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彩电
第二天,红着眼的金翠喜来到了回安县医院的病房里。赵梦眼神有些涣散,看了奶奶半天才认出她来。她跟奶奶说的第一句话是:“奶奶,我想吐。”
“呕吐是重度脑震荡的常见后遗症,老人家你别担心。我们拍过ct了,您孙女儿的大脑没有出血性损伤,休息几天应该就能恢复。”一旁查房的医生告诉金翠喜。
金翠喜像失了魂一样,坐在赵梦的病床上一言不发,看着孙女儿又陷入沉睡。
“老人家,您孙女儿身上还有多处软组织挫伤,主要在右侧大腿和臀部以及右臂肘关节,不过好在骨头没有大问题。小姑娘真是福大命大。”查房的医生唏嘘着说。
金翠喜点了点头。
“另外,您孙女儿的住院费要先补交一下,具体的我们住院部的马主任一会儿来帮您办理。”
金翠喜听了这话身子微微颤了一下,依旧埋着头,眼泪啪嗒啪嗒的从红肿的眼里又落了下来。
查房的医生叹了口气,走了。
赵梦再次醒来时,正躺在奶奶的怀抱里。她觉得有些颠簸,眯着眼朝四周看去,发现自己被裹在被子里,正倚坐在一辆三马车的车斗里。周围是陌生的街道和人,街上很热闹,有很多白色的和黄色出租面的,还有硕大的药店和五金店的招牌。
“梦梦醒了?你饿不饿?”奶奶的声音有些沙哑。
“奶奶,我腿疼,头也疼。”赵梦说完又感觉困意袭来了。
“没事,医生说你睡睡就好了。奶奶给你剥个鸡蛋吃吧?”金翠喜说着伸手去身边的塑料提篮里翻找熟鸡蛋。
开三马车的老头儿回过头来问:“哎呀,还没出县城呢小妮儿就醒了?”
金翠喜回应着:“醒了,就是精神还不好。”她把鸡蛋熟练的剥开,递到赵梦嘴边。但赵梦又睡着了。
“黄老哥,累了一天了吃个鸡蛋吧!”金翠喜把鸡蛋递给开三马车的老头儿。
黄老头儿忙推辞,任金翠喜怎么说都不肯吃。金翠喜只好将鸡蛋小心的包进塑料袋又放回了提篮里。
等赵梦再睁开眼时,已经躺在了奶奶家的炕上。她听到奶奶在外屋跟人说话:“黄老哥,还有件事要麻烦你。警察说同福在镇上租了两间平房,后来我自己去了一趟,桌椅板凳还有被子褥子我都卖给院里收废品的了。还剩一台彩电比较值钱,我没舍得贱卖,你看你能抽空给拉回来吗?”
赵梦脑袋里空落落的疼,右侧大腿更是疼的厉害。她有点迷惑,不知道奶奶说的是谁死了。迷迷糊糊中她又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屋里一个人也没有。赵梦只感觉自己很渴,她从炕上坐起身子,忍痛从炕上爬了下来,一步步挪到桌子旁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了。她喘着粗气嘶哑着喊奶奶,但无人应答。她扶着墙走到门口朝外屋看,却赫然看到墙上挂着两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赵同福和张杏。
照片前摆着个破旧的黑漆方桌,方桌上摆着一个小香炉,插着三根残香。赵梦愣了片刻,幼小的脑袋突然想通了什么,“哇”的一声被吓哭了,瘫坐在了地上。
许久后,金翠喜回来看到地上的赵梦吓了一跳,忙将她抱起来问:“梦梦你怎么坐这了?”
赵梦的小脸苍白双眼红肿,指着墙上的照片问:“奶奶,我爸我妈都死了吗?”
金翠喜听了这话一言不发,紧紧将赵梦搂在怀里,接着忍不住呜呜的哭起来,直哭到胳膊没了力气才将赵梦放倒在地,随后自己也瘫坐下来。她这些天心力交瘁,哭声越来越轻,最后突然躺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赵梦被吓得不知所措,她抽泣着用力推奶奶,但奶奶却不醒来。无助的绝望感瞬间让幼小的她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惧,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人。
就在此刻,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儿跑了进来。男孩儿皮肤白白的,不像是大芋子村的孩子,倒很像儿童片“小龙人”里叫宝宝的男孩。赵梦不认识男孩儿,但此刻男孩儿的到来就像一根救命稻草,让她看到了希望。
“别哭了,你奶奶没死,你该出去叫人帮忙!”男孩儿对赵梦说。
赵梦停止了哭泣,求道:“我的腿好疼,你能帮我叫人吗?”
“不行,我是偷偷跑出来玩的,万一让我娘知道,我该挨揍了!”男孩儿说完过来扶着赵梦的胳膊帮她起来,然后转身跑走了。
赵梦慢慢的走出院门,正巧看到隔壁的杜大娘换面条回来。她忙叫道:“大娘,俺奶躺地上不动了,你快救救俺奶吧!”
杜大娘听了吓得“呀”的一声,左右看看没有其他人可喊,便小跑着进了金翠喜家。赵梦一瘸一瘸的挪着跟在后面,当她走进外间屋时,杜大娘正蹲在地上掐着奶奶的人中。大概一分钟左右,金翠喜发出一声长长的像叹息的声音,接着深深吸了口气,醒了。
醒了的金翠喜被杜大娘扶起来,谢了杜大娘好一阵,杜大娘也宽慰了金翠喜一会儿方才离去,临走时还硬塞给她一捆挂面。
赵梦没给奶奶说男孩儿的事,但她很希望男孩儿能再来找她玩。
之后两天赵梦没再昏迷,右腿和屁股上的疼痛也消退的很快。金翠喜每天天不亮就开始编草辫子和做土布鞋用来换钱,赵梦则在一边帮奶奶拢草杆、铰鞋样。金翠喜算了算,这两样手工活儿每天也才能挣十几块钱,勉强够两人吃饱饭而已。儿子和儿媳两人的丧葬费还有赵梦的住院费已经将自己手里的钱花干净了,今后孙女儿还要上学,自己这么大岁数万一再有个什么病,自己和孙女儿恐怕要去讨饭要钱了……想到这金翠喜又要落泪,她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等黄德发帮她把那台彩电拉回来,自己再找机会托人卖个好价钱,对自己来说这可是笔救命钱。
两天后的中午,黄德发的儿子黄满屯来找金翠喜。金翠喜急忙站起来迎接,又是让座又是倒水,笑着问:“大侄子,大娘前两天托你爹帮俺们把镇上的彩电带回来,你是为这事来的吧?”
黄满屯坐到木椅上翘起了二郎腿,皱着眉头“嗞”的吸了口冷气:“唉,要不是因为这事儿,俺家三马子也不能撞树上!”
“啥?三马车撞树上了?”
“嗯!可不是!”黄满屯瞪大眼提高了嗓门。“光修车费花了小一千!婶子,你说这咋办?”
金翠喜慌了,忙问:“人没事吧?”
“人倒是没事。”黄满屯放下二郎腿:“婶子,我也不是来跟你要修车费来了。咱们一个村儿的,这钱我说啥不能要。”
金翠喜楞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黄满屯笑了:“正好菲菲想看彩电,我想你那个彩电卖二手也就值个几百块钱,不如直接给俺家,也算抵了修车钱,你看呢?”
金翠喜一听急了,她高举着手哆嗦起来:“大侄子啊,那彩电是俺同福两千多买的啊!咋就值几百块呢?”
赵梦从里屋慢慢挪出来,倚着门框看两人说话,她发现奶奶脸色变得很白。
“二手的不值钱!”黄满屯不屑的挥挥手。“现在二手市场上彩电多的是!几百块钱都够呛能卖上!”
金翠喜回过味来,她板起了脸:“黄满屯,大娘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别骗大娘!你修三马子咋就能花小一千?你领我去看你家三马子去!我看到底撞成啥样了!”
黄满屯眉毛一竖白了金翠喜一眼,拔高嗓门道:“跟你咋就说不通个道理!俺爹为了你家死人的事跑东跑西,埋怨过累?咋,现在用不着俺家了就说俺扯慌骗你?你还有良心没?”
金翠喜被黄满屯的话气的脸色发白,两只手不受控制的哆嗦起来。紧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满屯!咱爹喊你回去吃饭哩!”
话音刚落,黄满屯的媳妇胡高枝便大踏步的闯了进来。她身子不高,但黝黑壮实,脸上带着副假笑,三份笑意里藏着七分的煞气。显然她就是来骂架的。
黄满屯见媳妇来了,故意苦笑道:“金婶子说咱骗她家的彩电哩!我气都气饱了,还吃啥饭?”
胡高枝脸色转眼就变了,瞪眼挑眉道:“呸!这说的是人话?俺们老黄家穷死也不缺个彩电!你个老不死的东西说的啥屁话!”
金翠喜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指着墙上儿子和儿媳的遗照嚎啕大哭起来:“儿啊,你睁眼看看啊!你刚死就有人上门吃绝户来了啊!天啊,可怜可怜我这苦命人吧!”
赵梦被吓得也嚎啕大哭起来,凑过来抱住了奶奶的胳膊想搀她起来。
胡高枝扯着嗓子泼妇一样叫骂着,金翠喜索性爬起来,跑到院门外的街上哭了起来。很快街上聚集了许多村民,大伙儿一看到黄满屯夫妇和地上痛哭的金翠喜就明白了七八分。胡高枝嘴里高声叫骂着:“以前凭着有个当工人挣工资的儿子瞧不起俺们,现在儿子活该死了,还瞧不起俺们!说俺们家穷的买不起彩电!说俺们抢她家的彩电!真是越岁数大越会放屁!你就是活该遭天谴!”
在地上痛哭的金翠喜脸上露出要杀人的眼神来,挣扎着爬起来就扑向了胡高枝,口中尖叫道:“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再说俺儿子!俺跟你拼了!”
胡高枝高声叫道:“大家伙儿都看好!这个老不死的先动手!”她一把揪住了扑过来的金翠喜,右手拽住了她斑白的发髻,腾出左手“啪啪啪”的不断扇在金翠喜瘦削的脸上。周围有村民想上前拦架的,被黄满屯隔在一边,吆喝道:“都看着呢啊!是她先打俺媳妇的!我看谁和她一伙儿欺负俺们黄家!”
一旁的赵梦见奶奶被打,哭着跑过去抱住奶奶的腿。没想到人群里突然窜出来一个穿红格子裙的女孩儿来,猛的把赵梦扑倒在地,压在她身上不让她起来。女孩儿正是胡高枝的女儿黄菲菲,她比赵梦高半头,黑壮的像个小牛犊。她压着赵梦的身子,脸上露出和她妈一样刻薄凶狠的神色,用力“喝~”的一声咳出一口痰来,吐在了赵梦的脸上。
围观的杜大娘忙上前抱住了黄菲菲,憋足了劲才把她拉从赵梦身上拉走。黄菲菲指着赵梦叫道:“我要打死你!我要打死你……”
此时金翠喜已经被打的右脸颊涨红,随后被胡高枝一把推倒在了地上,站不起来了。
胡高枝指着金翠喜又骂了一通,才被黄满屯拉扯着走了。周围的村民上前扶起了金翠喜,将她扶到了家里。金翠喜躺在床上抱着赵梦哑着嗓子痛哭。
不知谁将村长邱金溪喊来了。邱金溪走进里屋,挥手把满屋子村民撵了出去,找了个小凳子坐在了金翠喜床边。他先关心了一下金翠喜的伤势,见没大碍便把耳朵上夹的烟拿下来点上,吐着烟雾说了些“休息团结、邻里和睦、注意养伤”等不咸不淡的话。
金翠喜知道邱金溪和胡高枝的爹是连襟,便直截了当的说:“村长,黄满屯见俺儿死了,看俺好欺负,霸占俺家的彩电,还把俺打成这样,俺要报警!你帮俺报警!”
“都是乡亲,为这点小事报警还像啥话?”邱金溪站起身板起脸道:“话说回来,就算报了警有啥用?你啥时候见警察来过咱们这个旮旯子村儿?”
金翠喜呜呜哭着:“那俺无论如何也要把彩电要回来!那可是俺孤儿寡母的活路啊!”
邱金溪嘬嘬牙花子,低声商量似的说:“金老妹子,我劝你别要那个彩电了。胡高枝那个泼妇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会老老实实把彩电还给你?就算还你也要弄坏了再给你!到时候你还怎么卖?”
“那我就去和她拼命!”金翠喜攥起拳头哆嗦的举起来。
邱金溪嘿嘿一笑,露出右上边的一颗金牙来:“老妹子你就别说气话了!这样吧,我去老黄家一趟,看这事到底怎么解决。毕竟你们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说完起身离开了。
半晌过后,黄德发一脸丧气的走进了金翠喜家。他走进里屋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金翠喜,先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老妹子,怪我生了个畜生儿子!我让他把彩电拉到你家,谁知他把彩电拉到了自己家,胡高枝那畜生还把你打了!”
金翠喜看着黄德发冷笑一下,嘶哑着说:“黄老哥,俺们孤儿寡母的活该被你儿子欺负,你看俺们家还有啥可拿的都拿去吧!俺们也不活了!”
“老妹子你可别这么寒碜你老哥我啊!我刚从村外回来,听说了那两个畜生干的事以后,我当时就去找他们算账了!你看看胡高枝给我脸上抓的!”黄德发把左脸侧过来让金翠喜看,上面果然有几道殷红的指甲抓痕,抓的很深还在流血。
金翠喜没说话。
黄德发咬牙切齿道:“怪我糊涂不长眼,让儿子娶了个疯母老虎!整个村里没有比她再歹毒的媳妇!霸占彩电肯定也是她的主意!”他说完挽起裤腿,从袜子里摸出三张一百的纸钞,羞愧着说:“老妹子你也别嫌少,老哥我只有这么多。等今后我攒了钱再给你。”
黄德发见金翠喜呆呆着流泪不说话,就将钱轻轻放在了床边桌子上。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叹息一声,低着头走了出去。
这件事后,金翠喜的脸色一天不如一天,好像有层黑灰蒙在她脸上,再也露不出半点光彩。幼小的赵梦发现奶奶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也没有了一丝笑容。金翠喜每天还是编草辫子、缝布鞋,但明显没有以前编的快缝的好了。她还会时不时的自己发愣,自言自语的念叨些不清不楚的话。不知是不是流了太多泪的缘故,十几天后她的眼睛突然坏了,白天只能看清两三米远的东西,晚上则跟瞎了一样什么也看不清了。
九月初的一天晚上,赵梦正在帮奶奶铰鞋样,金翠喜罕见的露出微笑,在炕东边的木箱里摸索了一会儿,把一个黑布包拿了出来,递给赵梦。
赵梦接过来好奇问:“奶奶,这是干啥用的?”
“这是给你上学用的书包啊!”金翠喜摸着赵梦的头发说。“明天你就跟着村里的小孩儿去岭子村儿吧。”
赵梦知道岭子村儿小学,那里离大芋子村不远,爸爸还曾带她去那串过门。
“正好南边住的李老拐的孙女儿也在那上二年级,我跟他说了明天带你一块去。”
赵梦没想到自己要去岭子村儿上学,她摇了摇头:“奶奶,我不上了,咱家没钱。”
金翠喜没想到孙女儿说出这种话,生气的说:“什么有钱没钱?你这小孩子知道啥!”
赵梦抽泣起来。
金翠喜把赵梦拉进怀里,摸着她的脸替她擦擦眼泪说道:“梦梦,奶奶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你爸爸小时候没学上,他就跟着村里来的知青学写字,整天在地上用树枝写啊练的。”金翠喜回忆着,脸上露出微笑来。
赵梦听的很认真,她问:“那后来呢?”
“后来你爸爸才能通过招工考试,去镇上机械厂当工人啊。再后来就和你妈妈结婚有了你。”金翠喜紧紧抱住赵梦说。
第二天早上,赵梦早早地起床穿好了衣服。金翠喜给她煮了个鸡蛋,又用塑料袋给她装了点腌萝卜干和一个馒头当午饭。不一会儿,一个扎着牛角辫的女孩儿蹦蹦跳跳的来了,口里脆生生喊道:“赵梦在家吗?上学去了?”
赵梦高兴的从屋里跑出来,看到院子里有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儿,女孩儿的脸黄黄的,有许多小雀斑。她冲赵梦一笑,露出缺着门牙的牙齿。
“奶奶我走了!”赵梦冲屋里喊了一声,便跟着女孩儿出了院子。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女孩儿说自己叫李蒙,是李老拐的孙女儿。她爷爷李老拐是劁猪杀猪的,她爹李二炮是卖肉的。
赵梦和李蒙走在土路上,两人有说有笑。路两旁有开垦出的梯田也有望不到边际的野地,高耸的杉树、旱柳和杨树一堆堆的藏在起伏的丘陵中。各种鸟叫和虫鸣把安静的旷野吵的像闹市。赵梦刚度过那一段折磨的日子,现在终于有了一些自由放松的感觉。自从父母死后,她已经好久没这么轻松过了。
就在赵梦的脸上刚刚露出笑容不久,笑容却在她脸上凝固然后慢慢消失了。因为她看到不远处有几个孩子的背影,其中有一个很熟悉。那个背影穿着红格子裙,高高壮壮的,很像吐自己痰的黄菲菲。
赵梦感觉自己的腿变沉了,李蒙说的话也听不清了。那天胡高枝殴打奶奶的一幕闪现在她的脑海,还有黄菲菲恶狠狠说要杀死自己的模样,让她身上打了个冷战。那天发生的一切像根冰锥,能轻易刺进赵梦幼小脆弱的神经里,让她感到彻骨的寒冷和痛苦。
“我要回家!我不要上学了!”赵梦脑海划过这个念头。但她强行忍住了转身逃走的欲望,硬着头皮继续朝前走。也许她害怕奶奶失望,也许她不愿再拢麦秆和铰鞋样,也许她只是一厢情愿的相信黄菲菲不会再欺负她。无论如何,她小小的身体鼓足了勇气,努力克制着恐惧继续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