欢喜一回。

    而这般,不出几日便是春节。还好,之前自谦打俞四口中知晓,不仅步正强往省城出官差去了,一家人不能回来,且步正东和俞可庆,也因俞妱蕊、步婉霞怀有身孕,不宜长途奔波,皆留在了外面过年,

    如此,倒令他暗松了口气。相别几载,虽也十分盼望故人相见,但以他今时的境地,却又不知怎般面对儿时的玩伴,既无颜、且羞惭。

    等初一这日晌午,自谦和俞四对付了几样小菜,刚欲用时,只见宋氏提着饭篮走了进来。因其有孝在身,前午不便出门拜年,就忙施礼问好。

    宋氏笑着点头,遂又同俞四互问过好,便打饭篮里拿出几样菜肴及饺子,说道:“怕你爷俩又在凑合,就给你们送了点过来,还热乎着呢,快吃吧。”

    自谦顿然动容,自打母亲去后,村里人皆是对他避之不及,惟有宋氏,有时会过来照看一下,替着缝缝补补,或是做上一顿可口的饭菜。让其如何不感激于心,遂低头言语不出。

    却是俞四笑道:“步南家的,俺们爷俩多谢你了。”

    宋氏摆手笑道:“俞四哥,你严重了,这点小事不值一提,”

    而后看着自谦,岂能不知他的心事,便开解道:“孩子,你也别想太多,这村里的老少爷们,哪一个没得过你爹娘的好处,难免他们会那般待你,等日子长了自会明白过来的。”

    自谦点头道:“婶子我明白,我哪里有资格去怪他们。”

    宋氏笑了笑,心里却为他有些难受,待又安慰了几句,因家中还等着用饭,就也不再多留,同俞四告了一声,遂由自谦送出门去了。

    再到初三这日,涂七娘和胡彦江因回臣远庄过节,也顺便抽时来看望了一下,少不得又劝自谦跟着往牟乳城去,但还是被其婉言据绝了。

    倒是谢因书年前归乡,并让夫妇俩捎来问候,及崔雪的一封书信,令他多了几分慰藉。虽然那纸笺上,字句相思、溢满牵挂,让其开怀之余,更不禁伤感。

    除此,新年过的再无可说,惟步正升若求学归来后,天朝将给予举人身份的消息,如这寒冬的北风般,席卷了整个鹰嘴崖。不仅令门里的叔婶步晨、苏氏,扬眉吐气了一番,且也惹得诸多村民羡慕不已,而再拿起自谦比较,就更对他鄙夷厌弃。

    且说,等过了年后,又开春入夏,不觉俞大户和郝氏皆离世一周年了。其间,虽有涂七娘、胡彦江来探望着,但自谦的日子却难以安稳,甚至一度动了轻生的念头,若不是曾在母亲面前立下誓言,只怕早已随着去了。

    皆因村中之人知晓,俞大户和郝氏的枉死,都是拜他所为。故除了俞四,平时再有宋氏和步艳霓过来送些饭食,余下的,包括步晨、步元、步南,并俞晃、俞然、俞儒,等鹰嘴崖的男人、妇人,大多都对其心无好感。

    特别是早前受过俞大户好处的佃户,如今再租种他人的土地,有谁能像那般五五分账,仁心善待。于是,随着日子的艰难,便更加对他厌恶嫌弃,恨不得将其赶出村中。

    这般以来,自谦被逼无奈只得离开鹰嘴崖。等去大王山祭拜过奶奶、爹娘和步师爷,及自己的亲娘后,又再三叮嘱了俞四一番,定要好生珍重,并让转告涂七娘一声,就也未告知欲往何处,遂于一日清晨,稍带了点盘缠,背起行囊落寞去了。

    当于村口,望向正北处巍峨的鹰嘴石,再看着环绕而下的乌、夜两河,想着了源寺、空清庵、老牛湾、卧牛石、布鸽唐,如何不一阵凄楚。

    又抬首,当那大石牌坊上的对联,和居中“文明之村”的牌匾映入眼帘,禁不住潸然泪下。岂能不知,这一走前途难料,何时再能归来,惟听天由命了。

    便如此,待自谦一路急行,直至后午,方才出得牟乳城北门,遂直奔烟祁县方向而去。几百里之地,倘若步行的话,怎么也得有近三日的行程。

    但因盘缠不多,故也不敢搭乘马车。这般,又等两日多的风餐露宿,终于步行来到了其辖内,一处名叫平宁卫的小镇,方欲歇上一晚。

    因此处临于惘登府北海域,位置较为关键,故天朝设立兵营于此,颇有些热闹。而自谦来至镇上,也无心四下去看,待凑合着填饱肚子,遂寻了一家,相对简陋便宜的客栈住下。

    当推开窗户,望向远处的幽山残月,想着当初,林氏和静安远走烟祁县时,也曾打此处经过,或是住了一晚,难免心生感叹、意起悲凉,不禁随口吟出一阕小令。云:

    幽深冷山,半轮凄凉月。

    草堂寒灯虚设,离肠酒,断魂夜。

    岭外雁凄切,泪合笔蘸墨。

    相思残书一阕,当年事,鬓萧瑟。

    等如此感慨一回,却又自觉好笑,身边一无浊酒解愁,二无笔墨残书,哪里来的这般矫情,遂上床歇下。本来赶路已是疲乏不堪,只须一会儿,就传来微微地鼾声。即此一夜无话。

    待次早,自谦醒来盥洗过后,草草用了饭,并备了点干粮,便匆匆离开了平宁卫镇。又是一路奔波,等到天色阴沉暗下,这才打南城门进了烟祁县城内。

    这烟祁城背靠大海而建,西邻墨籁府,东接蓿威州,南有牟乳县,身为惘登府治府之地,自是非同一般。而今天朝又于此设立了水师镇守府,更是显得繁华。

    想着又能与静安同处一地,自谦不由心中怦然,即使如今自己不敢半点枉求,但若这般默守一旁,偶尔再偷着瞧上一眼,共她欢喜悲忧,此生也自知足了。

    于是就迫不及待地,想从行囊里,拿出静安留于书信上的住址,谁知这一找,随即心沉谷底,任其里外翻了个遍,竟不知遗忘哪里去了。当下懊恼不已,诺大的烟祁城,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正是:

    破风残雨早,花艳悦春晚。

    轻别终情离,再求缘不得。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