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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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

    ——京城

    皇城里的大理寺,因为赵晃一嘴查办铜矿流通,忙得“不可开交”。但真正不可开交的,只有庞真节这个大理寺丞。得亏寺内没个锅碗瓢盆的,不然能被他忙活出一桌子满汉全席来。

    这几日铅山的韩知县被押回京中受大理寺审理。这案件审上来竟然只变成了简简单单的官员为金谋私,而韩知县的手书则被当成了为拉抚州知州下水的污证。

    这原本抚州知州也该被押回京城接受审理,现在好,半路死在了客栈里。本就是死无对证,而大理寺又看着更像是想草草结案的节奏,只有他庞真节还想查个水落石出。

    “庞大人!”

    庞真节还在伏案调阅相关卷轴,被这下属突然一声惊扰,“什么事?”

    “其他几位寺丞大人把韩知县的案子断了,都署了名了,给定了死罪!”

    “死罪?死罪不是得奏请王上吗?王上不在宫中,谁准的?!”

    “呃那个……好像是太后娘娘。”

    “荒唐!”庞真节一个大巴掌拍在桌案上,卷宗都弹起老高,“我去找丁大人!”

    “大人,他们说丁大人不在!”

    “他放屁的他不在!整天搁他那屁大点的亭子里喝几口小茶,还不在?!”说完拂袖愤愤而去。

    ……

    丁大人是大理寺卿,没事儿就爱坐在花亭中,煮点小茶好弹弹他那闲情雅致。他斜眼瞥见了大步而来的庞真节,又垂下眼睑继续煮茶。

    庞真节一拜:“丁大人。”

    丁大人装作刚看到他的样子,缓缓搁下了手中的杯子,直起身板,指了指石凳,“坐吧。”

    “不坐了大人。下官就想——”

    “我知道你是来问什么的。”丁大人抄了抄官袍衣袖,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这事儿啊,就这么定下了。一个铅山县令,也没什么好查的。”

    “那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定死罪吧?”

    “这不是很清楚了吗?王上都觉得,这就是地方官员为财谋私,私贩国家重要资源。定死罪,不过分吧?”

    “可那份手书呢?那份手书怎么解释?”

    “不是说了么,抚州知州跟铅山县令素有过节,事情败露想借机报复,一同拉下水。”

    “你放——”

    “大胆!”丁大人就听着庞真节嘴里那市井粗话就要吐出来,一拍石桌一嗓子给他呵了回去,还拍得自己手疼,缓缓拿下石桌攥着拳头。

    庞真节圆着眼,气得连连点头,“大人不想查,我偏非要把这事儿查清楚不可。我不能枉了大理寺的名声!不能对不起我头上这管帽!”说完转身离去。

    “庞大人——”丁大人端起茶杯,用盖子分着茶叶,“有些事儿啊,不知道的好。有些理啊,不明白的好。我呢……这是为你考虑。要是一步走错,小心家破人亡啊。”

    庞真节低哼一声,大步而去。巧得是正好在宫墙那边觑见了回宫的赵晃,怪的是赵晃在前面走,一堆人扛着龙辇在后面追。

    原是赵晃嫌那辇颠得自己脑子疼,不如下来自己走动,转头就瞧见了直奔自己冲刺而来的庞真节。

    这倒霉的赵晃刚回宫连水都没喝上一口,转头就被庞真节架去了垂拱殿听政。他往大殿宝座上那么一坐,吹了吹玉盏中的香茗,看了眼庞真节恭恭敬敬的站在那,把手上的茶又搁下了,

    “坐吧。有什么事,慢慢与朕说。”

    “(一拜)臣心忧之甚,如坐针毡。”

    “(轻笑)哦?”赵晃理了理袖子,把身子靠了下去,一甩袖子俩手扶摊在腿上,“那你就站着说吧。”

    庞真节在脑子里过了过,把韩知县这事儿从头到尾说了一边,抛出了疑虑与问题,指明了大理寺审案草草。

    赵昱盯着杯中的茶烟点了点头,“那你想怎么做?”

    “臣以为,铅山县北至渠江关,东至皇城,这之间所有地方区县都要排查。”

    “都……”赵晃愣了一下,而后翘着嘴角笑了笑,捻着手指,“那你和朕说说,怎么查?”

    “臣希望王上准许,让臣亲自去查!”

    “亲自——”赵晃直了直腰,“铅山北至渠江关,东至临京城,这之间多少个区县,你知道么?”

    “臣知道!请王上准许臣离京查案!”

    赵昱看着他一脸坚持的模样:“(点点头)好,朕让你查。”赵晃叫人端来笔墨纸张,写御书一封,好让地方官员协助庞真节查案,“庞真节,你最好给朕查出些结果。要是无功而返……”

    庞真节抬眼见赵晃挥了挥手,示意自己下去,再拜:“臣谢王上恩准!”

    赵昱望着庞真节背影,“朱公公——”

    “(垂首弯腰)老奴在。”

    赵晃抿了口茶,几不可见的眯了眼,“让膳房备些上好的糕点,给太后送去,就说……朕惦念她老人家了。”

    ……

    ——饶城外

    天还蒙亮,少年便起了个大早,蹑手蹑脚轻拿轻放,回头却发现父亲坐在土榻上,母亲早已起身站在灶台前了。这一家是三口,住在饶城西边外的村子里,日子贫困,但至少还有得饭吃,有的麻布穿。

    家里本来有个一亩三分地,但父亲早年田里摔了一跤,断了腿,家里只能靠母亲一人耕作。这家孩子是个男娃,后来大了,成了少年,也帮着母亲做活。生活总归是能说得过去。

    前些年抚州饶城西边的群山里,开了条矿路,饶城的江家老爷专招些年轻有力的少年、壮年,给的钱也多——至少比一年作那几亩田地给的多。

    这家的少年叫刘丰年,他爹娘给名儿的时候,满满都是百姓家的期望。刘丰年起个大早,就是为了去西边山里的矿路上。

    事实上,自从去了矿路上做工,他天天起这么早,便得天天早上轻声小心,怕扰了爹娘的清梦。但他爹娘照例是起的比他早。

    爹娘总是让他多睡会,怕他天天起早爬山路,晚上又大半夜回,累垮身子。刘丰年却说,这矿上是按工时给钱,自己多做会儿,母亲就能少在田埂上累会儿。

    这西边群山都不高,但起伏得跟海上飓风掀起的海浪一样,上上下下折磨人。

    这条矿线选在了群山中最隐蔽的一处山谷中,南北走向。矿路上的劳工没有人知道这矿到底会运到哪去,因为他们只负责搬运一段路。

    这条矿路上前前后后共一百来个劳工,年纪不知道谁最大,也不知道谁最小,但刘丰年一定是最能吃苦的,也是这里认识人最多的——就算他不认识别人,别人应该也晓得他。

    “呦丰年,又这么早啊!”

    “吃了没啊丰年?我早上这还剩半个锅饼!”

    “丰年,来搭把手!”

    “丰年来帮忙抬一下!”

    “丰年!这边这边!”

    “丰年,孙大哥昨儿伤着脚了,你去看看他行不行。我这边忙完了就过去帮你!”

    “丰年——”

    这一喊又是小半天过去,劳工们忙活了一上午,这到了中午正头,也该歇会儿。刘丰年往块石头上一坐,挽起麻衣,抬起肩膀用头去擦衣服,好蹭去些汗。

    他看了眼身边的孙大哥,啃着手里那不大,甚至是有些寒酸的面饼,滚了滚喉咙。今早儿刘丰年走的时候,忘了带中午的吃食,现在这饿饭的点,他除了咽点口水别无选择。

    “哎,丰年。”孙大哥把手里的面饼撕了一半,递给了丰年,“没带饭啊?早上再早也得备好吃的不是。你才这年纪,还长呢,别亏了自己。”

    刘丰年盯着那半个面饼,质朴笑笑,道了谢:“孙大哥,今儿怎么没见江老爷啊?”

    “嗯……听说他家里死了个女儿,估计忙着后事呢。”

    “好好的死了个女儿啊?”

    “别的我也不清楚,人家事儿,咱也管不着那么多。”

    刘丰年点了点头,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手链,用玉米做的,递给了孙大哥:“您给我半个红薯,我也没啥别的。平时就爱串点小东西,您年纪也大点,拿着这东西,就当保个平安?”

    孙大哥愣了愣,笑着接过来:“你还有这手艺呢?”他把东西放在手里掂了掂,“头一次听人说这东西保平安。行,我收下了!”说完揉揉丰年脑袋,发现他突然有些惆怅,开口发问。

    丰年道是原来还穿过一谷链,给了一位姑娘。之前见过那姑娘几面,到底是第一次跟姑娘家打交道,那么多次也不知道问个名姓,家住哪。现在好了,很久没见到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

    孙大哥还想搬出些缘啊份啊的安慰一番,结果打眼一瞅看见了面失人色的江老爷。整个矿路上的百号工人都是眼尖,立马起了身准备做活。

    只瞧见江老爷背着手走到了刘丰年跟前,把孙大哥差走,又神神叨叨的把丰年拉到了别处,不知道说了什么。只知道,刘丰年回来的时候,面露喜色。

    江楚几人随便找了家客栈凑合,昭卿除了晚上,基本上不会在客栈待着,行迹身份神秘。而江楚就是晚上也不一定在,这阵子天天东蹿西跑,就是不知道在查什么。就韩书良跟他护卫老实,窝在客栈哪也不去。

    韩书良这阵子跟着江楚在外面闯荡,多少也认识了些险恶,身边没有他楚哥跟卿姐,他是万万不敢多逛游。这一来二去就只剩了闷在客栈的选择。

    他那护卫是个闷瓶子,话是不问不说,问了也顶多就几个字了了。韩书良一个嘴闲不住的小书生,整天跟这人待一起,语言功能都快退化了。

    他实在是无聊,书也看不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想找人说话想疯了,他脑子里竟蓦然的想起胡月来。他甩甩脑袋,索性下楼串串风,巧的是,他们住的这家客栈,正好也是今天刚到饶城的庞真节的暂居之所。

    庞真节桌上还有个男子——张海平。这人是当地人,也是他多年的老朋友,仕途一直不顺,后来索性滚回来做做生意。

    张海平用手里的碗碰了庞真节手里的碗:“说你这人犟一点都没说错。这铅山铜矿的事儿不是小事。朝中政党明争暗斗,这一件事儿背后可能牵扯很多权臣,连我一个不做官的都明白的道理,你干嘛非要往里卷呢?”

    “我是大理寺丞!我得对得起我这身份!我得对得起每一个犯人!”

    张海平脑袋往后仰了仰,“你看你看,你说你你就急。那好,你运气好,能查到真相,那不过就是救活一条人命,你的未来将是众矢之的。你要是运气不好,你知道回去等着你的是什么吗?你会被绞成肉泥的!”

    “那我也不管!奸佞想乱我萧宋朝政,毁我萧宋社稷,枉我萧宋百姓,我就是忍不了!今天冤死一个铅山知县,明天说不定被冤死的就是你我!”

    韩书良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直到“铅山知县”四个字蹦到他耳朵里,他两个健步窜到他们桌旁,惯性冲到桌子上,震翻了酒壶,“你们说的铅山知县,是韩胜吗?”

    庞真节皱了皱眉头,看了眼迷茫的张海平,对着书良道:“是啊。你是何人?”

    韩书良一听,立马瞪大了眼,一把抓住庞真节肩膀:“我爹他现在人在哪?”

    ……

    江楚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回来的,向着客栈的方向走,抬起头看着远处天空中翱翔的——鹰。

    这鹰体型雄健,一双金爪锋锐,展开翅膀足有一成人般的宽度,几缕金毛在光下灿然。它于客栈上空盘旋良久,最后振翅飞回了一座高楼上。

    江楚顺着眺望去,高楼瓦檐上立着个男子,蒙着面,头发紧紧扎起,一身黑衣,肩膀系着金色肩铠,手腕扣金铁环,一双眼如鹰般注视着所有事物。

    江楚眉头微微一凝,认出了那人身份——金鹰老人。这称号是江湖人给他冠的,至于这人到底是不是老人,江楚还真不晓得。但可以肯定的是,金鹰老人是混迹江湖的前辈,已经很有些年头没有行迹了。

    但对于江楚而言,在意的不是金鹰老人为何重现江湖,而是在意他那鹰怎么还没死。还是说当年的金鹰找了另一半,给他生了个小金鹰?

    高楼上的金鹰老人突然转眸,死死盯住了江楚的方向。江楚倒是未被他这一眼弄得惊惶,反而淡然的与金鹰老人对视,毫不偏移毫不闪躲,就这么十来秒,楼上的金鹰老人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原地,仿佛那处从未有人存在过。

    ……

    夜又黑了几度,白日里精神的人,也都睡了个七八。庞真节的屋子里还亮着盏烛灯,晃晃悠悠地照着那桌案上的文卷。

    庞真节用笔蘸了些墨,却听夜空一声鹰啼。他怔了怔,没在意,继续落下笔墨,屋内的窗户却忽的被破开,一阵遒风熄灭了火烛,整个屋子瞬间暗沉下来,又被打进来的月光亮了方寸。

    庞真节反应倒是不慢,察觉事情有异,立马俯下身子。只觉得脑袋后头一阵阴凉,耳边像是鹰鸣般略过。

    他顺着桌案底下的空档滚到另一侧,抬起头便对上了房间的墙壁上的一双如鹰的眼。庞真节刚准备开口发问,没成想对方根本不给机会,手腕上的金铁扣一弹,一双铁勾爪直接向他脖子袭来。

    庞真节可没有躲过这勾爪的速度,只能眼瞧着那东西冲着自己逼近,但四肢就是来不及反应。就在那金爪将要刺进眼珠,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剑贴着他鼻梁飞驰而过,“铿”一声震开了金爪。

    庞真节这才刚缓过神,赶忙闪到一旁,就瞧见那被破开的窗户处,站着位负手而立的白发郎君。金鹰老人瞥了眼江楚,却没有要管他的意思,脚蹬墙一闪,五指如鹰爪一般直冲庞真节抓去。

    庞真节整个人瞬间被掐起,砸在墙壁上,喉头一阵腥甜。金鹰老人手指接着就要发力拧断他脖子,身侧却突然一道剑光劈来,他只能退身。

    江楚扫了眼身侧的墙壁,长剑在手中半旋,一甩掷力,剑罡直接把那墙壁轰开个窟窿。庞真节一看,赶忙闪了进去,这一钻就瞧见了屋里两眼懵懵看着自己的韩书良。

    真是巧,住屋子都能住到隔壁间。

    江楚看着金鹰老人,淡淡道:“晚辈见过金鹰老人。”

    金鹰老人有些惊奇,借着朦胧月光盯着江楚,那一双鹰眼极其明亮,沙哑着声音问道:“居然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号么?你最好别挡路。或者,我不介意多杀一人。”

    江楚淡然一笑:“这条人命,晚辈怕是不能拱手。”

    “那就……先解决你吧。”话音刚落,其身形顿时消失。江楚瞳孔微缩,借着风动偏开头,金爪直直刺进了他身后的墙壁,可立马就划着墙壁冲他脑袋割来。

    江楚反握长剑架在臂侧,挡住金爪,同时发力错开金爪,趁着空档拉开身形。他借着打进来的月光,发现了长剑上被留下的三道抓痕,还没来得及惊叹,对方竟是飞檐走壁倒踏于墙顶上,翻身而下直直抓来。

    江楚腰部向后倾倒,长剑抵着金爪,在自己仰平的身子上方划了个半圆,而后脚下一旋而起,同时回身甩出剑气。

    金鹰老人侧身避开剑气,左右手的金爪各自弹射而出,向着江楚两肩而去。虽被江楚避开,却死死抓住了其身后墙壁。

    两只金爪后的绳索一收,金鹰老人借力冲向被夹在中间的江楚,一脚踹在江楚挡于身前的长剑上。巨大的力劲直接将江楚踹到了隔壁屋子里,那本被江楚轰开的窟窿瞬间被放大了几番。

    江楚稳住步子,看了眼庞真节,这人还好,临危不惧,反观韩书良已经缩在了床角,大气不敢喘。

    江楚偏回头,盯着那如鹰俯冲而来的对手。手上长剑翻花聚力,剑身不断积蓄剑势,隐隐震颤。在金鹰老人冲来那一刻,剑势瞬发,剑罡掀起长风直荡而去。

    金鹰老人见势头不对,金爪弹射至天花板,借力向后腾翻,避开那将整方墙壁都扫垮的剑罡,竟踏空借力再次俯冲而来。他双手一甩,左右金爪顺势交叉抓来,在空中留下六道金痕。

    江楚后退半步,金爪贴着其胸膛而过,将衣服都撕裂一层。对手收回金爪,向着江楚脑袋刺来。江楚瞥了眼身侧的方桌,脚尖一勾,长剑一挑,将它掀起,挡在身前。

    金爪刺过方桌,露出三条爪尖。江楚用剑身重重一挑桌角,将整个桌子旋转起,带着金鹰老人一同在半空螺旋。他估算着大致方向,直接一剑刺过去。

    金鹰老人瞳孔盯着那破开桌面刺来的剑锋,脑袋后仰,剑锋在他喉前一指处停住。他撕裂方桌,身子在空中半转,将被撕成两半的桌子踢向江楚,而后顺势斜劈去。

    江楚接连侧身躲开砸来的桌子,下一秒对手已至眼前,便连忙架剑格挡。只见火花一瞬,金石清脆声直接刺的韩书良脑袋一疼。

    江楚退了三步,发现剑身豁然出现三个豁口。这要是再来一下,长剑必断。江楚御气于剑身,盯着再次发动攻势的金鹰老人,一拧剑柄,长剑便在手中螺旋。

    金鹰老人双爪抓向天花板,借力腾跃而上,身子竟倒悬在上面,脚蹬着顶墙,猛地发力,迸发而来。金爪隐隐撕裂虚空,带着一声鹰啼,于眨眼间俯掠而来。

    江楚手中如清风盈满,淡淡辉光泛起,扬臂一甩,剑光迸射,荡起气波,携着声鹤唳而去。

    两招对轰,气波直接将屋门窗户掀裂,缩在床角的韩书良险些被掀出屋子去。金鹰老人眉头微皱,错开身子闪退,江楚余下的剑势直接冲裂了顶墙,瓦片木粱纷纷被震断,坠落下来,豁开口子,看得见天上弦月。

    “长风鹤唳?”金鹰老人凝望着江楚,“你究竟是何人?”

    江楚温和笑道:“过路人。”

    金鹰老人眼神变得不断锋锐,瞳孔隐隐明亮金色,周围气场不断增强,“听闻那人名号很久了,不知阁下是不是本尊。如果是,我很想试试,阁下是否真的如同传闻一样。”

    夜空一声鹰啼,金鹰老人听得出,这是它那鹰的危险声告。他发觉屋内的月光暗了不少,地上弱弱的映出道人影。

    他抬头望去,月光勾勒出个倩影,一双琥珀眸子泛着冷寒,负手立于瓦檐上,正死死盯着自己。只瞧见她一振长袖,一柄细剑霍然出现于手中,银光泛泛。

    金鹰老人看向江楚,“我想……我们会再见面的。”话音落,他翻窗而走,金鹰展飞掠,携他而去。

    ……

    “什么?金鹰老人失手了?”丁大人揩了揩喷出口水的嘴角,见下人点头,“怎么可能啊?”

    “大人,要不咱把金鹰老人叫过来问问?”

    丁大人拿起茶壶直接向那人砸了过去,“你是脑子被驴踹了还是被门夹了?!那是太后娘娘的人,你想过问就过问?!”

    “那,那怎么办?不能真让庞真节查下去吧?”

    “让他查。”丁大人向后仰了仰,“还好我们做了第二手准备。”

    ……

    孙大哥在床榻上被他妻子摇醒,他迷瞪着眼看了眼掉土的房顶,“干什么啊这么大早把我弄起来?”

    妻子白了他一眼:“你看看外面太阳都照到哪了?你不去山里做活了啊?”

    孙大哥坐起身子,用手扶着后劲晃晃脑袋:“江老爷给我们放了几天假,不用做活。”

    妻子一听,有些焦急:“那工钱呢?工钱怎么办?咱家还有一张口呢!”她看了眼怀里熟睡的婴儿,长得并不白胖,甚至有些畸形。

    “江老爷大方,说工钱按正常工时,照给。”说完他又一脑子栽进了床里。

    “他倒是财大气粗。”妻子说着,扫了眼孙大哥,把他衣服从凳子上拎起来,却摸着里面有什么东西,拿出来发现是个玉米粒做的手串,把衣服扔在他脸上,“哎呀别睡了,上城里买些菜去,家里没菜了。”

    妻子掂了掂那玉米手串,嘀咕着:“真不知道你揣一串玉米放怀里做什么。”

    孙大哥听了,又坐起身子,穿着衣服,“矿上有个小伙子,那天中午人家没带口粮,我给了他半个面饼,他就给了我这个……”他穿好鞋,站起身,“说是,保个平安?”说完自己笑着摇摇头。

    “头一回听说这东西保平安的……”妻子把手串搁在桌子上,抱着孩子上一边去了。孙大哥拾起手串,扫了眼不旺盛的灶火,随手把手串扔了进去。

    玉米粒在柴火上噼里啪啦一阵响。妻子看了眼,没有诧异,只是淡淡道:“不是说人家给你保平安的吗?”

    孙大哥嗤笑一声,叹了口气,开门出去了。

    城里跟往日没什么不同,该开门的该铺张的,一个都没少。唯独衙门外面聚了不少人,一个个你言我语,伸着脖子往里面瞧去。

    孙大哥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从人群里挤出条路,却在这七嘴八口的杂语里听到了个熟悉的人名儿——刘丰年。

    孙大哥一愣,顿住步子又多听了会。他现在确定了,这官府今早抓了个人,就是刘丰年。他不明白,好好一老实的小伙子,怎么会被官府抓了去。

    衙门里那雄厚又拖着长尾巴的“威武——”轰到外面。孙大哥踮了踮脚,努力往里面瞅去,只能瞧见那跪着个人。

    ……

    孙大哥回了家,随便带了几个菜。家里却来了客人——工友,也是乡里。工友来不为别的,就是问问他知不知道刘丰年的事情。

    孙大哥点了头,多问了几句。这才知道,刘丰年跟铜矿扯上了勾。

    孙大哥有些慌张:“这要是跟铜矿沾边,就要被官府抓,那咱们不是都逃不掉?”

    “哎呀老孙,丰年被抓是因为什么……倒卖铜矿,这可是犯那国法的事情啊!”

    “倒卖铜矿?这不是扯淡吗。走,咱俩去官府给丰年证个清白。”

    “你疯啦?!这铜矿的事儿可是跟江老爷有关,你去帮丰年作证,不就是跟江老爷对着干吗?我跟你说,要是官府找你,你就说不认识不知道,不然小心有你好果子吃啊!”

    “哎!”孙大哥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已经摆摆手走了,“中午留下吃个饭?”

    孙大哥见他越走越远,看了眼妻子,转头去了趟丰年的家。可家门口已经全是官兵,把他家给抄了个干净,连瘸腿的爹跟可怜的娘都被人官兵带走了。

    家门口站着位官人,手里拿着本子,若有所思的样子。官府抄丰年家,别的没搜出来,就搜出个账本——江老爷给他的。

    庞真节看着这账本上面记录的那些极其正常的倒卖记录。叹了口气,回去了。

    孙大哥跟着进了城,他跟别人一样挤在衙门外,听着他们碎碎叨叨。这开了堂,没成想过了会儿,江老爷也被请到了公堂上。

    他不知道江老爷进去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听得见丰年的叫吼声,声很大,但听不清说的什么。他知道的,是江老爷出来时,面带诡笑。

    孙大哥这几日有事儿没事儿的就往衙门外跑,昨儿府衙上又抓了两个人,听别人说,是什么接头的人。俩人是分开审理的,但似乎口风出奇的一致。

    孙大哥不知道他们交代了什么,只知道丰年还在衙门关着。

    孙大哥听说,官府这两天去了趟山里,可搜的时候,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仿佛真的只是一座山谷。

    ……

    他坐在家里的桌前,发着愣。妻子把菜端到桌子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啊……我在想丰年的事儿。”

    “要不……你就去官府给他做个证?你不说前阵子你伤着脚,都是人家帮衬你的吗?”

    孙大哥沉默了会,道:“被抓去衙门的工友们,没有一个承认。我若是去做了证,我们这些劳工,帮着走私铜矿的,那不一下子全犯了法么?”

    妻子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那你要是不作证,你良心得安吗?”

    孙大哥抿了抿嘴,突然道:“要是揭发了,那条矿路可就没了。拉车卸货什么的,可没江老爷阔绰。”他说完看了眼床上的娃娃。

    妻子沉默了,她不知道她该不该沉默,但她也确实是没话了。

    不出孙大哥所料,没过几日,他也被府衙请了去。

    刘丰年这阵子在公堂上看着他们一个个走来,一个个摇头,又一个个回去。没有一人愿意说与他认识,没有一个人愿意道出事实。平日称兄道弟,相互关照的工友,只是为这世事凉薄多添了几分寒意罢了。

    直到他看到了孙大哥,他麻木的眼中又多了丝光亮。

    孙大哥盯着丰年那灼灼目光,心里暗叹一声,转而对着堂上的庞真节道:“大人,小民不认识这个人。小民就是个老百姓,靠拉车为生,没听说过什么矿路。”

    庞真节沉沉吐了口气,对着孙大哥呵道:“你可要清楚,知情不言,欺瞒官府,我同样可以治你的罪。”

    孙大哥垂了脑袋,摇了摇:“小民真的不认识他。”

    “孙大哥!我们在矿路上做了这么久的劳工,你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啊!”刘丰年几乎是在嘶吼,被那惊堂木一拍,清醒了些,“孙大哥,前阵子你伤了脚,我帮你忙来着。那天早上我没带干粮,中午是你给了我半个面饼啊?!我还……”

    刘丰年记起了什么,发疯似的对着官老爷与庞真节道:“你们搜他身!那天我给了他一串用玉米串起来的链子!一定能搜到!”

    庞真节扬扬下巴,示意人搜身,浑身搜遍也没找到。

    刘丰年瞪大了眼。慌张道:“不可能,不可能……孙大哥你放在家里的对吗?官老爷,你们去他家搜,一定有的!我没说谎!”

    “啪——”惊堂木又是一拍,官老爷不耐烦道:“刘丰年,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还企图搬弄是非颠倒黑白!压下去!”

    孙大哥闭上了眼,不敢去看丰年。丰年再也没有反抗,也没有喊叫,任凭别人拖拽着自己,像一条狗一样被人拖拽着,扔进暗无天日的牢狱中……

    丰年像一滩水一样瘫倒在满是烂草席的角落里,枯槁的头发缠进嘴里,他就这样盯着手上的镣铐发呆。

    庞真节无声无息的走来,站在牢门外。刘丰年有气无力的抬起眼皮,看了眼他,嗤笑道:“你这狗官,来做什么?”

    其实他知道,这群人里,似乎只有眼前这个人是相信他的,他也清楚自己或许不该这么嘴臭。但他管不住了,也不想管。

    庞真节没有生气,只是沉沉说:“我会保你。”

    “保我?哈哈哈哈哈哈”刘丰年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官老爷,矿上百号工友,整日在一起,说他妈的什么兄弟!他们都不愿帮我,你保我啊?哈哈哈哈哈哈我们熟吗?”

    庞真节没说话,看着他。看着他在那里自顾自的言语,

    “其实我也想明白了,这么多号工人,谁都有可能是今天的我。只不过,我运气差些。”他抬起眼,死死盯着庞真节,“(点点头)他们有生活,有家人……可他妈的我也有生活!我也有家人!”

    庞真节被他突然的嘶吼惊到身体一震,他看着自己笑,笑得很疯狂。

    “死我刘丰年一个,死我刘丰年一家。他们能活……(嗤笑)官老爷,我这么想,也算得上,诶那个叫什么?是叫……‘高尚’对吧?”他贴着墙壁站起,拖着身子缓缓走向庞真节,不时发出森森笑声,而后突然一把抓住牢门,“真他娘高尚啊!”

    ……

    庞真节喝着闷酒,盯着手里那账本看了又看。张海平在他身前坐下,给自己倒了碗酒,“这账本你看一下午了,有什么好看的?”

    “这账本纸张很新,边角没有发毛,也没有受潮的表现。”

    “是,假账。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但你就凭这个,会有人认么?”

    “那就不管了?这案子就这么草草了之了?”庞真节喝干净了碗里的酒,突然一笑,猛地往地上摔那碗,碗在地面瞬间碎成了几瓣,炸开来,躺在地上摇晃,“我从京城到这里来,是为了查案的!不是看他娘的民官勾结沆瀣一气的!”

    他拎起酒坛往喉里灌,又狠狠的把坛子砸在桌面上,“官府抄刘丰年家的时候,我也在。他家四面通风,泥都糊不住!巴掌大的地方挤着一家,阴暗潮湿,就那一口灶还有些温度!你告诉我他倒卖铜矿?就是王上来了我他娘的也不信!”

    “不是真节你怎么还不明白?刘丰年只是一个不幸的替罪羊,这案子你再查下去,会有更多的替罪羊!他们早就给你挖好了一个个坑,等着你往你跳!”张海平去握他手,“收手吧真节,别再查了。带着刘丰年回京复命,对谁都好。”

    庞真节振开他的手,拎起酒坛起身而去。张海平看着他落寞的背影,久久叹息。

    ……

    丁大人在花亭里照例煮着小茶,鼻子凑近了那沸腾的茶面,心满意足的嗅了一口。斜了眼身旁的下属,“说吧,事情怎么样了。”

    “庞真节把那穷小子一家人都给放了,说一切后果他来承担。”

    “(嗤笑)他来承担?他承担的起吗?”丁大人摇了摇头,对下属道,“他们知道该怎么做吧?”

    “回大人,呈文已经在路上了。”

    丁大人点了点头,突然道:“哦对了,金鹰老人碰上的那个男人……”他见下属点了点头,笑笑不再言语,继续煮着那小茶。

    庞真节回了京城,进了宫便被王上召了去。赵晃坐在垂拱殿中,后仰着身子叹了口气,把手上的呈文扔在桌案上,呈文上有四个大字格外明显——徇私枉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