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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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6章 重典 7 非是无情,实因有恨

    “陛下,既然陛下不打算稍有贪腐便剥皮实草,而是要‘贪了普通百姓一家十年的温饱’才凌迟,为何现在就要实行剥皮实草这等严刑峻法,何不稍缓?”

    皇极殿上,房壮丽作为一个老臣,敏锐地看到了皇帝对于严刑峻法的尺度,看出皇帝不是要简单地恢复酷烈的剥皮实草,所以他在已经不想多做反对的情况下还是再次出言。而相比于军户,他还是更关心关系到所有官员的严刑峻法。

    “房爱卿,你是不是以为......朕对自己的臣子一点情分都没有啊?”王战和缓的问道。

    “微臣岂敢?”听到皇帝这般说,房壮丽连忙施礼。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任何人有自己的心思都是正常的。不过朕可以告诉你,朕希望你们都能体面、平安的活到老,都能与朕一条心的让国家强盛、让百姓富足。朕不希望带领着你们锦衣玉食却看着天下百姓衣食无着,朕不希望你们落于严刑峻法之下。朕之所以要培训所有官吏尤其是县令格物实学、数算律法、农田水利,还决定小吏的俸禄从此由朝廷光明正大的负担在明处,一方面是希望他们能做好民生事务,不再被小吏豪强欺瞒掣肘,一方面也是希望他们不必再花自己的俸禄雇人了。尤其是县令和将来的乡级官吏,若是自掏银钱雇人做事,以他们的俸禄,还是难免窘迫。你们再想想朕之前关于田赋的安排,是不是在支持自己的县令秉公施政?”

    “......是。”房壮丽沉默半晌,还是回答了一个“是”字。

    皇帝新定的田赋制度中,为了不使县令被盘根错节、世代生根的小吏蒙骗甚至挟制,对小吏也实行流官制,各地轮调;为了增强县令的实务能力,在华夏民政学院对现有的国子监学生、州县官员进行培训,学习丈量田亩、税赋计算;最重要的是皇帝还明言,县官若是收不上来田赋,奸猾胥吏、地方士绅的罪责更大,吏员必须与县令同受重惩,而偷逃税赋的户主还要斩首。

    诸般举措,房壮丽回想下来,只能承认,皇帝对朝廷官吏尤其是最基层的亲民官——县令,实在是非同一般的爱护与支持,可称用心良苦。

    他身后的一众大臣面对这不争的事实也不由得纷纷微微点头。

    “至于朕为什么还是要行严刑峻法,那是因为朕很愤怒,因为大曌太需要鲜血和人头来改变一下了。百姓的重赋,危险的形势,亡国的可能,朕半年前就说过了,可是半年下来,结果让朕很失望。”刚才的话还情深意重,转折之间,王战随后的言语却直白无比,透露出万分的失望。

    说到这里,王战再度停顿了下来。

    在皇帝的静默中,群臣亦是无言。他们能感觉到皇帝深深的失望。皇帝这种明言的失望与愤怒令他们心中五味杂陈,颇有些悔不当初。

    孙承宗、刘宗周等人自然还是一声叹息。

    所有人都能看得出、听得出皇帝对臣子的善意:培训实务之能,俸禄翻倍且变成实实在在的白米或银子,掣肘县令的小吏都要与县令同罪,偷逃税赋的豪强之家的户主都要斩首、家人流放,仔细想想,这些都是在支持作为大曌第一线亲民官的县令去做事、去体面的做事,而不是简单的威迫。皇帝确实是在想方设法增强县令的治政能力,想方设法制约那些掣肘县令的地方势力,一番苦心,可称体恤。

    但同时,他们也能听出皇帝的恨意:对欺压盘剥百姓的痛恨,对尸位素餐的痛恨,对那些重视士林舆论更甚于重视国家律法、百姓疾苦的官吏的痛恨。他们知道,自己这些人以及背后的天下士绅,终究是让皇帝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朕对贪腐很愤怒,对凌驾于百姓之上的特权更愤怒,而朕又给了机会,给了半年时间,结果是什么,你们都看到了。”少顷之后,王战继续说道:

    “贪了的,不肯退赃;之前依仗优免特权而不纳赋的,现在大部分依然不纳赋,差了至少四千万石!这四千万石落在了谁的手里?没有落在朝廷国库岁入当中,也没有落在朕的手中,更没有落在山、陕、徽、豫的流民饿殍手中,否则陕西白水也不会造反了。那落在谁的手中了?只能是落在了那些良田千顷却一斗不纳的特权蛀虫手中!他们不纳赋税却可以吃肉穿绸,缴纳田赋的百姓却饥寒交迫,连饭都吃不上,吃草根树皮、吃观音土、活活胀死!这哪还有道理可言?天理在哪里?圣人教诲之‘仁’又在哪里?在特权面前,百姓之生路、人间之道理、大道天理、圣人之‘仁’皆荡然无存,可见凌驾于国朝律法之上的特权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圣人讲忠恕二字,恕者如心,便是将心比心,便是‘他人有心,予衬度之’,可是那些特权逃赋的士绅、贪赃枉法的官吏,他们可曾与饥寒交迫的百姓将心比心?若是没有与百姓将心比心,逼得老百姓满心偕亡之恨,揭竿而起,他们难道不该死?所以,朕一定要修改大曌律法,而且,在修改完成之前绝不会容忍严刑峻法有一时一刻的空白。”

    “朕之前说过,今天就再说一次,希望诸公牢记,也希望以后的学子、官吏也都能记得:官吏士绅若无报国之心,穷苦百姓必有偕亡之恨。”

    “国是所有人的家,国家强大,不受外敌欺辱,百姓富足,不受饥寒侵凌,律法公平,不受权贵凌虐,这就是人间民意,这民意就是为政者当敬畏的天意。官无清廉之行,士无报国之心,国无平等之法,则民必有偕亡之恨。”

    “你们记住,当老百姓满心‘偕亡之恨’的时候,他就不觉得这个国家跟他有什么关系了,爱谁当皇帝谁当皇帝,爱谁当大臣当大臣,反正他的日子已经惨得不能再惨,在他心里,换个人当皇帝、当官,没准日子还能好点。这个时候,老百姓就要用造反来追求好日子了,杀官、杀皇帝,宁可同归于尽,也要掀翻朝廷、杀光权贵、改朝换代。”

    王战语声沉沉,群臣听得也是心中如塞大石、颈后如悬利刃。

    “大曌官吏,无不读圣贤书,自是人人皆知先贤的一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句话,我大曌每个读书人都认可、都记在心里。可既然认可这句话,那我等就该承认,从太祖至今,我等打天下、坐天下,不应该只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亿万华夏生民。如此说来,所有贪腐、所有特权,无论有什么理由,无论说得多么好听,皆违背了先贤教诲,违背了圣贤大道,因为那不是在为亿万华夏生民立命,只是在为少数贪官和特权权贵立命。”

    听了皇帝的话,群臣心里再一次感叹: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最近几个月却总是被皇帝用圣贤真意来教诲,而这皇帝却是个木匠。唉!......

    此时日头已经转到了正南,升到了冬日的最高点,日光照进殿内的深度已是一天中最浅,但殿内剩下的大臣们却觉得有些燥热了,刚刚活动过的腿脚也觉得疲惫不堪了,似乎今天这场大朝会时间太漫长了。

    ......

    “诸位爱卿经常说祖制,朕今天忽然也想到一个祖制。”看着御座下的臣子,看着他们的样子,王战忽然似笑非笑的说道。

    “皇帝可是经常用崭新的角度解读圣贤书,将这种崭新的解读带入朝政之中,打破了许多的常规或说是陈规祖制,今天怎么自己想起了祖制?”御座下群臣听皇帝要说祖制,都有些惊疑,不禁都屏息静气,准备倾听。

    “朕想到的是‘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王战说道。

    “啊?......”

    群臣面面相觑:这算祖制吗?这是洪武太祖当年起兵拯救华夏时的口号,是洪武太祖的没错,但这算是一种制度、一道祖制吗?

    王战看着群臣疑惑的神情,稳稳地说道:“太祖当年带领众开国英烈‘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究其根本,太祖的初衷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华夏亿万生民。这是太祖的意志,也是太祖为后世留下的教诲,留下的根本规则。此意志何等恢宏、何等光明?后世的官吏不当追随太祖这恢宏光明的意志吗?不当遵循这规则吗?而如今贪墨粮饷的贪官与偷逃数千万石田赋的特权权贵,他们的贪与特权,又有哪一点是为了华夏亿万生民?他们说‘为生民立命’只是说说而已,只是为了装点门面,他们早已忘了太祖的教诲,辱没了太祖的意志。他们只会怨怪太祖的‘剥皮实草’,却忘了太祖的初衷。朕现在想来,太祖正是为了‘救济斯民’的初衷,才行‘剥皮实草’的酷烈之举,太祖对贪官行‘剥皮实草’的酷烈之举,就是因为对华夏亿万生民仁爱。这,便是太祖留下的最根本、最该遵循的祖制。”

    王战目光坚定,语气沉凝。

    座下群臣虽未与皇帝辩驳,却实实在在有一种被皇帝驳倒的感觉。

    类似的话,类似的道理,他们记得在几个月前听皇帝说过,大约是在皇帝推行田赋新政的时候。那时候皇帝就明确的说过气运和天数,当时听来虽也振聋发聩,却也并没能让谁洗心革面,毕竟官场如此,优免逃赋、私加滥派、飘没公帑、分润常例,百年如此,年年如此,只要是秀才身份以上的读书人,无论做没做官,几乎人人从中得利。

    读书人人人得利,自然是积习难改、积弊难纠。

    且不说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只说自省自纠,那也是切肤之痛——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如果洗心革面,不再纳贿、不再飘没、不再私加滥派、不再收分润常例了,生活水准立时便会大降,琴棋书画、青楼楚馆绝难维持,谁能愿意?谁能下此决心?便是有人能下决心也立刻就会自绝于同僚,格格不入之中的寸步难行也立可想见。

    可今日再听此言,剥皮实草的酷烈重临之下,他们心中在对皇帝所说“祖制”无法辩驳、哭笑不得之余,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皇帝的痛恨与决心。

    有人心中亦不由自主地想到,当初皇帝派内操军这等臭名远扬的阉人到全大曌去宣讲田赋新政,恐怕亦是料到文官绝不肯尽心宣讲推行新政,料到文官定会阳奉阴违地等待不了了之。

    一想到自己这些自诩为治国良才的人居然在皇帝心中是这副样子,且在四千万石田赋差距之下,这副样子还坐实了,羞惭、羞恼、尴尬、惊惧、不以为然,诸般情绪交相杂陈,令他们的心中如同打翻了调料架子。

    亦有人认真思索,若论在圣贤书中寻章摘句,十个皇帝也比不过自己,可是皇帝每每让从科举中杀出来的一众读书人无可辩驳,难道,读了半辈子圣贤书,真的是只读了个皮毛?自己习以为常的其实都是错的?否则,为什么皇帝所说总是让自己无言以对?

    “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律法便是公认的道理,是以明文固定下来昭示天下的道理。以之规范所有官民,其根本就在于平等。一切不合律法平等真意却堂而皇之的优待与宽仁,皆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特权。”

    “诸公切记,万民切记,特权为第一大害,其危害更甚于贪腐。”

    “贪腐还只敢偷偷摸摸,因人人皆知贪腐违法;特权却以种种好听的名字比如优待、优免、照顾等名目来欺骗世人,本是违法,却貌似合法的堂而皇之的横行于世间。”

    “例如,千顷良田、日进斗金却不缴纳田赋商税之举,就是凌驾于国法之上的特权;边镇互市,鞑塔尔强买强卖,地方官却要大曌百姓息事宁人、忍气吞声,亦是给了鞑塔尔凌驾大曌国法的特权。这些特权权贵成了实事上的贵族,令大曌穷苦百姓成了实事上的贱民。”

    “他们的凌法特权践踏平等、破坏公平,而践踏了平等、破坏了公平,必然就伤害了大曌民心,使大曌百姓与朝廷离心离德而非同心同德。所以,特权最该被消灭,否则便违背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所蕴含的平等真意,违背了‘律法面前,人人平等’的根本大道。”

    “这些特权权贵实为国贼!”

    “诸公与天下百姓还要小心,世世代代皆要小心,这些特权权贵一定会企图将凌法特权永久化,企图堂而皇之地世代相传。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无论是身居高位还是士林名流,贪官污吏、特权权贵一定会有人以各种面目出现,以仁爱之名鼓吹对贪官宽仁、鼓吹他们的特权是合理的,进而减轻律法对贪官的惩治,将凌法特权固化并世世代代传下去。稍有大意,特权便会像瘟疫一样蔓延,像毒瘤一样生长,直到致国家民族于死命。大曌所有人,无论是朝堂的官员还是田间的农夫,千万要记住,永远要警惕,无论这些人说得多么好听,高举什么样的大义旗号,他们实质就是国之贼、民之贼。”

    身为皇帝,已经手握强军,而且是明大义、识大体、有远大理想的强军,王战开始将自己深思熟虑中的理想国逐步的付诸实施。

    多年来关于皇朝兴亡的所思所想在此刻如大河奔涌,势不可挡,决荡千里东入海。

    殿上一片寂静,所有人的脑子都在跟着皇帝的思路高速运转着,包括那些侍卫、太监。

    所有人面前都出现了一副前所未见的新天地。

    “臣等定当谨记圣上今日之教诲,兴利除弊,消灭特权、革除贪腐。”半晌之后,黄立极看了孙承宗一眼,微一点头,出班说道。

    孙承宗紧随其后,群臣亦紧随之。他们完全能感受到皇帝的决心,能感受到皇帝对于大曌亿万百姓的爱护,也能感受到皇帝对于特权权贵与贪官污吏的决绝与杀心。

    “刘若愚,明天安排工匠,将‘天大地大,道理最大’之后的话都刻于民政学院。诸公亦当谨记。”王战又出乎群臣意料的安排道。

    “奴婢遵旨。”

    “还有,记得提醒朕,明天召见所有御史,让秦良玉与朕同去。”

    “奴婢这就记下来。”说着,刘若愚就在一个随身的小本子上写了下来。

    群臣一片疑惑,都不知道皇帝带着秦良玉召见所有御史是要做什么。

    “朕方才说了‘皇与官约’,现在就再彻底明确一下,朕宁可天翻地覆,也不愿让特权权贵、贪官污吏拿天下大乱来威胁朕,他们想逼着朕什么也不能做,他们想继续肆无忌惮的贪污、逃赋,白日做梦!谁若是以为朕离了谁就不能治理天下、以为朕不敢把朝堂杀空,那他就想错了。朕不需要贪官污吏与朕共治天下,朕不需要偷逃赋税、凌驾于国朝律法之上的特权权贵与朕共治天下,朕宁可玉石俱焚!”

    话至此处,王战的杀意已经如同实质,充斥皇极殿。方才还觉得燥热漫长的大臣们,现在只感觉寒意入骨,“把朝堂杀空”这五个字在他们的心神中轰鸣激荡。

    “事实上,即使贪官污吏都焚了,大曌也不会玉石俱焚,大曌照样是一块温润而坚固的美玉,并且会因为贪官污吏和特权权贵的毁灭而变得更坚固、更华美。朕不相信大曌的读书人都只想空谈、只想贪腐和特权、都不想为百姓清廉做实事;朕相信一定有人愿意跟着朕为华夏百姓再造盛世,再建太平。朕绝对坚信这一点。”

    御案被王战重重的拍响。

    “微臣赞同圣上之举,荀子有言,‘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圣上行严刑峻法正是纠正‘教而不诛’,于此国朝沉珂缠身之时,实有必要,实为对症之举。微臣愿追随圣上,去除沉珂,再造盛世,再建太平。”黄道周猛然大步出班,面色凛然,慷慨开言,言中明确赞同皇帝。

    群臣眼中,黄道周的身形如标枪一般,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呼应着皇帝决绝的杀意,瞬间弥漫金殿。

    “愿追随圣上,去除沉珂,再造盛世,再建太平。”孙承宗、黄立极等一干阁老,刘宗周等一干廉能铮臣,还有心潮澎湃的武臣和御史,于黄道周之后齐齐跪倒大呼,呼声响彻皇极殿。

    “呃......”文臣班列中,谁都没想到,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黄道周居然出班赞同皇帝的严刑峻法,但是谁的反应都不慢,稍微错愕之后,立刻跟上。

    “愿追随圣上,去除沉珂,再造盛世,再建太平。”

    阁老、铮臣、武臣和御史之后,心惊胆战的文臣和武勋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