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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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赏罚

    庄氏丧礼已毕,秦统带着赵元与秦昭到军中暂住。赵元因曾在药铺做事,略通药理,得闲便常去伤兵营中帮着取药入账,因为其行为谦恭有礼,做事利落,办事周到,众人都尊称为“秦夫人”。秦昭常常跟随母亲,士兵亦十分疼爱她,都争相要与这个乖巧的年画娃娃亲近。

    旁人问起赵元为何不辞劳苦来此做事,赵元只是笑道:“我们全家曾蒙灾难,若非丞相大恩,早成路边白骨矣,我若能为军中做些事聊表寸心,便是遂了我的愿望了。”

    丞相对秦统很是重视,又照顾秦母新逝,便让其在中军操练士卒,整理军备,并辟为丞相府仓曹掾。

    此时,秦统正在军中读《赏罚第十》:“赏赐不避怨仇,则齐桓得管仲之力;诛罚不避亲戚,则周公有杀弟之名。书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此之谓也”。

    亲兵进来说丞相急召众人议事,便收拾书简匆匆向主帐中去。

    下方跪着一个传信兵,正大口喘气,好一阵子说道:“马将军将当地地形绘于图上,命我带回,但那张郃行军十分迅速,现在可能已经与我军开始交战。”

    丞相连忙将图展开,眼神不过细看一刻,便一拳砸在图上。

    秦统上前,丞相将图交给他,街亭地形前几日他已经与丞相一同研读过:街亭之处有一小城,原是略阳县治,却久已废弃为亭,虽已经破败,但是略作修缮,应当可以下寨;城南皆是小山,北侧山下是一条河,但不知是否断流。

    如今比较好的办法就是当道下寨,山上辅以防御工事,只需守两三日,丞相处的大军便能赶到增援。

    当然,前提是魏军没有那么快到达。

    结果马谡将主力全都部署在了山上,只留王平带一千多人在山脚处。虽然张郃难以仰攻夺下小山,但山上并无水源,若魏军切断水源,根本不到两三日,军心必散,不攻自破。

    秦统将猜想一说,众将也都心知肚明,知道街亭可能要失手。

    丞相沉默半晌,又仔细看了地图,言道:“街亭地形复杂,张郃长途奔袭,仓促之间并不能全数占据,就算马谡落败,应该有机会收拾残兵,再与援兵会合,仍能有一战之力。”

    众人心中沉重,但眼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各自回营组织援军,准备明日动身前去支援。

    第二日,众人还未出发,消息传来:如前所料,魏军围山不过二日,山上军士再无战心,未及交战,便纷纷溃逃,马谡在乱军之中,不知生死。

    王平因进谏无果,只能带本部在山汉军下扎营,事发之时,领着千人,鸣鼓自守,如今集合了分散的军队,向南部撤退。

    同时,魏延本领军在安定接应,张郃大军再越过街亭后与魏延部战与山谷之中,魏延兵力不多,也只好且战且退。

    见情势有变,原本据守在上邽城中的雍州刺史张既率兵出击,击退了包围的高翔军,高翔担心被城中和城外援军内外夹击,也只能暂且退军。

    突然之间战场形势急转直下,大军在天水郡已成被围之势。

    蜀汉仅据一州之地,兵力粮草都无法与占了天下人口大半的魏相抗衡,故此丞相亦不能兵行险招,只能先撤回西县,择日退兵。

    赵云邓芝军面对的魏军亦有增援,为安全退出斜谷,避开魏军追击,只能烧掉栈道,才得以退回汉中。

    须发皆白的老将军站在斜谷关口的城楼前,望着燃起熊熊大火的栈道,心中甚是悲怆,不知如今一别,自己此生是否还能有率军再次翻阅祁山的机会呢。

    邓芝知道赵将军的心情,劝慰道:“昔日高祖为逃项羽追杀而南下汉中,听取张子房之计烧毁栈道,数月之后,汉军破陈仓,取关中,最终问鼎天下。老将军且保重身体,徐徐图之。”

    丞相本以为马谡战死于街亭,回到汉中,才知他竟临阵脱逃,早几日便回到汉中。

    丞相坐在案前,看着书信久久不曾言语,感觉很是疲倦,挥了挥手让众各自回去。

    秦统因有书要归还丞相,便在帐外等候。

    许久,丞相走出帐外,却只是仰头看那面绣着汉字的军旗,秦统第一次见到这样孤单的背影,像是一个人背着重物走了很久的路。

    丞相转头看到了他,示意他过去,说道:“伯约,先帝在时,常与我说:马谡其人,言过其实,不堪大用。是我未信先帝之言,识人不明,以有此败。汝要切记切记。”这也是丞相第一次对他说起先帝,语气之中,与其说是君臣,反而更像是在说一位老友。

    建兴六年,汉丞相诸葛亮上书曰:“臣以弱才,叨窃非据,亲秉旄钺以历三军,不能训章明法,临事而惧,至有街亭违命之阙,箕谷不戒之失,咎皆在臣授任无方。臣明不知人,恤事多暗,《春秋》责帅,臣职是当。”自贬为右将军,上仍命亮代行丞相事。

    几日之后,经过丞相及其他各司共同裁定,陛下过目后下诏:因马谡及副将张休、李盛触犯军法,弃将士与不顾,又不及时禀明军情以至于延误战机,损兵折将,处以斩刑。先锋王平劝谏有功,又能收拢士卒,使张郃以为有伏兵而未感追击,拜为参军,统领无当飞军,进位讨寇将军,封亭侯。秦统降汉,且在军中屡次谏言,加奉义将军,封当阳亭侯。

    行刑当日,应马谡请求,得以再见丞相一面。

    秦统见两位行刑手押着一位身着囚衣,披散乱发之人入内,直直的跪在了丞相面前,早已泪流满面。

    他比丞相小不到十岁,且丞相与其兄马良乃是至交好友,马良早早离世,丞相对他来说一直如同兄长一般。

    是他自己急功近利,而后又胆怯脱逃,以至于此。

    想到这里,他羞愧难当,最后向着背对着他的丞相深深行了一礼,道:“丞相,街亭之败,皆谡之过也。望丞相好自珍重,谡,就此别过。”,随后出门而去。

    丞相似是不为所动,但秦统分明看见两行清泪自他紧闭的眼角落下,直到马谡出了府门,他方转过身,对门口还礼道,声音几不可闻:“幼常,好自珍重”

    回到丞相行帐,秦统将《赏罚第十》还给丞相。丞相问到:“仲纲,汝如何看待赏罚?”

    经由这几日,秦统感触颇深,答道:“我读丞相的赏罚篇,又见丞相之赏罚分明,方知赏不可虚施,要让勇士知其所死并鼓励这样的行为,刑不可以妄加,要让做了错事之人认识到过错并警示这样错误的行为。人必有私心,但由人组成的军队不应徇私情,赏罚就是是树立军中法度的根本,只有明赏罚,才能齐众心,士卒用命,赴险而不顾。丞相斩马谡,就如同昔日商君徙木立信,必能一整军中法纪。”

    丞相甚是赞赏地抚髯道:“在夷陵一战之中,我军折损了许多士卒,此次北伐,除赵老将军的亲兵及王平手下老兵外,大多是西川新兵。是我忽视了训章明法,军纪不严以至街亭稍有挫败,便导致将领逃亡,士卒离散,兵将不复相录。”

    又拿过记事册,秦统接过帮忙记录,丞相口述道:我军在祁山、箕谷,数量皆多于魏军,却未能破贼,原因并不在士兵太少,而是兵将素质欠缺,纪律稀松。即日起大军就在汉中整顿,减兵省将,明罚思过,以待良机。望诸卿贯彻法令,各尽其责,则事可定,贼可死,天下可安也。

    秦统默默记下,此法令稍后将交予长史整理后发出。不久前长史向朗因包庇马谡被免职,现由校尉张裔兼任丞相长史,故而事务繁多,自己因常在丞相左右,便帮着处理一些。

    之后秦统又拿出这几日自己反思此次北伐的建议书,一一与丞相商讨。

    其中一项便是屯田。秦统尚在魏时,知道曹操就曾派羽林军屯田以补充军粮,后来也渐渐移民至人口稀少之处屯田,收效甚佳。

    丞相也深感从成都运粮至汉中,蜀道艰险,甚是劳民伤财,已经到了成都亦缺粮的地步。

    倘若让军士在汉中与百姓同耕,便可解燃眉之急。

    如今西县又迁来数千户人口,若有军士协助垦荒助农,也能够帮助其在汉中定居。

    丞相沉思片刻,便写下手令,交予下人道:“通知户曹,兵曹与长史明日来商议此事。”

    又边说边写道:“但此事需在严明法度之后而行,务必通令屯田军士不可侵扰百姓粮财,借取之物一律归还,切不可强征田地。另:法曹需拟相关法令,以明责任归属。”

    写罢将记录的书简交给秦统,让他一齐带给长史草拟政令。

    公务已毕,秦统便告别丞相向家中走去。

    因秦统如今有官位在身,根据品级,朝廷自会分配官房一间和一些田地,只是远在成都。

    如今秦统常驻汉中,因此本来按照惯例可在汉中新建宅院一套,只是秦统觉得不必如此,只将离军营不远的一间无人民房略作修缮,这样既与丞相议事的行帐相隔甚近,又足够一家三口住着了。

    天色渐暗,他转过拐角便看见家中亮起的暖黄灯光,赵元低头的侧影落在窗纸之上,如画一般。秦统心中一暖,加快了脚步,觉得深秋的风也不那么刺骨了。

    推开门,赵元正教秦昭学字。赵元自重逢之后常感慨民生之多艰,又常在军中做事,装束向来简朴,只穿着素罗襦裙,以木簪挽发,出门则包青布头巾。

    但今日赵元倒是穿起一条茱萸纹天青直裾袍,带了两件白玉首饰,一旁秦昭穿着一件对襟短衫和一条花色长绔,头发不长,却也结成了小辫盘在头上,很是娇小可爱。

    赵元见秦统推门进来,上前用白布为他抽打身上灰尘,秦统接过白布,笑着问到:“娥英,今日为何如此打扮?”

    赵元一边在盆中倒上热水给秦统濯手,一边嗔道:“你怕是忙的忘了时辰了,今日是冬至,本来是要献黍谷家禽于家庙中的。如今我们远在异乡,但这礼数不能不全呀。”

    秦昭这时也举着小石板过来,秦统见石板上歪歪扭扭的写着许多字,却是不认得,只好问到:“昭儿,你写的爹爹怎么不识得?”

    赵元在一旁已是笑得喘不过气,道:“是我教了昭儿写“冬至”二字,她尚未学会,倒要自己造字,这你如何识得。”

    待三人收拾好仪容,便至后院之中。赵元摆了一张案桌,桌上放着三牲之肉及三种谷物并庄氏带出的秦氏家谱。

    虽然简单,但二人行礼甚是庄重,秦昭还是孩子,因此只是跪坐垫上,学着父母行礼。

    行礼已毕,本应是长辈与小辈共同饮酒询问近况之时,秦统端着酒杯,又朝案桌深行一礼:“爹,娘,统远走他乡,来到汉中,并非抛弃家业,而正是为继承吾祖世世辈辈守土开疆,庇护百姓之愿也。父母与祖辈在天之灵,定能体察统一片拳拳之心,望冥冥之中,助我与恩师诸葛丞相一臂之力。若有一日北定中原,天下一统,统自当回到故土,再行孝道于庙前。”

    赵元亦举杯遥祝,想到自己与父母已天各一方家中是否收到牵连,又想到庄氏待自己如同女儿,自己却不能陪她颐养天年,眼眶也红了又红。

    祭拜结束,三人回到屋内,赵元将菜肴早已准备好,又上炉灶略热了一下,秦统给炭盆补了一些炭火,屋里逐渐暖和起来。

    几轮酒过,赵元已经喝的面泛桃色,只用手撑着腮,将秦昭搂在怀里,轻轻唱着小曲:“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秦统自幼学琴,也通音律,便敲击酒杯为赵元击节而和。

    不多时,秦昭就安静睡去,秦统接过秦昭,轻轻抱他到小床上,赵元帮着脱掉外衣鞋子,在红扑扑的小脸上落下一吻。

    夫妻两人也洗漱一番,吹灭烛火,躺到榻上。秦统自别离后,就常常自梦中惊醒,是赵元加以抚慰,才逐渐睡得安稳一些。

    今夜刚入睡不久,秦统复又醒转,赵元迷迷糊糊间,便靠过去搂住秦统的脖颈,好似哄女儿睡觉一般,轻拍秦统的背。秦统顿觉得心安,还来得及想些什么,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