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要退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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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各在一枝

    穆白青的字,薛涛自是再熟悉不过了。

    因为穆白青那个时候从不临摹别人的字,只学她的字。

    有一段时间他发奋练字,每天缠着她,要她写字帖给他。

    所以那时自己除了让他多学习钟、王的字,自己也要写下大量的字帖供他临摹。

    练着练着,穆白青的字就越来越像她,但可能是他一直练剑的缘故,二人的字于细微处又见不同。

    从前有许多追求自己的才子,都向自己展示过他们模仿自己的笔迹,但无一人能向穆白亲一样。

    她的字,只有穆白青学得最像。

    所以她一眼就认得出来。

    只是她之前一直以为穆白青已经去世,所以到此时还不敢相信,还想着这世上莫非真有人能学自己的字到如此相像吗?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刚才在街上听到的童谣,又联想到小光之前的反常举动。

    其实薛涛早就发现,小光经常偷偷在房中写信,有时写着写着还哭起来。

    她一直以为是小光认识了什么情郎。

    对于这些,她家里也没什么规矩。如果小光真的有了意中人,自己也会成全她。

    不过此时她心中疑虑丛生,如果小光真是有了情郎,怎么可能对自己藏着掖着呢?

    这一切都过于反常。

    她看了一眼小光,见小光低头不敢看自己,更生疑窦。

    她急忙拉着小光,向武元衡要来那幅画,告辞而去。

    见薛涛喜欢,武元衡自然也乐意将画相送,今天本来就是请她来散心的,既然她喜欢,自己又如何舍不得一幅画呢?

    薛涛带着画,与小光回到浣花溪薛宅,立刻向她问道:“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小光嗫嚅着说道:“没...没有。”

    薛涛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我与你朝夕相处,你的一举一动我都清楚,你是心里藏着事,却不敢告诉我?”

    小光不知该怎么说,她只知道穆白青的事要瞒不住了,后面的事也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

    薛涛见小光不说话,又问她:“你之前收到和写的那些信,我能看看吗?”

    小光心说这些果然还是没能逃过薛涛的眼睛,不过她还是犹豫到底要不要说清真相。

    她一怕穆白青彻底消失,二怕穆白青彻底绝情,这些都会对薛涛产生致命一击。

    那真的会要了薛涛命的。

    薛涛将画卷展开,用手抚摸着画上的字迹,泪水不能自抑,过往种种,全部浮上心头。

    难道真的他还活着,却不肯见自己?

    “我就这么让他讨厌吗?要一直躲着我?”

    “不是的!”小光情急出口,但也瞬间反应过来说漏了嘴,这下是藏不住了。

    于是她将薛涛带入房中,将自己藏起来与穆白青的书信全都交给薛涛。

    薛涛双手颤抖,一张张翻看书信。

    而小光则将她与穆白青如何在成都相见,以及之后二人约定的事情和互相通信的具体过程全部如实告知薛涛。

    其中也包括穆白青在合江园舞剑,之后又当剑卖马的事。

    其实这里面穆白青的回信没有几封,大多都是小光留存的她自己寄信的底子。

    不过,看到最后薛涛再也无法控制,捧着穆白青的最后一封信掩面痛哭起来。

    一面哭穆白青,一面也哭自己。

    从信中她看得出来穆白青还十分在意自己,也看得出来穆白青自己也正处在失意和迷茫之中。

    可是终究是天意弄人,叫自己结识了元稹。

    薛涛也难以想象,关山万里,冲破重重封锁的穆白青回来之后,居然没有留在大唐军中效力,而是选择当剑卖马,归隐而去,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去西域的六年多发生了什么?他现在心中又该是多么失望和落寞?

    自己却对这一切丝毫不知,既没有提供什么帮助,更没有关心安慰,反而还要让他一直为自己的感情着想。

    当他回到成都,却听到自己与元稹的恋情,又该是什么心情?会不会为此心伤呢?

    她有些恼恨,恨天意弄人,恼穆白青狠心绝情,不来与自己相见。

    她注意到穆白青在最后一封信中提到已经定下亲事,心中又无限惆怅,没来由泛起一丝醋意。

    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薛涛现在只想知道关于穆白青的细节,便问小光:“每次来为三郎稍信的那个人是谁?”

    小光答道:“是孟大福,我一般叫他孟大郎。我只知道他是忠州人氏,三郎从不让孟大郎对我说他的具体情况。”

    薛涛又问:“你最近与他还有联系吗?”

    “没什么联系,自从三郎诀别书之后,我也没再给他寄过信。但是我知道孟大郎每隔月余会来成都进货,在成都待上几天,之后乘船回去。”

    薛涛用绢帕擦擦眼泪:“我会托人在江边等他。”

    小光问:“娘子是打算去寻三郎么?”

    薛涛摇摇头:“不,现在还不是与他见面的时候,要先稳住他才是。”

    “那该怎么做呢?”

    薛涛虽然泪流不止,却很难得的露出笑容:“别着急,我有办法的。”

    这时已是夏天,窗外已经有蝉声鸣叫,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薛涛让小光去来几张红笺,提笔写下一首诗来。

    【《蝉》:露涤音清远,风吹故叶齐。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栖。】

    小光看了看这首诗,不明所以。

    薛涛只是笑了笑对她说:“三郎会明白的。”

    之后薛涛又取来信纸,写下一封信,然后将那张写着诗的红笺,以及另外几张空白的红笺一起塞进信封,将信封放在自己枕头下面。

    “等那位孟大郎再来,我们再给三郎寄一封去,如果这次能收到他的回信,那就极好,如果他还是狠心不回信,那也再没有办法,只能随他去了。”

    见小光面露难色,薛涛又安慰道:“放心,我不信他真的如此绝情,连我的信都敢不回,我们一家人团聚的时间也许不会太远的。”

    听到“家人”二字,小光眼角含泪。

    是啊,虽然他们三人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却一直是一家人啊。

    而且只要穆白青收到信之后能够回应,那薛涛也一定就会好起来。

    只是薛涛还是一直惦念穆白青要娶亲的事,心里有些不安,便问小光:“你说,三郎他真的会成亲吗?”

    “这我不知,不过我们可以问问孟大郎。”

    薛涛又问:“你见过他的,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伤痕多吗?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小光回忆那天与穆白青相见的场景,说道:“三郎长高了很多,比娘子你要高出一头。也比之前壮实不少,但我见他时还是有些消瘦。”

    “唔...脸上和手上都没见什么伤口,身上我就不知了。他肤色倒不像是从西域回来的,也没留胡须。样貌与之前变化不多,所以我能一眼就认出来。”

    听罢,薛涛看着手中穆白青的书信,腼腆笑着:“嗯,我知道了。他跟以前还是没什么变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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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

    与穆三书

    四月初五日,涛白:

    三郎近可安好?

    月前武元衡相国得元景画作,余见画中右上题字生疑,而问小光。

    小光只得如实相告,余方知君尚在人世。

    自君赴西域,余常恻恻,形骸如枯,魇梦惊醒,念君之远游,心自恸戚。

    总念君之在塞上,不知寒暖饥饱如何?黠胡残凶,霜雪侵逼,累遭险衅,身之毁伤,犹在我身。

    万里戎事,本非余一妇人可知。然君之安危不定,则余反侧之心难消。

    余不盼君能登荣麟阁,图奉凌烟,惟求诸神灵,望能早归,重伴身边,夙愿而矣。

    君之约亲,卢使君之小女婉儿,久未随嫁,余怜其苦捱,不忍豆蔻年华空自荒废,遂许去前约,君当知之,体察余心。

    若君见责,也只责余一人即可。

    元和四年,终知安西毁败,余悲心摧切,悼哀心颜,泪如雨下,涕泣难抑。

    以君生之无望,而置衣冠为冢。时时祭飨,期于梦中候君之归来。

    至遇元微之,方觉残生得所倚靠。

    余一女子,年且三旬,朽木残躯,本不敢侈求揽草同心。

    然既遇微之,引为知音,情投意合,如文君之遇相如,弄玉之逢萧史,常思“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而今情终不寿,遂觉命定孤老,再不生奢念耳。

    今知君尚在,余意气稍安,随之喜不自胜,恨不能飞去相见。

    《诗》云:“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而今尺素将传,然你我之间,离阔八年,不想竟见生分。

    君既归来,却不见余,是余何处惹动愤心否?抑或余做何事而致厌弃否?

    如其不然,何以对余如此狠心,竟疏离至此?

    君久不在家,君之房余尚留之,一如君在之时。

    余常过而不入,驻足良久,恐睹物伤怀耳。

    如君能归来,必复荧荧生辉矣。

    家中庭院花草如故,然余事烦心乱,性渐疏懒,绝少打理,以致园院蓁芜。

    如君能归来,必复夭夭灼华矣。

    余亦久拖病体,枯槁之躯,心体不畅;相思之苦,伤情不已。

    如君能归来,必复硕硕且健矣。

    三郎三郎,何时方归?

    年来烦事尤多,余久病未愈,几近危惙,个中缘由,君当知之,余不再细言。

    随信并寄余手制“红笺”数张,市价不菲,倘缺少衣食,当可卖之,以补家用。

    如三郎决意不回,余亦理解从之。后附《蝉》诗一首,以表心意。

    余尚有千言万语,恨不能当面倾诉。

    惟盼书一封,望君怜之。

    杜工部诗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此夕我心,君知之乎?

    薛涛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