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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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1章 道统 5 中西问对,信仰崩塌

    “朕再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的教义中,你们的神或说你们的天主也赫瓦用六天创造了宇宙星辰、天地万物,难道我华夏先民、我们的祖宗都是你们的神创造的?你们蓝眼睛绿眼睛黄头发,你们天主的儿子也苏斯的画像也是黄头发蓝眼睛。那我们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华夏子孙,怎么就是你们的神创造的?你们的教义上不是说,你们的神按照他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人?那他到底是黑眼睛黑头发还是蓝眼睛黄头发?”

    未时中,午后的阳光斜斜的照进大殿。在这个季节,这是大殿最明亮的时刻,龙椅和龙袍闪耀着淡淡的金光,王战胸有成竹地问出又一个问题。

    下午,皇极殿正殿,所有在京且能参加朝会的大臣都来了——殿上人少了许多,绝大多数御史都不在。所有殿上之人,包括侍卫和太监,都在用心听着皇帝和柱洲僧——西人传教士的对话。

    此时皇极殿上有五个金发碧眼的柱洲僧:科隆人汤若望——约翰.亚当,此时还没有后世统一的德意志,只能说他是科隆人;康斯坦茨人邓玉函——约翰.施瑞克,他是和汤若望一起从陕西返回的;西西里人龙华民——尼古拉斯.隆格巴迪;被后世称为法兰西人、实则自称比利时人的弗兰德斯人金尼阁——尼古拉斯.崔高尔特;意大利人罗雅谷——吉雅科莫.罗,他是在山西汇合的汤若望。

    他们五人都穿着大曌最普通的士子阑衫,说话时几乎不带什么太重的口音,大曌官话也都比较标准,觐见皇帝时他们每个人的大曌官话都很流畅,既能听得懂皇帝说什么,也能说得清自己想要表达的,如果不看他们的金发碧眼,听者完全不会把他们当成外国人。由此也看得出来,来到大曌之后他们一直在非常努力的学习。

    事实上,他们的学习热情确实是无法形容的高涨,因为他们的学习是为了他们的信仰:他们五人于万历四十六年从里斯本出发,历时一年零三个月,于万历四十七年农历六月抵达大曌濠镜澳圣保禄神学院。抵达后,他们换上儒服,住进中式房屋,立刻投入学习,语言上以掌握京城官话为目标,学问上研究中国古籍经典,寻找可以与他们的天学相接的契合点或者说所谓证据,意图证明他们的上帝就是华夏的昊天上帝,意图证明中国道统经典都是他们的上帝所传的莎草纸上的旧契约所衍生。

    这种目的,令他们对汉字的学习、对汉家经典古籍的学习充满了主动性。

    虽然此时利玛窦已经死去了九年,但他们的学习热情并不曾有半点衰减,而且他们实行的仍然是利玛窦行之有效的“先合儒、再超儒”策略,最终的目的始终很明确,从无更改,就是“超儒”——将儒家学问置于他们的造物神也赫瓦的旧契约神学之下,使儒家学问成为他们旧契约神学的下属分支,使整个华夏将他们的旧契约神学奉为文明之源。

    之前龙华民等教士排斥儒家思想,禁止祭天、祭祖、祭孔、因此酿成了南京教案,遭到了朝廷的打击,他们这些最狂热的传教士被驱逐回了濠镜澳。但后来朝廷购买火炮,这些人便又抓住机会,以军事家的面目随着大炮再次于天启三年进入华夏内地。天启三年初,汤若望等人随着大炮抵达京城,并且将天文历算书籍呈报大曌朝廷,还请朝廷官员去其住所参观各种仪器,且预测了当年的月食。

    值得注意的是,他们没有提交任何关于他们各国历史的书籍。按理说,与外国交往,怎么也应该展示一下自家的悠久历史、祖上的辉煌,但是他们没有,所以王战才像梅文鼎一样,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没有确定纪年的历元——历法元年。

    不管怎么说,处心积虑的返回京城,通过种种手段吸引官员,再次表明了他们的狂热。

    然而,无论目的有多么狂热,无论经过了多么狂热的学习,无论将京城官话说得多么标准,此时的金殿上,在与大曌的皇帝进行对答之后,他们的口齿越来越笨拙,或者说他们越来越沉默。

    此时听到大曌皇帝关于面貌的问题,难堪的沉默再度出现。

    “......”

    汤若望已经记不清现在这是第几个沉默之后艰难回答的问题,他只记得今天下午曌国皇帝的每一个问题都让自己回答得很艰难,或者说,承认的很艰难——那些内容都是与龙华民等教士早就商量好的,先不对这个古老国度的官员和学者提起,因为里面的很多内容会让这些讲究忠孝节义的儒家士绅反感,不利于传播唯一真神的光辉,毕竟前辈利玛窦来到大曌那么多年,到死也只是以十诫为枝干进行译述,翻译一些明显符合常规的东西,并未过多的翻译其他的内容。而且利玛窦为了更好的达成目标,还将大曌的《四书》等古代经典翻译给教友看,以便大家更好的结合这些东方人所信奉的东西进行传教——如今眼前的东方皇帝却将一切都掀开了。

    汤若望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年轻的皇帝会知道他们的经书教义,他完全不能理解。据他的了解,曌国的皇帝一辈子都很少离开他们的都城,除了前辈利玛窦翻译过来的那一小部分,在这片土地上也根本没有更多的翻译过来的教中经书经文。但是今天下午,汤若望在心中怀疑,自己遇到了西方传说中的先知、东方传说中的圣人——眼前高踞于龙椅上的皇帝,知道得太多了!

    这个皇帝知道旧契约在独一真神也赫瓦的儿子也苏斯诞生九十年的时候才被一赐乐业教教士确定为教中正式经书;知道大洪水灭世和方舟逃命。还知道也赫瓦从天而降的焚城大火;也苏斯的母亲玛瑞亚以未婚处女之身生出也苏斯;一赐乐业人依然信奉也赫瓦,并不信奉也苏斯;最后一赐乐业人犹大还把也苏斯出卖给了罗马人,使他被罗马人钉死在十字木架上;新旧契约的篇幅,按现在大曌的书籍、字体大小,大约要曌国的五、六寸厚;英法百年战争;意大利六十五年战争;西班牙与英格兰的大海战;尼德兰和西班牙在海上再次开战;知道猎巫中被教廷裁判所烧死的那数不清的女子......这个年轻的皇帝都知道。

    还有,这个东方的皇帝把真神和神子的英格兰读音译读得是那么准确,包括自己名字的正确拼写与非常准确的英吉利式的读音——焦恩.阿当——这太令人震惊了。

    最难堪的是,即使在整个柱洲、在罗马也有许多人反对的赎罪符,这个年轻的皇帝也知道。从口气中就可以听出,教廷贩卖赎罪符、信徒花钱就可以消除罪孽这种事,令面前的皇帝十分蔑视,他的那些臣子听到后也是如此。听听他们的议论就知道了,“哈,原来花钱就可以免罪”,“那些商人岂不是干什么都不会有罪?可以肆意妄为?”

    每一句议论都让汤若望感觉到前路愈发的艰难。

    但是无论多艰难,汤若望始终确定几点:对于这些都必须如实承认,如果现在不承认,那么将来神的教义将永远不能以真实的面目出现在曌国人的面前。而这种不真实将引起灾难性的后果。这种不真实也是极大的不敬,虔诚的信徒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汤若望等人的艰难回答中,而徐光启三人也陷入了“不知道”所带来的巨大震惊之中:不知道一千多年前也苏斯的母亲玛瑞亚居然是以未婚之身生出也苏斯——那时的大汉早已衣冠礼仪具足,早已不是原始传说、无媒无聘的时代;不知道一赐乐业人依然只信奉也赫瓦,并不信奉也苏斯;不知道一赐乐业人犹大把也苏斯出卖给了罗马人,使也苏斯被罗马人钉死在十字木架上......不知道为什么皇帝那么多的问题汤若望都没有否认。

    这么多的不知道。

    最令他们难忍的“不知道”是为什么从利玛窦到汤若望这些人都没有把今天承认的这些告诉自己。

    他们三人之中,徐光启尤其震惊,心头激荡:在当年首辅叶向高的斡旋下,万历爷准许利玛窦葬在了京城西郊,自己也曾为此出力,为什么今日对答是这种结果?

    徐光启真想现在就冲到墓前,问一问利玛窦,为什么自己帮他把《四书》全部都翻译了过去,他却没有坦诚地告诉自己旧契约的全部内容,反而隐瞒了那么巨量的内容?为什么他告诉自己柱洲各国因信奉天主和天学而和平无争,现在汤若望却对皇帝揭露出的那些持续上百年的战争没有任何反驳?

    和平无争?假的!

    穷兵黩武?真的!

    巨大的震惊让他们如同掉入了深渊之中:信仰崩塌的深渊。

    面色青灰,肢体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