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繁体版

第二百四十五章 兴商

    “程兄,圣上果真不是要吞了天下商家?”

    中午,程家大宅。宽敞的大厅中,一张中间的桌面可以旋转的紫檀大圆桌。圆桌旁边坐了十二个人,圆桌上也尽是珍馐美味,但看上去动得并不多,菜品形貌花色都还完整,显然桌边众人的心思不在酒菜与相聚上,而是放在了言谈话语上。

    但即使是涉及身价性命的言语,他们也仍然没有大声小气,没有一般商人的样子,颇具儒雅之姿。

    事实上,整个大曌的进士,从开国到目前为止,不过两万三千多人,而一个徽州地方便出了四百二十多人,武进士五十余人,可见商风之外学风之盛。所以他们一个个儒雅之姿倒也真不是装的。

    “圣上非但没有此意,反而明言要壮大大曌之商业。圣上对于国家之强盛有三句总结论断,说‘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活’。”面对一圈热切中充满了忧惧的目光,程建茂回答的斩钉截铁,将皇帝的话陈述的坚定而诚恳。

    “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活......”听了程建茂没有任何犹豫的回答,桌边众人不约而同咂么起皇帝的论断。

    他们都是商货流通遍及天下的大徽商,在扬州的盐业中也占了大宗份额,知道了程建茂见到了皇上,而且还为皇帝经营商行,便都想打探一番,看看皇帝到底是不是要吞了天下商人的财富。

    他们当中唯有赵掌柜略显俗气一些,而就连赵掌柜也是经年的兴学助学,既培养自家子弟,也资助寒门子弟。

    这当中,专做茶叶的胡氏家主平日里真就像一杯清茶,方才问出那句话的就是他。但这杯清茶,此时问出的却是天下商贾都在暗中咬牙切齿的猜测。

    “......无商不活”咂么了半晌,众人都忍不住念叨起最后一句来。

    “圣上......当真如此说?”赵掌柜还是有些疑虑的问道。

    “圣上亲口所说,我亲耳所听,只不过圣上还说,大曌一缺生产型商人,二缺面向海外之商人。缺了第一个,便只会流通有无,不会发明创造,缺了第二个,则只会在大曌穷人口中夺食,不会去赚取海外无尽之财富。”程建茂还是毫不犹豫,毫无迟疑作伪之色,继续给众人往详细里说。

    “生产型商人,这是?......”胡氏家主不自主的捻须沉吟,有些不明所以。

    “很显然,圣上对于仅靠流通手段从百姓必须的口中食上赚钱的商人十分不喜,希望能多些制造货品的商人、多些发明创造的商人。”程建茂将皇帝的意思明确说了出来,这本就是王战想让他传递出来的。

    “这自古商家,哪个不赚这些钱?只要是能赚钱的,自然有商家去做,此乃天经地义,难道让商家放着能赚钱的生意不做不成?”有人不满地说道。

    闻言,有人微微点头,有人忽略,继续把注意力放在程建茂身上,等待从程建茂这里听到皇帝的意思。

    “此种道理我也不替皇上争辩。我只说皇上的原话,众位兄长自己评断。圣上明言,盐,粮,油,这是百姓口中之食,性命之本,必须由朝廷掌握,不能让商人垄断;钢铁是军事重器,也不能由商人垄断;金银铜乃是掠取百姓口中食的珍贵宝货,还是不能由商人掌握。”众人的各样心思中,程建茂自己不做争辩,只是将皇帝的后话也都逐一摆了出来。

    “垄断?”

    “大致就是独霸市面的意思。”

    “不止盐粮油,连钢铁这些都不让做,不做这些做什么?这岂不是断了大家的许多生意?”

    “金银铜亦不让我等入手,这商人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是呀!”

    圆桌旁一时有些群情汹汹之意,十一人都将目光投注在程建茂脸上。

    “诸位兄长且莫急。”程建茂不温不火地说道。“圣上说了,只要合法致富、依法纳税,大曌的富商越多越好,越富越好,富可敌国才好。”

    “也并非不让诸位赚取金银,大家赚来的,只管放心收入囊中。只是,以后,圣上不能再允许商人开金银铜矿,不允许私铸铜钱。道理,便是那烧饼铜钱的道理,诸位兄长想必也都已经知道了。”

    说道这里,程建茂略停了一下,为众人斟酒布菜,给众人一些消化的时间。

    众人也都饮上一口酒,夹上一口菜缓缓咀嚼,咂么滋味。至于是咂么菜中之味还是话中之味,那就只能意会了。

    “圣上说,盐,粮,油,水这等百姓口中之食,必须由朝廷掌握,尽可能的便宜,让百姓在衣食住行四方面得到最基本的生存保障,不能允许任何人从这上面赚取暴利。大曌无论士农工商,皆能富裕生活,那才是真正的盛世。若有人每日辛苦劳作却不能得到温暖饱足,那是朝廷百官的耻辱。”一圈斟酒布菜之后,程建茂接着往下说:“我听到这些话之后,结合圣上的年赋一斗和徭役永免,感觉圣上爱民之意绝无半分虚假。圣上这爱民之意,从一些小事上更可以看出来。”

    “哦?不知是何事?”胡氏家主眉毛微挑,放下筷子问道。众人也都随之看向程建茂,都想从程建茂这里对皇帝有更多了解。

    “程勤,去把货拿来。”程建茂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吩咐仆人去把一些准备好的货物拿来。

    众人都不知是什么意思,难道从赚钱的货物上能看出来?

    仆人程勤很快拿回来两样东西和一个口袋,众人看去:

    一件上面满是格子的坎肩,坎肩每一个格子都鼓鼓的,好像是里面充满了气。还有一个圆环状的东西,圆环本身粗有半尺,中间的圆孔能套下一个人。

    “这是......?”众人没看明白。

    “这坎肩是圣上指点的救生衣。这件坎肩每一个格子里面都是一个个三寸见方、一寸厚的藤编小盒,盒子四边四角都非常圆润,没有棱角,每个盒子内都是一个羊皮气囊,藤丝和羊皮都是被油浸过的,这些小盒被缝在油布救生衣的一个个格子中,就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这救生衣穿在身上,船上不会水的人万一掉在水里也不会溺水,会浮在水面上。”

    “这是羊皮救生圈。套在腋下,也是一样。里面也是一个个小羊皮囊。”

    程建茂为众人一一介绍、演示,末了又说道:“圣上让我带回些样品,交由我大批生产。从咱们徽州新安江开始,将这羊皮救衣、救生圈推向整个大曌,以后所有的船上,尤其是客船,都要配上这两样东西。没有这两样东西的船,以后便不许行驶于水上。”

    “没有这两样东西的船,以后便不许行驶于水上?”初时还没什么,听到了这两句,众人立刻发现了商机。

    “确是如此,圣上称此为行业安全规章。”

    “那这东西的制作之法皇上就白给程兄了?”赵掌柜眼巴巴的看着程建茂,其余人也一样。

    “并非白给,而是收取百分之三的专利费。”

    在众人的疑惑中,程建茂又细细解释了专利的意思。众人听完也是赞叹不已:有了专利权,一般的秘法就可以大规模生产了,可以赚取更多的利润。也不怕别人仿制了。只要朝廷监察执法能跟上,仿制越多,赚钱反而越多。

    “吁......圣上对百姓民生之注重,从这救生衣上就可以看出来。”程建茂饮下一杯酒,稍稍感慨便接着为众人解说,“我在京城还听工匠说过,他们炒钢,炒钢池周围都围上了护栏,确保炒钢之人绝对不会像以前一样意外掉进炒钢池、弄得尸骨无存。还有,遵化一带的矿山,那些矿洞已经都按照圣上的要求用比以前密得多的木头进行支护了,并且所有人都配上了防止肺病的细纹棉布口罩。听说,圣上将来要颁布这方面的律法,刊行天下。与那水上救生衣、救生圈一样,都是行业安全规章。”

    一边说着,程建茂一边从布袋中拿出了一个口罩,戴在了脸上。口罩上还有一个铜片,能与鼻子捏合紧密,不透灰尘。

    “从这些东西中,我能感到圣上的爱民之心。不是说说而已,而是从细处着手,且以律法为基,令天下小民皆能得其益处。如此爱民之人,岂会以手段掠夺?所以,诸位兄长想想,只要咱们守法经营,不囤积居奇榨取穷苦百姓,不里通外国出卖大曌,还担心圣上会掠之于商吗?”略有些闷的声音从口罩后传出,程建茂将问题抛给了众人。

    圆桌周围再度静下来。听到“掠之于商”四个字,也由不得他们不安静,那是他们最担心也最不敢公开说出口的。

    少顷,又有人问道:“方才程兄说水,这水有什么垄断?”

    其余人也想起来了,方才确实说到了水,也是十分不解:此时要么是水井,要么是到江边打水,这水还能有什么垄断?

    他们这些江南的富商,对于北方平民的生活倒真是没什么了解。

    “圣上说水算是衣食住行当中的‘食’。以京城为例,京城缺水,水井也有甜水井和苦水井之分,甜水井便被豪强垄断,一桶水要卖七文钱。圣上如今已经将所有水井收归朝廷,又令朝廷多打了许多水井,统一官营,一桶苦水只卖一文钱,一桶甜水只卖两文钱。”

    “还有圣上的皇家驿递,也是如此。皇上令人将各地的消息汇集上来,每五十里路,耗费几个驿卒,几匹马,用多少时间,人吃马喂要多少,多少里路要换马蹄铁,换车轴、车轮,驿卒一月的工钱是多少,大曌的米价是多少,一月的工钱能买多少斤米,将所有的这些都考虑周全,都算进去,然后加上一成的税钱,加上两成的利,均摊后定下每里路的价钱。现在皇家驿递就是如此定价,于百姓和驿递双方来说都十分公道。对啦,货物也是每一百五十斤按一个人的价钱来算。”程建茂又想起了驿递,向众人介绍到。

    “皇上还说,基本的民生必须保障,但也不会惯着懒汉的贪心。”说了那么多对百姓的保障,程建茂也没忘了说皇帝不惯着懒汉。

    “嗯......”这些人纷纷点头。

    他们都明白了,皇帝这是衣食住行都要让老百姓承受得起,至于更好更奢侈的东西,皇帝不管,各凭本事,谁有本事挣到更多的钱谁就享受,只要合法就可以。就比如那水晶琉璃,皇帝造出来了,物以稀为贵,一尺见方人家就卖一两银子,有钱人家想让屋里明亮,那就只管花钱买;买不起的老百姓就只能还贴窗纸,皇帝不管。但老百姓吃不起、穿不起、住不起、行不起,皇帝就要管了,不允许了。除此之外,其余的奇珍异宝、诸般享受,各凭本事,皇帝不惯着懒汉吃白食的贪心。

    皇帝的大政方向至此在他们眼里就很明显了:允许商人发财,但不能允许他们掠夺百姓,朝廷大政必须保证农民和工匠以及一切小民不会饥寒交迫的活着;但朝廷也不会惯着懒汉。

    “那这晋商之事......”话说至此,胡氏家主还是迟疑,显然,晋商之事在他眼里太恐怖了,终究还是放不下心中疑虑。

    众人闻言也从思索中抬起了头,晋商之事始终是他们所有人心头的一根刺、头顶的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