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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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小丑

    “圣上亲征?圣上怎么会亲征?这......”

    “还说斩首四万级?怎么可能有如此大胜?”

    “是呀,国朝那些粗鄙军汉如果有此等战力,何必等到今天?不早就灭了东奴了?居然还说什么出塞追击,国朝的武夫何时又能够出塞了”

    “就是,若是如此敢战能战,辽东怎会沦陷?东奴怎会猖獗十几年?我看呐,定然是边将谎报军情,吹嘘罢了。”

    长江畔,虞山脚下,在农历十二月的季节里,天气还是十分阴凉的。

    天启七年农历十二月十六,江南阴凉的天气中,虞山脚下一片雕梁画栋的宅院里,回廊九曲,轩窗水阁,几案上辟邪镇纸,几案旁雅士满座。水阁中央博山炉内兽碳红热,使人丝毫不感寒凉。水阁内温暖的气息中,一片难以置信的声音,气氛与二十天之前大相径庭,倒与此时水阁外的天气有些相仿。声音听上去虽不小,却明显底气不足,不必看说话之人,只听声音便有一种色厉内荏之感。

    同样的水阁,同样的几案,同样的富商大贾、士子乡绅,同样以最快速度传回来的报纸和消息。

    不同的是几案上的报纸、报纸上的内容和送信之人传回的所见所闻。

    “哪里有什么边将,朝中老友来信,圣上就在军中,众位......醒醒吧。”一个有些颓唐的声音缓慢地说着,打断了难以置信中众人充满了惊惶的话语。

    众人望向说话之人,纷纷安静下来。

    说话的是这片大宅的主人,牧斋先生钱谦益。

    “圣上......难道......真的在军中?”半晌之后,还是有人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声音,或者说,是不愿意相信的声音。

    一说一顿挫,发自心底的不愿意。

    “诸公不要再怀疑了,”又一道颓丧的声音响起,“与报纸一同回来的还有我家京城掌柜的一封信。德胜门外,四万东奴首级堆成了京观,乃是我家在京城的掌柜亲眼所见。我这掌柜打发回来送信的人,也是家生子,不可能骗我。德胜门大战三天后,百姓可以出京城了,他出京时特意绕到了德胜门,也去看了那京观。四万级呀......唉......京城百姓,人人如过上元节,欢天喜地,人人都说皇上是天降圣君,是真武大帝降世。唉......”

    说话的是上次就来过这里的卢姓大盐商,服饰依旧光鲜富贵,面上的光彩却已经大有不同,忧虑掩饰不住,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唉......”他旁边的将星盐商也是一声长叹:

    “我的家人也去看了,德胜门大胜是没错了。我那家人机灵,去德胜门一带打听了,圣上的上万骑兵,无论人马,都有那种整块的铠甲。出击之前,这上万骑兵就藏在德胜门内大街上,排的望不到头。打听了几户人家,家家说的都一样,都在门缝里看得清清楚楚,此事千真万确,差不了了。圣上在军中的消息也是真的,满朝文武、京城百姓皆知。圣上现在,恐怕还在塞外没有回来。”

    江姓盐商的话,再次证实了消息的真实性。

    本来还存些希望的一众书生满面失落。

    朝廷大军打败了东奴,十年未有之大胜,无论如何都应该高兴,可他们就是高兴不起来。

    “不止如此,关键是,近二十多天来,市面上的状况,圣上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地方官员的上疏圣上也根本没见到。奏疏,总不可能追到塞外去。”张溥的弟子吴伟业也低沉地说道。

    这一下,阁内众人连嘀咕声都没有了。

    一时间,他们都觉得自己像一个小丑——市面上缺粮少盐、盐粮布匹价格飞涨的状况皇帝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就像是抛媚眼的人,结果人家不是瞎子,但人家根本都没看,人家早都走了,名山大川去了,自己就像个傻子、小丑。

    思想之中,有人顺着吴伟业的话想到了什么,骤然冷汗如雨,话语出口,如同在沙漠戈壁中三天没喝水的人,嘶哑不堪:“各地上的奏疏,还能追回来吗?”

    问话之人转着涩滞得如同生锈的脖颈,存着万一之想,向四周望去。目光所至,一片鸦雀无声。

    半晌后,终于有另一个嘶哑的声音打破了阁中的沉默,说道:“今天是十二月十六,最晚的奏疏......发出去......也有十几天了。”

    这打破沉默的声音并没有给众人带来一丝希望,反而凭空生出些寒意。闻听此言,钱谦益等人脸色愈发阴晴不定。

    其实他们比谁都清楚,只是不愿意听到这句话而已,似乎不听到就不存在,还可以自我安慰一下。此时听到了,虚幻的泡影也就打破了——何时何地、哪位地方官向朝廷发出了奏疏,这本就是事先互相通气的。

    他们更清楚奏疏上写的是什么。

    之所以还能阴晴不定而不是面如死灰,还是因为几代皇帝面对商人罢市都没能怎么样,面对私铸铜钱也没什么办法,更不敢大开杀戒,生怕在读书人中落下骂名。所以他们没觉得一定就会有什么恶果落到自己身上。

    但他们怎么也做不到若无其事。四万东奴首级堆成的京观,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难以想象皇帝是怎么练的兵,难以想象怎么会如此强悍。

    这些难以想象让他们怎么也没办法确定皇帝会像几位先帝一样——无论是心性还是手段。若不一样,那现在这些奏疏简直是不打自招的罪证,所有在官场上的合谋之人全都会暴露。

    而这些合谋之人一旦被惩治,他们这些人也很可能跑不了:

    是否可能无事,最终还是要看皇帝的手段。若是皇帝像对付东金这样雷霆杀伐,那些上奏疏的地方官员很可能将自己这些人供出去,毕竟像杨涟、左光斗那样的风骨硬汉还是很少的。

    而且这些上疏的官员本就绝大多数都是阉党——毕竟如今能成为地方大员的多数还要靠魏忠贤——只不过此次出于共同的税赋利益合作了一次而已。东林和应社士子、富商大贾利用他们将所谓民怨上达天听,以图以所谓民怨逼迫皇帝收回税赋新政;而他们也想利用东林、应社和富商大贾在士林、官场乃至于天下的影响力,实现逼迫皇帝收回税赋新政的目的。

    或许是出于自身的利益,或许真是被众君子们说动了,这一次,这些阉党地方官竟十分配合,大多数都迅速的向朝廷发出了奏疏,最慢的也发出去十天了。所以,现在,除非真的有翅膀,否则无论如何也是追不回来这些奏疏的:为了利用东金破口之事尽快达到目的,送奏疏的官差都被他们事先给足了赏钱,还许诺回来之后还有一份赏钱,所以,想必各地那些信差此刻都在拼命急赶,最快的可能已经离京城不过四五日的脚程了。

    只是如今看来,他们这种配合竟似乎成了众人的催命符。

    这些阉党官员一旦被查,一旦面对皇帝的雷霆手段,尤其是面对诏狱,绝不会咬紧牙关,只会疯狂攀咬以图减轻自己的罪责。

    “简直是自作孽,自作孽呀......”一想到皇帝万一不是先帝的作风,而是无法想象的杀伐,便觉得自己像是小丑,进而便自然而然觉得“万一”背后的恐怖杀伐近乎确定,于是,心中的恐惧与哀叹便无可避免地升起来了。

    恐惧如同疯长的野草,一旦发芽,便怎么都挥之不去,不停的吸收着身上的力气,吸收着身体里的热量,以之为养分,茁壮成长。

    钱谦益等人以及一些刚才还语调激昂的士子虽未达到摇摇欲坠的程度,却也是心烦意乱、手脚发凉,茫然四顾间,只感觉坐都坐不住了,只想寻个地方立刻躺靠下来。脸色已经是有阴无晴,如同阴雨落青石。

    大部分士子却有些不以为然,觉得牧斋先生、来之兄等人过虑了:

    皇帝打了胜仗又能怎么样?还能将铳炮指向读书人与士绅不成?皇帝就不怕留下千古骂名吗?从来只有马上打天下,没有马上治天下,英明神武如太祖皇帝也要优待读书人、也要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如今让皇帝知道了民意也好,趁早结束倒行逆施之举,收回税赋新政。否则,我应社士子数千,不说影响遍及全大曌,至少遍及东南赋税大省,就连山东和北直隶也有众多同道,到时候,难看的还是皇帝。

    攀咬又如何?又没有什么书面文契。没有真凭实据,凭什么判我等有罪?

    再者说,蛮夷奴酋都知道应该优待读书人、优待士绅,为此公然打出大旗,皇帝难道还不知反省吗?

    思来想去,这些士子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越想越觉得自己悲壮,相看间,彼此循环提升着心中的勇气,愈发的神采飞扬,有些人甚至有些慷慨就义的架势了。

    “奏疏是各地官员上的,与我等何干?我等与那些阉党小人可没有什么书信往来。他们上疏也只是因为各地士绅百姓不宁,如实上奏罢了。”却是吴昌时说话,他最先从那些忧虑中缓过劲来,变得理直气壮。一时间薄唇紧抿、高颧发亮,颇有些刚直的气势。“再者说,天高风怒号,雪花如鹅毛,大军在塞外是何种结果还未可知。自成祖之后,二百年来可有出塞成功的?”

    理直气壮、慷慨激昂中,似乎有着一丝比塞外大雪更冷的阴寒。

    ......

    “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孙承宗坐在舒适的办公大椅上,看着手中的奏疏,面色少有的冷峻。

    大椅是王战设计的,为了自己舒服些,自然也顺带着让大臣们舒服舒服。实际上就是彼世会议室的椅子形状,只不过是用的此时的紫檀实木,用料更粗实厚重一些,加上了锦缎软垫和靠背。但对于在此时的直背硬木椅子上坐惯了的人来说,腰脊实在是前所未有的舒服。当然了,靠背向后的倾角很小——倾角大了臣子们都反对,他们没人敢坐,也不愿意坐,因为那完全不符合此时的礼制。现在的这种角度就已经让他们感觉到了皇帝于细微处的善意,是以极力反对皇帝继续加大椅背的倾角。

    “唉......”

    听到黄立极、孙承宗二人的叹息,周围几张大椅上的人也皆是忍不住随之长叹。

    施凤来几人都在,面前也都有奏疏,而方才几人已经交流过了,内容都差不多,都是各地地方官的上疏,都是市面上粮盐缺乏、物价飞涨、商人多有闭粜之举之类的消息。

    奏疏上说,许多地方的商家都关店了,说并非是有意罢市,而是经营确实艰难,经营所得勉强只能糊口,稍有减产涨价或暴雨毁路之类的风吹草动便要赔本,若是再有十一赋税加身,恐立时便要倒欠朝廷的钱,是以纷纷选择关店。因此而起的便是粮食和食盐愈发难买,少数的粮店米铺勉强经营,但店主进货也是不易,是以也只能涨价。粮即难买,价钱又涨,当地百姓民怨纷起,群情汹汹,纷纷聚集于衙门请愿,请求朝廷减免盐粮铺子的税赋,莫要让商家破产、百姓饿死。

    这些阁老重臣看到的都是类似的内容。

    “嘿,过几天,这样的奏疏恐怕会更多。现在,想必也都在半路上了。”黄立极再度冷笑。

    至于奏疏背后的是谁,在他这样的人眼里,可谓是一清二楚,除了那些士林清流和富商大贾没有别人。

    而对这些奏疏背后之人,黄立极可没什么好感——那些君子可从没有把他算作同类,从来是不肯正眼瞧他的。而现在,在他眼里,这些人已经形同死人,皇帝才是唯一应该追随的人——谁看不出来皇帝才是应该追随的人,谁就蠢到该死。

    黄立极现在就是这么看的。

    不只是黄立极,在座的人没有一个是看不出来的。

    只不过,以往遇到这种事,几乎天下所有官吏都是抱成团的,对皇帝阳奉阴违,没人会真去惩治罢市的商人,毕竟谁家还没有个几百上千亩良田?谁的族人还不开几个商铺?

    就算不抱团的,多数也不通实务、不通经世济民之道,也习以为常的认为就该轻徭薄赋,不该动不动就收商税矿税。

    所以,皇帝在这种事情上,从来得不到什么助力。

    但现在,在黄立极和屋内众人看来,此时还看不清皇帝、看不清形势,那就活该蠢死,是实实在在因蠢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