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里,天气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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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向坤被姨妈卖到了河南的一个小村子里,一户张姓人家,张家的大人们对向坤挺和善,家里还有一个女儿,比向坤大五岁,没事就偷偷掐他的胳膊,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向坤也不喊疼,只是用怨恨的眼神看这家人来表达他内心的憎恶。

    他想去上学,但张家人不让,怕他跑了,说是等养熟了再送去上学,十岁的向坤整天呆在屋里,吃了睡,睡了吃,像头猪。

    他想回青山镇,日想夜想。

    他试着逃出去,回回被张家人发现抓住,他们派张家女儿守着他,他开始绝食,饿得两眼看见星星,星星里面有司南子和刘伯的笑脸,他伸手去抓,抓住了张家女儿的大脸盘子,疼得她哇哇大叫。

    她往死里掐他,他哼都没哼一声,紧紧皱着眉头,眼神空洞地望着窗户外面。

    他一定要回青山镇,他讨厌这里。

    刘伯为什么算不出他被卖到了这里?他很失望,刘伯要是算得出来他在这里,他就有救了。

    如果回到青山镇,他一定要当着刘伯的面烧掉那本书。

    又过了一年,张家人决定送向坤去上学,每天由张家女儿接送,从张家到学校,大约要走半个小时,张家女儿紧跟住向坤,他没有逃跑的机会,但他现在长得比张家女儿高一些了,但她还是偷偷掐他,他还是不反抗。

    他拼命吃饭,跑步,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强壮。

    为了回青山镇,他努力做好一切准备。

    “姐,你怎么不继续上学?”起起伏伏的上学路上,向坤迎着初升的太阳问张家女儿。

    “你上学就行了。”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女孩子也要上学的。”

    “我已经初中毕业了,过不了多久就能找活干了,你多读点书,将来有出息了,爸妈脸上有光。”

    向坤回头看一眼张家女儿,她才十六岁,膀粗腰圆,穿着一身灰色的衣衫,整天板着脸,看不到笑容。

    “姐,你恨他们吗?”

    “谁?”

    向坤指的是张家父母,一对纯朴又守旧的农村人,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心想生个儿子,但生了张家女儿以后,就再也没生过孩子,自从向坤来到这个家以后,他们走路的时候,腰杆都挺直了。

    “他们把我买过来当儿子,你心里不平衡吧?”

    “乱讲什么!”张家女儿眼里闪过一丝悲伤。

    “他们是老古董,你不是。”

    张家女儿没有回应,斜着眼睛看正在升起的太阳。

    “姐,你应该打扮一下自己,明天不是要赶集吗?买些漂亮衣服吧!”

    “我不去赶集,我得送你上学。”

    “我不会走丢的。”

    张家女儿没有说话,固执地看着前方起起伏伏的路。

    这条路不长。

    第二天早上,向坤从出门开始就极力游说张家女儿去赶集,她不为所动地送他到学校门口,向坤垂头丧气地走进校门,他很不甘心,最后一次回头时,却看到张家女儿的背影,她要去赶集了,脚步匆忙地往集市方向跑去。

    她竟然没有像往常一样守在校门口,等向坤放学。

    在她回来之前,向坤轻松地背着书包走出校门,他独自走上另一条路,那是回青山镇的路。

    一路上的艰辛,向坤觉得不算什么,只要能回到青山镇。

    那时,已经是冬天了。

    青山镇漫天飘着白雪,衣衫单薄的向坤来到山脚下,他要上山去祭拜司南子,他看到山下有户人家的屋里亮着灯,他走过去敲门,开门的正好是一位小学同学。

    男同学看到向坤,一脸惊讶地问他:“有事?”

    “能借我打火机吗?”

    “能。”男同学转身进屋拿了打火机给他。

    他拿着打火机来到司南子的墓地,捡来一些枯枝树叶,用打火机点着了,然后跪在墓碑前,哭了又哭,天亮以后,他依依不舍地下山去找刘伯。

    刘伯坐在桌旁,看着刚买来的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刘伯,我回来了。”向坤进门后说,他走到刘伯对面坐下来,看着包子。

    “嗯,吃吧!”刘伯哽着声音说,他看着脸上和耳朵上都生了冻疮的向坤,眼泪情不自禁地流出来。

    不是做梦,时隔三年,向坤真的回来了。

    刘伯烧热水给他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三年不见,他长高许多,刘伯百感交集地哭了笑,笑了哭,再笑着去街上买肉。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桌旁,桌上摆了一桌子好菜。

    “我想喝酒。”向坤说。

    “能喝吗?”

    “能。”

    刘伯叹息一声,起身去拿存着的粮食酒。

    十三岁的向坤酒量不浅,一斤多的粮食酒,他喝掉一大半,脸都不红。

    “咋回来的?”

    “走路。”

    “脚还行吗?”刘伯心疼地看着向坤那双红肿得像变异红薯的脚。

    “行。”

    “去看你妈了吗?”

    “看了,你给她立的碑?”

    “嗯。”

    “谢谢你。”

    “不用。”

    那一晚,向坤睡了个踏实觉,手舞足蹈地说了梦话,睡在旁边的刘伯翻个身,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一路走回来,遭了多少罪?他只字未提。

    他心疼他的隐忍和坚强。

    第二天,向坤回到向家的老宅子,姨妈已经把它卖给陌生人,他呆呆地看着屋前的木柱子,没有安身之处了,他来到刘伯的算命小摊子,来找刘伯算命的人络绎不绝。

    “你没算到我被卖到河南去了。”他恨恨地质问刘伯。

    “是没算到啊!”刘伯没有否认,他算到又能怎样?把向坤卖去河南小村子的人是他亲姨妈,刘伯没有资格插手去管别人家的家务事。

    他坚信司南子不会怪他的。

    “你根本就是骗子!”向坤气愤地吼道。

    算命的人都被吓跑了,刘伯不怪他,递给他二十块钱。

    “去菜市场买点肉来。”

    “我不。”向坤把那二十块钱扔到地上,气呼呼的扭头就走。

    刘伯捡起那二十块钱,收摊去菜市场买肉。

    两人沉默着面对面地坐在桌旁吃晚饭。

    “明天去学校吧!”

    “不去。”

    “你还小,得上学。”

    “没钱上学。”

    “我供你上学。”

    “凭什么?”

    刘伯语塞了,凭什么管他?

    “难道你真是我亲爸?”向坤嘲讽道。

    刘伯愣住,伸手打他一记耳光,不重,但很伤人,向坤放下碗筷,哇哇大哭,哭完就去找那本书。

    刘伯一直把那本书放在床头,每晚睡觉前都要看上几页。

    “我要烧了它。”

    “为啥?”

    “这是我在河南三年来的心愿之一。”

    刘伯没拦他,眼睁睁的看着那本书被向坤拿打火机烧成灰烬。

    向坤烧完那本书就走了。

    刘伯没问他去哪里,不用问,反正他一定还会回来的,他算得很准,所以那天早上,他买好了热包子等着向坤。

    向坤一个人走出青山镇,沿着河堤一直往北走,走到周围雾气沉沉,回头已看不见青山镇,他继续往前走,边走边流泪,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回青山镇。

    他悲壮地想道。

    有人问刘伯:“向坤命太苦了,什么时候能翻身?”

    “快了。”刘伯面带微笑地回答。“他会遇到一个喜欢的人,结婚生子,然后携手共度一生。”

    大家都拭目以待,刘伯的预言成真的那一天。

    向坤遇到了一个讨厌的人,那个男生看起来和他年纪差不多,穿着一件破棉袄,宽松得快要掉下来的破棉裤,那个男生太瘦了。

    “你为什么要跟我抢?”

    “不叫抢,大家公平竞争。”向坤解释道。

    “屁!”那个男生朝他翻个白眼。

    最后,向坤和那个男生一起被录用了,他们的工作是搬尸体,到各种不同的地方搬各种尸体。

    搬完尸体后,那个男生吐得脸色苍白,两腿无力。

    “你怎么不吐?”

    “不想吐。”

    “你有病!”

    “吐的人是你。”

    那个男生叫李光明,比向坤小一岁,他是从家里出走的叛逆小孩,他曾经过着衣食无忧,父母庞爱的优越生活。

    “我想回家了。”李光明哭着告诉向坤。

    向坤拍拍他的肩膀。

    “回家吧!”

    向坤买了一张火车票送给李光明。

    “谢谢你。”

    “不用。”

    李光明一个人坐公交车去火车站,趴在窗口拼命朝向坤挥手,向坤对他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的,他觉得心很痛,买那张火车票花光了他身上所有的钱。

    没钱吃饭的他,饿得差点倒在尸体上。

    “给你。”老板递给他一百块钱。

    “什么意思?”

    “预支工资给你吃饭。”

    “哦。”向坤接过那一百块钱,到附近的餐馆买了一碗面,边吃边掉眼泪,他有点想念刘伯,但不想打电话给他,他怕刘伯会嘲笑他。

    他吃完面,擦干眼泪,回去继续搬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