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花梦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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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莲

    月光澄澈,照在人间好似梦一般的光景。

    只是在路上的两个人各怀心事,没有注意到这绝美的景色。一路从清香甘甜的柑橘林,走到靠近湖边的柳堤,不远处的湖面上花灯漂浮,人声渐渐喧闹,茶馆戏院,秦楼楚馆,各色店铺都渐渐浮现在眼前。

    明明战争都快降临了,但人好像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可以在挣扎和痛苦间找到让自己快乐的方式和时间。这不是天赋,是一种适应。

    禹夕颜刚刚已经解释过她在将军府的事情,算是解开了误会。她以为梁鹤年会直接回到将军府,没想到他看着远处的灯光,出神了一会儿,说道:“先逛一下吧。”

    她自然没有异议,事实上,她自己这几天也有些心绪不定。

    他们一起走在繁华的街道上,还有儿童提着花灯在嬉戏玩耍。梁鹤年不知想起了什么,嘴唇紧抿。他想起了自己身边还有一个“儿童”,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她却是用浑不在意的淡漠目光注视这一切。

    眼前是一个卖花灯和提灯的小摊,梁鹤年停留片刻,看到角落有一个做工不算精致的橘子灯。问了老板,才知道是老板刚上私塾的孩子自己用边角料做的,答应了孩子拿出来卖,哄哄他。没想真的有人看中,老板高兴地打量这位公子看起来不像普通人家出身的,虽然穿着简陋,一举一动却气度非凡,让人不敢轻视。

    他旁边还有个小姑娘,烟绿色襦裙,光影明暗中看不分明面容,有几分眼熟。这灯,想来是送给自家妹妹的,老板心想。

    “喏,给你。”梁鹤年弯下腰把灯递给她,“别的孩子都有,既然要玩就玩的开心一点。”

    禹夕颜接过灯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怔愣,橘子灯散发的暖光下,眼前人的面容隐约和两百年前那个春夜重合。

    她以为自己都快忘记了,毕竟连梦里都记不清了。

    那时候她不知道是十几岁,跟在那个白衣青年身后,他带着狐面面具。她穿着巫族新发的玄色衣裳,上面用银线绣着虎、鹰、隼等山间的猛兽图纹。人群差点冲散他们,最后是他让她抓着他的袖子才避免了被冲散的命运。她记得他也是在一个小摊前停下了,买了一个莲花灯递给她。那时候她看不清他面具下的神色,也听不清他弯腰对她说的话,正是喧嚣的时候。或许,他什么也没说呢。她只是静静地数着,心想,原来莲花灯是八瓣啊。

    昨天雨还那么大,她救那个少年的时候,分明感受到了他和师父的气息。也许来到这里,也有冥冥之中某种安排,让她找回曾经失去的东西。

    梁鹤年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种沉重的庄严的东西,他看不分明,却本能的知道这不是对他的情绪,而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他什么也没说,直起腰继续慢慢往前走,果然不到几步,身边默默跟着一个提着橘子灯的小孩儿。

    “谢谢你的灯。”她想清楚后整个人都明朗了,又笑着蹦蹦跳跳的。

    “这没什么,”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会些什么?”

    她也没瞒着,想了想会的还真多,挑了捡了些来说,“天文地理,推演医术,什么都会一点。”

    他挑了挑眉,“有想过之后要去做什么吗?”

    禹夕颜转了转橘子灯,“去玩儿。”

    她抬头正对他投下的目光,眼睛亮晶晶的,“人间这么大,转转几圈还是不会腻的。”

    梁鹤年完全没觉得像她这样的小孩儿多怪,或者说,就算真的觉得奇怪,也不会在意。毕竟皇宫王府里才是真的没一个正常人,单纯的善良的多情的,往往都成为了薄情的狠厉的算计的垫脚石。皇宫里没有真正的孩子,他们从一出生就陷入了你死我活的争斗中。

    他却还好。他的哥哥大他十岁,是个叛逆的斗争者,不屑于陷在名利场中,很小就出去闯荡江湖了。梁鹤语每年都会托人给他带一些新奇的玩意儿,写几封信给他。也许哥哥不知道,他其实并不讨厌权利,也不讨厌学的那些策论。相反,自小太傅教他的不是权术诡诈,而是平衡之道,天下之道。

    他跟哥哥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却都是心甘情愿,不怨不悔。

    “去看看转灯吧。”

    禹夕颜看见前面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堪称人山人海了。想起自己下午听到的关于转灯的习俗:

    在寺庙里的道士们会在庙会最热闹的地方摆一个供台,上面供奉着有钱的富绅们捐献的金身神像。每个人都从一旁的桂花树上拉一根红线下来,如果末端连着银色小花,上面标着一到一百的数字,就是有缘人,可以依次来转灯。

    梁鹤年在长宁倒是没听说过转灯的习俗,此刻和禹夕颜一起站在人群之间。桂花树下,一根根红线随风飘拂。桂花香甘甜宜人,夜幕下月光明澈,圆月周围浮动着几片乌云。

    他很少就这样站在人群之间,没有穿着名贵的服饰,没有被尊敬被畏惧被揣测着,就这样赤裸裸地以他自己出现在人群之间,一时之间他竟然有些莫名的害羞。而他身边只有一个刚认识不久的、自称橘妖的小孩儿。

    这个小孩儿拉了拉他的袖子,自信满满,“你抱我上去,我准能找到有花儿的红线。”

    旁边的人听到了笑她:“几千红线里只有一百根红线,每个人只能有一根,如果多拿了,神明会降下神罚的。”

    话刚说完,仪式就开始了。那人也顾不得说话了,自己拉了一根线后,把自家小孩儿举在头顶:“囡囡,拿一根红线就好了,不要多拿啊......”

    梁鹤年也把小姑娘抱起来,她随手拉了两根红线,一根放在他手里。此时桂花树下人山人海,桂花纷纷落下,落到了她衣袖里,头发上,后脖颈上都有微凉的触感,与此同时,花香味也浓了许多。

    旁边的小孩儿和大人拉到底,不出意料没有银色小花,有些遗憾的同时,把红线收好了。这是供奉在神庙里一年的红线,编成手绳也好,做成玉穗也好,总之是可以保佑平安,一年顺遂的吉利物什。他往旁边看了一眼,心想不知道那小姑娘有没有失望,看到两个人手里的红线交错在一起,不约而同地都出现了银色小花,不禁瞪大了双眼——这是什么运气?

    那小姑娘对着青年笑道:“怎么样?没骗你吧?”

    那上面的数字赫然是壹和贰。

    挂在中间的花灯是正红色的旱金莲,嫩黄色的花蕊上撒了金粉。做工十分精致,是请了民间最会做灯的师傅耗费数月做出来的,提前在寺庙里放了半个月,还有隐隐约约的檀香浮动。周围是新鲜的旱金莲,还有粉色的月季花、橙红的半边莲、紫红的倒挂金钟。

    按仪式,禹夕颜先拜了拜神像,有模有样的。再来到了灯前,轻轻转了一下灯,正好一圈停下。人们看到那烛火忽然明亮了不止一个度,再眨眼,就已经停下了。

    她站在一旁饶有趣味地看着梁鹤年转灯。他明明也是第一次转灯,偏偏看起来反而像是转过无数回的样子,沉静,淡定。那灯的光亮照在他的面容上,正映照了一句——道是无情,却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