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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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痴儿女梦幻貔子窝 孤僧瞎夜话胡彦江

    话说,二大娘含恨悬梁,不尽了断了她可怜的一生,也因此搅合了自谦和静安的生辰。即使发丧之后,两个不孝儿子步欣、步古,按照步氏族规,被狠狠一顿惩治,但终究于事无补。

    等步师爷打祠堂回到家中,此时天色已晚,见妻子和女儿皆是不在,便已明白,定因连日来难以安顺,懒于做饭,而往俞大户那边吃上一口去了。

    再寻思着,自谦、静安本该闹些乐趣的生辰,竟逢上如此事情,偏还是自家这边引出的麻烦,就难免心烦。叹息一回,遂提上两坛酒,也出门而去。

    果不其然,待来至俞大户家中,林氏和静安皆在,等他落坐后,少不得便将开祠堂之事说了一遍。俞老太闻后颔首道:“合该如此,否则你二大娘走的,就更难心安了。”

    俞良点头道:“终是一族之人,倘若处罚太过,再为此波及到了,正京、正前俩孩子的命运,反而又生了罪过。”

    郝氏也劝步师爷道:“都已过去了,便别再提这些了,只是自寻了烦恼,”

    遂又对林氏笑道:“你们两口子几日来一直忙活,也无法到这边凑于一处,今夜咱们稍聚一回,只当给自谦和静安补过生辰了。”说完,就让涂七娘安排用饭。

    而面对一大桌子饭菜,俞大户又考虑到步师爷的心情,自是少不了从外院喊来俞四,陪着他喝上几杯。如此倒好,直令其饮地又哭又笑,再思着人世无常,今日不知明日的,是好一通叹息。

    便这般,虽说两家人用饭一处,自是十分融洽,但难免也添了不少沉重,缺了些许热闹。待用毕,更未多坐,就直接散了去。即此一夜无话。

    等次日,朱氏、苟氏妯娌俩,游街示众当然必不可少,算是将脸面丢进,虽说心中愤恨,却又无可奈何,从此避于家中,甚少出门。但依着这根儿,后来终寻了一大早,两家人偷偷搬离了鹰嘴崖,乃是后话,暂且不表。

    而步正京、步正前兄弟二人,则暗自把帐算到了自谦的头上。若不是他,爹娘怎会受如此大辱,于是记恨在心,将仇恨悄然埋下。

    却说,转眼几日已是小年,不但各家扫尘除灰剪窗花,盥浴一番迎接灶神,便连那私塾也休了学。俗言道: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冻死狗,正值三九之时,这天儿的确冷的紧实,且纷纷扬扬飘洒着雪花。

    而此时,自谦手掌的烙伤,也已然大好,只是数日来被郝氏禁足家中,实是心急火燎,想要外边耍上一回。故这早饭毕不久,就来到东耳房,央求英子同他出去,

    却不知,英子早被郝氏交代过,不允她随着胡闹,又哪里肯同意,只抿嘴儿的笑着,是如何也不答应。自谦无法,惟长吁短叹的离开了。

    不想刚来至院落,恰好静安身披着绛红的斗篷,打外边进来。见其眉头不展,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遂好笑道:“小蛮牛,这谁又惹着你了?”

    抬头见是静安,自谦不由心头一喜,便笑道:“静安妹妹,你来的算是巧了,走,陪我出去玩上一回可好?”

    静安摇头笑道:“我可是来寻英子玩的,哪个要陪你瞎闹。况且这般冷的天儿,你不好好在家里待着,倒是想往哪里野去?”

    自谦忙拉着她,佯装委屈道:“好妹妹,你就当可怜可怜咱吧。自打俺被烙伤后,不但私塾无法去了,便连大门儿也不让出,可是把我给闷坏了。”

    见其有些意动,遂又嘻嘻笑道:“何况这家里有甚好玩的,无非是同英子做点针线而已。倒不如咱们趁着此般雪景,往乌河边上漫步,岂不有趣的紧,你若是嫌冷,我再去给你拿件斗篷就是,只当咱求你了还不成么?”

    静安仰首望着漫天的大雪飞舞,不禁也有几分向往,于是点头笑道:“好吧,看你如此可怜的,本仙子便陪你往乌河岸转上一转。”

    自谦顿然喜道:“就知妹妹疼我,你在这里等着且莫声张,我去去便回。”

    说完,转身进了西耳房,不过一会儿,又手里提着一件藏青色的斗篷走了出来,对静安笑道:“再给你披上一件,可千万别冻着。”

    静安心头一暖,但再瞧着他穿的单薄,忙道:“还是你披着吧,我不冷。”

    自谦稍是犹豫,便将斗篷披在身上,静安遂给他系上衣带、戴好帽子,如此,就随其偷偷溜出庭院。待两人出得宅门,又径直向东而去,说话间已是来至空清庵外。

    只听自谦笑道:“平时来这里烦着呢,如今数日不来,倒又念的紧。”

    静安白了他一眼,取笑道:“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说你是小蛮牛,还真是小蛮牛。”

    自谦乐道:“那也得妹妹牵着才成,若是他人,可要小心咱的牛蹄子。”

    静安不禁一羞,便抬起柔荑作势要打,不想,自谦却趁机抓过她的小手儿,拉着就跑,直至来到乌河之岸。但见那弯曲的河流,自上而下白茫茫一片,蜿蜒一条巨龙,卧在鹰嘴崖东首。

    观着此般景象,静安竟也忘了小手还被自谦攥着呢,不由心神一驰,赞道:“从未想到,原来下雪的乌河,竟是这等气势。”

    自谦笑道:“比你们那边的夜河怎样?”

    静安缓过神后,忙甩开他的手,没好气道:“乌夜两河本是同源,鹰嘴石下,一出两脉,哪里有可比性?”

    自谦笑道:“据传那夜河水,每逢深夜便有哭泣之声,不知妹妹可曾听过?”

    静安嘲笑道:“不过皆是传闻,这你也信,小蛮牛,你可真够蛮的。”

    见其“咯咯”地笑着,又踩着冰封的乌河水面,往上踱步而行,小小的一团赤红,于纷飞的雪白中,是恁般显眼,不禁令自谦看的痴了,待醒过神来“嘿嘿”一乐,忙也跟去。

    便这般,两人停停走走,不时竟来至一处沟谷。据村中老人所言,此地常有貔子出没,就被取名为“貔子窝”,但却很少有人见过,故很是神秘。

    相传那貔子,生在湿地灌木之处,形似猫、似熊、似鼬、似獾,比狗略大,较狼稍小。通人性,能人言,善迷惑人的心神取乐,其中以白色为最。

    据说,貔子修炼到一定时,会在路边‘讨封’,头上裹着一层驴粪,对行过之人笑道:“你看我长得可像个人?”

    若路人答道:“不像。”便会坏了它的修为,须回去继续修炼,而有的还记仇于心,必戏耍你一番才算。

    若路人答道:“像。”就证实它已有一定道行,再有数载,能修成正果也说不定,保不齐还会给你道谢一回,并送上些许好处。

    闲言少叙。此时,那雪越发的大了,沟谷空旷、天地茫茫,面对圣洁一片,便如同远了红尘喧嚣,令人有一种,被洗涤过后的纯净之感。

    自谦、静安虽不甚懂这些,但对着此等美景,却大有熟悉之感,既似醒悟在怀,偏又模糊生心。不觉,就嬉闹追逐着,以致忘了时辰、丢了回程。

    且说,自谦、静安一双小儿女,于貔子窝玩兴正浓,沉浸在一个唯有他们的洁白世界,却不知家里边,为寻两人已是心急如焚、乱了阵脚。

    原来,临近晌午,郝氏煮好了小年饭,这时才发现,一上午竟不见自谦的影子,但也未多加在意,只以为是跟英子在东耳房玩呢,便让涂七娘去喊吃饭。

    可待她来到东耳房,却只有英子一人在做针线,就问道:“英子,你自谦哥哥呢?”

    英子抬头茫然道:“七姨娘,我也不知道。”

    涂七娘疑惑道:“怪了,这般时候能去了哪里。”

    寻不见人,便只得和英子先回到北房。而郝氏一看没有自谦,也问道:“英子,你自谦哥哥哪里去了?”

    英子摇头道:“舅娘,我也不知,只是早些时候,自谦哥哥让俺陪他出去玩耍,我没答应,后来就不知了。”

    涂七娘笑道:“嫂子别担心,该是他这些日子闷的,偷着跑出去了,应是在步师爷家中同静安玩吧。”

    郝氏无奈道:“这孩子便是性子野,出去也不吱一声,看回来不收拾他。”

    涂七娘好笑道:“就别撂狠话了,知道嫂子你舍不得。”

    郝氏笑道:“偏你话多,还不去寻他回来,终究是小年,在那边也不方便。”

    看涂七娘应声向外走去,英子忙跟上拉着她笑道:“七姨娘,我也随你去。”

    这般,等来到步师爷家中,林氏正在煮饭,见二人进来,就笑道:“怎的七娘,你这是来帮俺忙了不成。”说着,便拿起一块肉,塞入英子嘴中。

    英子羞道:“谢谢伯娘。”

    只听涂七娘笑道:“咱一个乡下土妞,哪里入得了您步奶奶的法眼,俺看还是算了吧。”惹得林氏拿起锅铲,就佯装要打。

    这时,步师爷在里屋听见声音,便出来打过招呼,遂又问道:“七娘,静安可在那边?”

    涂七娘一愣,就道:“俺们正是来寻自谦的,怎么,他不在这里?”问的步师爷也一脸不解。

    林氏闻后,就不由慌了,便道:“俺们只以为静安在那边呢,故也没着急,可都这会儿了,又能去了哪里?”

    步傑忙安慰道:“你先别慌,想必两孩子何处玩闹去了,一会儿就能回来。”

    涂七娘也宽慰道:“放心吧没事,说不定是跟自谦在谁家里玩呢,我再和英子出去找找好了。”

    林氏点点头,待寻思片刻,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对步师爷说道:“咱们也去看看吧,可别出了甚么事情。”如此,几人遂一同出了门。

    而俞大户家中,见涂七娘和英子走了许久仍未回来,郝氏也有些急了,便道:“这七娘是怎的了,出去就不见人影了,不然我再往那边瞧瞧吧。”

    俞老太笑道:“你这副急性子,何时能改过来,倒害的哪门子急呢。”

    俞良笑道:“天生一副操心的命。”

    郝氏白了他一眼,遂打趣道:“咱娘说的没错,你就是一个榆木脑袋,火上房子也不知着急。不赶快上香供奉灶王爷,倒等到甚么时候,一会儿自谦他们回来,便该用饭了,别忘了,还得去喊人家胡先生呢。”

    正当俞大户笑呵呵站起来,欲往外屋生香,却见步师爷几个,行色匆匆地打外边进来,就疑问道:“怎的了这是?”

    步师爷便将事情道了一遍,称自西向东、由南往北,该找之处都已寻过,却仍不见自谦和静安。俞大户闻后,这才有些不安,而郝氏更是眼圈顿红,拉着林氏不知所措。

    只听俞老太念了句“阿弥陀佛”,就问步师爷道:“步小子,那些私塾的孩子家里,可是去寻过了?”

    步傑点头道:“婶子,皆是找过了,只说没瞧见。”

    俞老太寻思一番,便道:“眼下已是年了,你那二大娘又刚走不久,该不会冲冲着她了吧?”

    郝氏惊道:“娘,您可别吓俺。”

    林氏也不由吓道:“婶子,您是说大王山坟地那边?”

    却是步师爷好笑道:“婶子,没那般邪乎吧?”

    俞老太不由气道:“邪不邪乎的两说,还是尽快出去寻人才是正经。倘若我那宝贝孙子、孙女儿,但凡有何闪失,老婆子定饶不了你们。”

    见步师爷讪讪的站于一旁,俞良忙劝道:“娘,您先别这般着急,咱们••••••”

    可话未说完,就被俞老太一眼瞪了回去,喝道:“还废甚么言语,你们再不寻人,老婆子便自己去找。”

    俞大户、步师爷等人闻过,忙应着出了屋子。刚来至外院,就碰见俞四,待问过原由,只见其略想了一下,便说道:“我隐约着,好像是看到那俩孩子往东走了,当时还以为是去了私塾呢。”

    步师爷忙道:“俞四哥,你可是瞅准了?”

    俞四又稍是想过,就笃定道:“都这般时候了,俺哪里还敢瞎讲,咱们先去瞧瞧吧。”

    如此,几人便直奔村东去了。待来至空清庵,因私塾仅休学一日,虽说是小年,但胡彦江考虑若回臣远庄,一来一去不够耽误工夫的,倒不如等几日彻底放了年假再说,故就留了下来。

    当听得俞大户、步师爷说明来意,胡彦江顿然疑惑,一整头午,空清庵除了自己,哪里见过自谦和静安,为怕事态严重,忙也跟着寻找去了。

    再等诸人来到乌河,除了白茫茫一片,如何见得半点身影,几个女眷便不免又慌了起来。倒是俞四思量着道:“你们应知这乌河通往哪里吧?”

    俞良遂吐口道:“貔子窝?”

    见俞四凝重点头,步师爷不由惊道:“不会吧,那玩意儿谁见过?”

    俞四摇头道:“咱们未见过,但并不代表没有。”

    胡彦江不禁好奇道:“俞四哥,那是甚么东西?”

    俞四便道:“貔子,传闻能摄人心神,自行跟随它去。”

    胡彦江一听,登时打了个冷颤,而这般,也更令郝氏、林氏和涂七娘害怕起来,再看英子竟是吓得哭了。见此,俞大户、步师爷忙让她们先回家中等待,余下几人就沿着乌河往上寻去。

    待冒着风雪一路找着,又不停喊叫自谦和静安的名字,却始终不见任何影子。直至来到貔子窝方才停下,遂于沟谷内四处寻了起来。

    这般一会儿,忽听胡彦江惊喜道:“找到了,在这里。”

    俞大户、步师爷和俞四忙循着声音,匆匆跑了过去。只见,一些树枝搭盖着一处,里面竟无半点雪花,又铺有干草,上面摆放着糕点、果类以及酒肉。

    再瞧自谦和静安,虽安然端坐那里,但却像未看到他们一般,只旁若无人的,颜带笑意、执手相凝,且脸颊红晕,似是有了些许醉感。

    步师爷刚欲去喊,却见俞四拦住道:“千万别惊着,先抱回去再说。”

    于是,俞大户和步师爷便小心翼翼的,分别将自谦、静安抱起,就一刻也不敢多待,转身匆忙离去。倒是胡彦江暗自称奇,又四处打量一番,却不想在一旁雪地上瞧见几行字。

    乃是如此写道:

    七世曾证见,九世当款待。

    略备薄酒食,盼得故人来。

    胡彦江顿然汗毛倒竖,心中惊呼道:“果然如孤僧瞎所言,这俩孩子只怕因果宿缘,不是一般。”

    待稍是感叹,再看向四遭,竟阴森森的,有说不出来的诡异,遂而直感后背发凉。便吓得忙跑着跟上俞大户几个,随着回村去了。

    便这般,等自谦和静安被抱回家中,不时就清醒过来,却是茫然看着众人,不明所以。俞老太忙问道:“孩子,你俩可知发生了何事?”

    静安略想一下,猛然记起,便道:“奶奶,俺们正于那边玩着呢,忽然来了一白胡子老头,说要请咱们吃酒。而且尽言语些莫名的话儿,后来就不记得了。”

    自谦也想起来道:“还不允我俩喊他老爷爷,但却对俺们客套不已,像是在一间屋子,只陪着喝酒吃肉。”

    诸人闻后皆是惊奇不已,便听俞老太感叹道:“怕是遇着貔子精了,原来传闻果有其事,还好人家并无恶意。”

    如此,见自谦、静安无事,俞大户等人也就放下心来,少不得叮嘱一番,切莫再四处玩闹。而郝氏、涂七娘忙又重新生火热菜,准备用饭。

    经过这事,步师爷夫妇俩便劫后余生般,也懒得回家再另起锅灶,自是留了下来。而胡彦江和俞四,原本就被俞大户告知过,午间小聚一番,当然更不会离开。

    这般,众人便围坐炕上,又聊着今日之事,再听着俞老太说起,几桩有关貔子窝的离奇之处,一顿饭直用了一个时辰之久,方才作罢。

    待饭毕,就听俞老太提议道:“本是小年,也没那多讲究,不如晚上仍凑于一处,再寻些热闹。”

    却是胡彦江不肯,称多有打扰、过意不去。俞老太便笑劝道:“小先生来俺鹰嘴崖教书,已有几日了,怕是还未见到孤僧瞎吧?

    不但你蒙他之情而来,咱们也欠了那小瞎子一顿酒呢,如此聚上一回有何不可。况且又逢小年,怎能由着你独守空清庵,再说,同你家兄长也算旧识,以后就无需客套了。”

    而俞大户和步师爷,也忙劝说着,这般,胡彦江只得答应。却不想,抬眼竟瞅见涂七娘射过来的眸子,两人相视一处,岂能不脸上一红,遂而又皆埋下头去。

    言不多叙。却说,待夜幕刚至,俞四已赶着马车往了源寺,将孤僧瞎接了过来。只见其一进门,便“阿弥陀佛”地唱了个大喏,随之,惹得满屋子人哄堂大笑。

    只看俞老太眯着眼儿笑道:“小瞎子,在俺们面前,你就别装你师父的样子了,那道行,且要再去修炼几年呢。”

    孤僧瞎便笑道:“还是老太太懂咱,多日不来叨扰,您老身子可是安好?”

    俞老太笑道:“几日子不见,你倒是客套上了,小时候来俺家,也没见你如此,托你的福,老婆子且硬朗着呢。”

    孤僧瞎脑袋一点,便说道:“那就好,”

    遂又侧着脑袋问道:“不知步师爷何在?”

    步师爷笑道:“怎的了瞎子,可是想我了?”

    谁知孤僧瞎嘴巴一哼,遂数落道:“步师爷,你可不厚道,说是要请俺瞎子一顿大酒,这一晃便丢到西洋国去了,难道想耍赖不成?”

    步师爷好笑道:“你这瞎子,今日不就请了么?”

    孤僧瞎摇头说道:“那可不成,今个乃大户请俺吃酒,与你何干?怎的,这亲家还没结呢,便要喧宾夺主了么?”

    步师爷笑道:“成,瞎子,大年三十,咱于家中扫榻相迎,你可别误了。”

    孤僧瞎顿时一乐,就说道:“这还差不多,但可得和你那小娇娘说好了,不许撵俺瞎子。”

    林氏于一旁听后,羞道:“你这瞎子又胡说,我几时撵过你了?”

    郝氏笑道:“瞎子,莫不是打了甚么歪主意?”

    一句话,惹得林氏扯着她便不依起来。而孤僧瞎更是臊的面红耳赤,忙说道:“俺的活菩萨,你想要羞死俺不成,这话你也敢瞎讲,大户,你倒是说句话呢。”

    俞良笑道:“孤僧瞎,从来都是你编排别人混账话,不想也有吃瘪的一日,”

    待如此笑闹一回,又听得俞良对孤僧瞎说道:“咱们打小一处,有时考虑不周,你也别见怪。以后若想吃酒,只管来就是,正好跟俞四哥做个伴,也省得他拘谨。”

    俞四遂调侃道:“是啊瞎子,这知书达理的事儿,如今可跟你不沾半点边了,莫不是在你那了源寺呆久了,修成了大家闺秀?”

    孤僧瞎一乐,便说道:“大家闺秀还是免了吧,修个月老当当,倒是有这点心思,”

    遂又笑问道:“二郎,来俺们鹰嘴崖可是顺心?”

    胡彦江这才上前打过招呼,笑道:“还好,俞东家和步师爷,及一众乡亲,皆是对我不薄。”

    不想,孤僧瞎却一本正经的说道:“二郎休打马虎眼儿,你来此已有数日,竟不知去俺了源寺坐上一回,还以为也忙着陪美娇娘去了呢。咱正寻思着,这甚么时候办了喜事,倒把咱牵线搭桥的媒人丢于脑后了。”

    话音乍毕,顿然惹得满屋子人,纷纷瞧着胡彦江和涂七娘,皆又大笑起来。满脸打趣之意不溢言表,难免令二人臊的不知所措

    因胡彦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便情不自禁的看向涂七娘。只见其双颊绯红着,竟浑身打颤,遂而斥声道:“死瞎子,你若再敢瞎讲,当心姑奶奶真的剪了你的舌头。”

    再瞧孤僧瞎,哭丧着脸道:“瞎子说话,可不就是瞎讲么,怎的七娘,俺又没说你,你倒是恼的哪门子羞?”

    涂七娘一愣,暗自恼道:“可不是怎的,自己这不是不打自招么,倒是着了这死瞎子的道。”

    于是,便更羞臊不堪,眼泪都似要下来了,就咬牙恨道:“死瞎子,咱可记住你了,以后千万别犯在姑奶奶手里,否则可有你好受的。”遂赌气一般,往外屋准备饭菜而去。

    郝氏和林氏看得涂七娘这般,知她面子下不来了,一个寡居已久的女人,于此等场合被当众调侃,岂能受得住,便埋怨了孤僧瞎几句,也往外屋去了。

    这时,只见孤僧瞎好笑道:“日后,只怕还得提着猪头感谢咱呢。”

    俞老太听后乐道:“小瞎子,难得你有这份心思,今个老婆子也破例一回,陪你吃上一杯。”

    孤僧瞎笑道:“那敢情好,原来俺瞎子也是有些面子的。”

    步傑不由感叹道:“瞎子,小时候怎就没看出来,你竟脸皮如此之厚,若是悟道有这等本事,只怕早已寻得机缘,追随佛祖去了。”

    俞四也赞同道:“这倒是,那时每每被咱们打趣,只是羞的跟娘们似的,屁都没有一个。如今看来简直两人一般,倒也隐藏的忒深。”

    俞良笑道:“怕是那会儿,碍着他的大师父,不敢随便放肆,只装个乖巧的小沙弥吧。”

    孤僧瞎哼道:“你们懂甚么,咱不过回溯本源,释得天性而已,不做不作,方乃真我。”

    几人正说笑着,这时,自谦、静安和英子西东耳房过来,见到孤僧瞎,一双小儿女忙欢喜的围了上去,一口一个“瞎伯伯”,喊得好不亲热。

    见孤僧瞎疼爱的揽着两小儿,俞老太遂也将英子的来历说了一遍,而后笑道:“小瞎子,不然你也给摸摸?”

    俞大户闻过,就将英子拉至他跟前。只见孤僧瞎自头往下摸了一回,不禁眉头一紧,心中惊道:“自谦骨骼奇凡倒也罢了,怎的又来一个。若果真宿缘相结,只怕也不是甚么长命之人。”如此想着,遂暗叹了口气。

    待又摸过几下,方捡着好听的说道:“倒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将来少不得嫁个俊郎君,承了人家的恩情。”

    俞老太笑道:“你是说这丫头会嫁个好人家?”

    见孤僧瞎笑呵呵着点了点头,英子竟噘嘴不悦道:“你瞎说,俺才不要嫁人呢,只一辈子陪着自谦哥哥。”

    孤僧瞎一愣,便摇头一笑不再言语。而胡彦江听后,心中却暗呼道:“果然有些意思,怕又是一笔风流债。”

    只见俞老太对英子疼爱道:“你这丫头尽说傻话,哪有女儿家不成婚的道理。”

    说完,也不禁思量起她刚才之言,遂又暗自好笑道:“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倒想恁多作甚?”

    这时,就听步师爷笑骂道:“瞎子,你再少于咱们面前,神神叨叨的蛊惑人心,若有如此道行,可算得你哪日陪佛祖去么?”

    闻得众人皆笑了起来,孤僧瞎便故作叹道:“步师爷,俺要不凭这神棍的本领,倒如何去骗几坛酒喝。不过,你若能日日管咱的够,瞎子立马改邪归正就是。”

    如此说闹着,不多时工夫,便看几个女眷已是将菜肴端了上来。除却鸡鸭鱼肉等下酒之菜,再伴着热腾腾的饺子,被一一摆放桌上。

    这般,遂由俞四主陪,俞大户因酒量所限,便做副陪,俞老太自是占得首席,孤僧瞎为二席,胡彦江推辞不过,则在三席,而只得委屈步师爷,坐在了四席。

    余下,郝氏、林氏、涂七娘,并自谦、静安、英子,就没了那般讲究,待随意落座,一屋子人便推杯换盏,一时好不热闹。说到豪兴之处,更是酒到杯干,直喝的红光满面、笑靥如花。

    等饭毕,步师爷几个皆是有了不小醉意,哪里还能吃进茶去,遂各自散去。而俞大户本想留宿孤僧瞎,奈何其只是不肯,倒是胡彦江饮的不多,就应承着将他送回了源寺。

    如此,待出了门去,胡彦江便道:“孤僧瞎,不然你随我去空清庵歇上一晚吧。”

    谁知孤僧瞎顿时急了起来,嚷着道:“不去,打死瞎子也不去那里。”

    胡彦江不由心中困惑,闹不明白,孤僧瞎怎的对空清庵这等介怀。偏怎般相问,却如未听见一般,只闭口不言,无奈惟有搀扶着他,往村北而去。

    待两人跌跌撞撞,一路来到了源寺外,因胡彦江初来于此,不免抬头打量。但见其上方,山峰之巅、鹰嘴之石,夜魅当中、更显诡异。

    又侧眼西观,一条幽谷蜿蜒深入进去,且隐约传来布鸽的“咕咕”鸣叫之声,当下心知,那里就是落因谷了。其内便埋葬着,有关他胡家祖辈的一段传说。

    再等到了寺中僧舍,孤僧瞎已是有了几分清醒,就央着胡彦江煮得茶水,同他说起话来,只听其问道:“二郎,私塾不日便将休学,你可是要回那臣远庄去么?”

    胡彦江叹道:“这多么年,只因一无功名,二无家业,每逢佳节,也无脸面回去,每每害得哥嫂挂怀,今年就顺了他们的意吧。”

    孤僧瞎不禁感慨道:“瞎子自小无家,自知家之珍贵。但人这一生,命数早定,又何必苛求,不如趁着当下,惜取眼前吧。”

    胡彦江无奈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身为七尺男儿,却要浑浑噩噩一生,想到这些,便心有不甘。”

    孤僧瞎遂宽解道:“二郎本乃性情之辈,今个倒怎的这般做作,须知道,命中一切皆有定数,万般强求不得。哪怕家财万贯,不过死后一堆黄土,终究一场虚妄罢了,何不游走世间,去从心所为,以求人生真谛。”

    胡彦江笑道:“就像瞎子你这般么。”

    遂而稍是沉默,竟又四句偈语道出口来,乃是:

    俗事了无意,惟入酒中趣。

    世人笑疯痴,我自归来去。

    孤僧瞎拍手笑道:“二郎解得巧妙,若果真到了那日,瞎子定拉着你四海云游,做一对出入大荒的行脚野僧。”

    胡彦江好笑道:“我可没那般慧根,不过哪日若是厌了这世间繁华,随你去疯闹一场也说不定。”

    孤僧瞎便戏谑道:“怕是舍不得那美娇娘吧?”

    而后一顿,又正色道:“七娘虽说身世可怜,不过确乃秀慧、贤德之人,你俩若果真能走至一处,好坏暂且不说,瞎子也不想多言,但总要图个香火延续不是,二郎不妨慎重考量一番。”

    却是胡彦江不甚在意,鄙夷道:“刚才不是还说皆命中注定么,这一会儿就丢到西洋国去了,看来你的确是神棍一个,拿瞎话不但骗了自己,还愚弄了世人。”

    见其呵呵直乐,便白了他一眼,又道:“算了,一切随缘吧。对了瞎子,你可知近来都发生何事么?”

    孤僧瞎立时来了兴趣,就笑道:“哦,近来瞎子不曾进村,二郎不妨说来听听。”

    胡彦江遂将自谦如何于铁匠铺被火焰烙伤,以致引来人命,开了祠堂等事告知于他。听得二大娘离世,孤僧瞎少不得为其叹息了一番。

    遂而沉思片刻,又说道:“自谦焰烙掌心,只怕命中糊涂、凉生残度,不是甚么好事。”

    胡彦江疑问道:“此话怎讲?”

    孤僧瞎叹道:“人的掌心纹络,不过为事业、婚姻、生命,若这三者皆已模糊,不是命数残缺,又能怎的。”

    胡彦江恍然道:“说的似是有理,这几日我也看出,自谦和静安俩孩子,若果真如你所言,怕皆是有些来历吧。”

    两人感叹一回,当孤僧瞎再闻得今日貔子窝之事,更惊异十分。默然稍许,便说道:“若你记得不差,那雪地之字就是有力之证。

    恐怕七世之时,所发生在你们臣远庄一事,那貔子精皆已见识过了。至于当中有何渊源,咱们虽难知晓,但确为一桩怪谈,不曾想,这鹰嘴崖竟有此等物种。”

    胡彦江点头道:“若不是那大仙儿胡闹游戏、故弄玄虚,只怕应为宿缘未了,而等候于此吧。你且想,他既能有恁般道行,又何必还屈尊这里,咱们天朝圣境幻地,何止一处,哪里比不得这鹰嘴崖。

    如今再记起,你曾说自谦的生母,身为异乡之人,竟能雪夜来至鹰嘴崖,且单单到了俞大户的宅邸前,谁又知晓有没有这大仙儿的功劳呢。”

    孤僧瞎笑道:“二郎不去著书立作,实在可惜了,如此都能联想一处。”

    说者无意,而胡彦江一听,不由心中活泛,再想起步师爷弃于私塾的几页纸稿,若以那为本,将诸事串联,或许真的可以成就一部著作。

    但思量着,却是并未说出口中来,免得孤僧瞎给传出去。且自己刚到鹰嘴崖不久,又牵扯了身边人之事,还是少去胡言为妙。

    待沉默片刻,又问道:“今夜我见你与英子摸骨时,眉头不展的,应是觉出甚么了吧?”

    孤僧瞎一怔,随即笑道:“二郎倒是好眼力,”

    说着一叹,又道:“我虽平时满口胡言,到处瞎讲一通,也曾凭着为他人摸骨,骗得几口酒喝,但对于自谦那孩子,却真触到的不是一般。”

    胡彦江不解道:“这怎又扯到了自谦身上?”

    孤僧瞎笑道:“莫急,且听我说来就是。你也知道,娲皇造人,先捏泥为架,方生血肉,所以骨骼才为根本,故若有些来历之辈,无不如朗风明月般清奇不凡。

    若此生能大彻大悟倒还好说,不过功德圆满后再得归处,但要是因果难了,注定还须轮回,必然郁郁心中,绝非长命之人,你与咱谈起历劫人时,不是也曾这般言语过么?”

    胡彦江笑道:“我自胡言,你便瞎听就是,如何能去当真,倒记得这般清楚。”

    孤僧瞎一乐,稍许顿过,又道:“便像自谦这孩子,虽骨骼奇凡,但生来就眉宇难平,又怎可能一生顺当。且如今还乱了掌纹命理,莫不是在预示甚么。

    而今夜再摸得英子那孩子,俩小儿竟甚是相似,倘若一生陷入执念、难以相解,只怕她也非寿长之人,故才心中有所惋惜。”

    胡彦江遂问道:“那静安呢?”

    孤僧瞎笑道:“咱们步师爷以读书者自居,可不信这些,所以静安那孩子,也从不允俺瞎子胡摸,”

    说着叹了一声,又道:“但试想,若前尘因果,皆是同自谦所起,日后怎可能脱得了干系。”

    胡彦江闻后,心中遂寻思着,但愿自己和孤僧瞎所说的,皆为荒唐之言。自谦、静安、英子那般乖巧可人,若果真命运多舛、苦难一生,当是何等残忍。

    又想着俞大户和步师爷两家,皆为善良之辈,岂能生了恁般不幸之事。以后背地里,还是别再去说三道四,妄自编排几个小儿的是非为好。

    于是,就打了个哈哈,有意无意的点拨道:“孤僧瞎,你若同咱聊个奇闻怪谈,或是三小儿骨骼奇凡,皆非常人所能及,我倒有些相信。

    可如今他们明显尚未成人,且发育早着呢,你却满口瞎话,说那甚么短命的言语,如此便有些不厚道了,实非一个长辈所为。

    况且这诸般之事,自始皆咱俩在胡自猜测,便是有貔子窝雪地之字,又哪里算得了甚么真凭实据。谁知道是不是那大仙儿有意戏弄呢,不然你也给我摸摸看吧,瞧瞧俺还有几载可活?”

    孤僧瞎神情一滞,想着打臣远庄集市起,又至今夜,二人两番相聊,胡彦江皆是对此等事情津津乐道,怎就突然转了态度。再一思量,或是为自谦三小儿命运未卜,而心有不忍吧,也的确,实不该背后议论几个孩子。

    于是也不再去提,遂笑道:“瞎子瞎讲,你只胡听就是,倒哪来恁多废话。像咱们贩夫走卒,活到何时便是何时,摸了也是瞎摸。”

    胡彦江调侃道:“你孤僧瞎终须奔着佛家大道去的,可不能跟混为一谈,咱才是凡夫俗子一个呢。”

    两人说笑一回,又听胡彦江问道:“这寺庙一旁,可就是落因谷么?”

    孤僧瞎点头道:“正是,二郎可是想去一探究竟?”

    胡彦江便笑道:“若不是已然这般时辰了,倒还真想去瞧上一回,看看到底是如何诡异之处,竟成就了那等哀怨缠绵的传说。

    不过刚才于寺外时,听得夜幕中的“咕咕”之声,着实极像悲鸣之音,令人伤感。难道这么多年,那里的鸽子便从未绝迹过么?”

    孤僧瞎说道:“记得我小时候还有不少,但如今却是不多了。其实,若是你月圆之夜来此,那老牛湾所发的“呜咽”之声,才真的叫寸断肝肠,惹人悲痛。”

    胡彦江惊道:“哦,怎会如此怪异?”

    孤僧瞎点头道:“何止呢,就连山门外那颗银杏树,都透着些许古怪。”

    胡彦江忙问道:“此话怎讲?”

    孤僧瞎笑道:“听我那师傅说,寺庙败落之初,本想卖掉换点香火钱,谁知还未砍几下,竟有血液外渗,而出于畏惧,这才保留了下来。”

    胡彦江讶异道:“难不成常年受香火熏染,而有了精气?”

    孤僧瞎笑道:“谁晓得呢,反正这鹰嘴崖村,的确是个神奇之地。”

    便这般,两人品茗相聊,再说上一些古今离奇之事,竟不觉已近半夜了。如此,胡彦江就不顾孤僧瞎挽留住上一宿,遂告辞而去。

    却是再次经过山门外那颗银杏树时,当看着寒枝纵横,于北风中摇曳呻吟,并零星着飘下几片落叶,不由得心头一悸,赶忙远远躲开,不敢靠近半步。

    而在回去路上,又远远望向貔子窝,借着朦胧月色,竟隐隐瞧见魅影重重、四下乱窜,便顿时吓得大惊,也赶忙加紧脚步赶往村中。直至来到空清庵,进了所住之处,方才缓了心神,即此一夜无话。正是:

    缘来已久,情之所在。

    迷途未渡,待觉于醒。

    欲知后事端详,且见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