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小狗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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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文才收养我也是那时候的事。英台去后,祝家更成为当之无愧的是非之地。她的双亲整日非哭即吵,扰人清梦,让我无法安心享用早晚茶点,于是,我索性跑到马太守家扎根落户。

    把那朵月季花叼到马文才手里,因为会稽到处都有月季花。他很暖的手揉揉我的脑袋,我从此就跟他走了。混饭吃,到哪里都是一样。

    十一年来,我耳闻目见,知道马文才每娶一位夫人,她总是逃不脱红眉一死的噩运,确乎惹人惋然。

    “月牙儿,”马文才摸着我背上毛皮,言语清冽,“我已不想再娶妻。可我还没有一个孩子,哪怕女儿。”

    月牙是他给我取的名字,我在先是没有名字的。我也总以为像他那样声色清冽的男子,不应是什么代代克妻的灾煞。

    真奇怪啊,长久以来,一个女子如若被判定为“克夫”,则她一切的生涯都会变得举步维艰,淹没在众人口沫里,最好的道路甚或就是择日自尽,以全名声。而一个男子就算真的“克妻”确凿,也不能影响到他什么,人们甚至是不敢当面嚼他一口舌头的。

    我轻易地扭了扭身子,翻出肚皮,爪子招财似的摇两下。马文才伸手来挠我的肚子。

    喵呜——

    我对马文才说:“你就非要一个孩子不可么?你已经很完整。”

    “我知道,”他回我,握住我粉白色的小爪子,“可我的父母不这样想。”

    我们俩便一同叹气了。

    “不若这样,你来当我的妻,”马文才掐住两条前腿的腋下,把我抱起来。

    “哈?”

    我发出短促的喵咪一声,表示我的惊讶和不理解。人猫有异,他怎么能想到娶我?

    不过,若是为了不再牵连其他女子的话,这倒也算个办法。

    “你看怎么样?”马文才抱着我,又将我放在他膝上,“便是我真克妻克子,总也克不到你身上。”

    是了,我这日精月华渥饫长大的三尾神猫,数十年后是要羽化登仙的,怎么可能会怕他的命比我硬?

    苏梦蝶也没有了。甚至不再有人探索马文才的妻子何以都命薄如斯,仿佛以为是本来就应该这样的。

    一样的葬礼又开始在马家举行了,乌鸦飞来,比西风断雁更风情。

    马文才麻木地收着奠仪。他心中只有那六个英年去世的女子,他只有悲哀。

    棺材板被人钉上时,他无表情地候立在一旁。其实无表情就是人最差的表情。我看见他的白发,像刀光那样射向我的猫的眼睛。

    没有爱,一次也没有。留给他的就只有悲哀。

    他的命运多么不好。

    他又只身去问神婆了,这次,我决意跟着他。我想那神婆肯定并不高明,否则不会害得六个女儿死得那样悲惨和奇怪。

    “你们家都被她骗过多少钱了,”我跟在马文才身后走,四只脚都踏着同一条地缝线,“还要信她?”

    马文才的答语却出乎我的意料,他说:“不信她,又可以信谁呢?”

    他说得多对!

    我即便是懂得法术的猫仙,也不是一个神婆,人的“命运”,这东西不把握在我猫爪底下。

    人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通常不是我有义务出手去改变的。

    我能做的就只有化身成人,做了马家的第七房正室夫人。这是因为我与马文才之间的一份情谊,虽没有诗词歌赋里的海枯石烂那么壮阔,却也自有我们的温馨。

    他叫我“凤志”,说我是春风镇徐家的女儿。我喜欢这个名字,努力用羊毫笔练写一遍复一遍。

    假装女人这件事,比想象中的难一万倍!

    仅是平常的走路,坐,卧,就让我难过得想要流泪。而况还有大户人家的礼节,时时处处制约。

    我不是人,是猫,当然任性得很了,常常一言不合就褪落衣衫,还是变回白猫的形象,冲出马家后竹园追蝴蝶去!

    马文才有时会来找我,在他手头家事不忙的时候。他坐在竹林傍的石凳,看我追罢了彩蝶,就把我抱在他的腿上。

    他看蝴蝶时常常恍神,我知晓他是怀顾英台。我单是不知晓他因何怀顾。

    或许是,因为她的壮烈给他带来的一种不圆满。他的一帆风顺的生涯,曾经被她撕了个永远无法弥合而只能越来越大的口子,代价却是她的命。

    因为已有夫妻之实,马文才兜腰臀抱我的这种动作竟平添了旖旎之情,带有白日宣淫的可怕性质。

    我不安地从他身上蹭下来,倏忽又跑远了。

    等到滑回寝房里散落在床褥的罗衣,居然又被他捉住不能动了。还来不及使术化形,马文才摁着我的尾巴,又来捏我猫的奶。我艰难地扭着身子。这些动作我们从前也常常有,不过给我的感觉哪里是这样的?

    我不能不接受我已是一个女人了,早起卯时,我得困恹恹地跟随夫君去向父亲母亲问安。傍晚酉时,又要再去一次。饔飧饮食,都是精羹细调的面汤、髓饼,虽然有肉,但半点不腥。膳前要净手,吃完需漱口。这都是以前从来不用留心的事。做猫时,只消每天喂饱肚皮就是了——我连老鼠都不捉。

    好在马文才还惦记我的需求,总是让人准备喂猫的鱼鲞,照常送来。马宅的下人们久不常见他养的那只白猫了,但毕竟偶然还是可以碰到——我总有闹脾气的光景的。

    厉害的时候,也抓得他身上留有血痕。怪的,从前只做猫的时候,倒似与他未曾有过如此这般的矛盾。

    进餐需用碗筷,如厕需用厕筹。虽然在人世生活多年,耳濡目染,但还是在面对许多情景时大脑一片空白。

    马文才处处照顾我甚多。我当然知晓,如果英台真能妥善嫁与他,如果她的心里原来没有那个梁山伯,她会在这户人家过上怎样和乐美满的生活。

    一定美满么?我又反过来问自己。在人的世界里,变数是太恒常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