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教师
老师时常替学生换药。他将他软塌塌的手抬起来,擦拭桡侧的脓血,用水给他清洗面部,有时也喂他吃点东西;先生大多时候有自己的研究要做,但不做,譬如这间屋子里的浮尘太浓重,或者窗外雨水遮蔽了山上堡垒的明光他难以借光读书,查阅卷轴的时候,也不介意花大时间坐在他床边,给他剥一两颗水果吃。这是个成套不得丝毫马虎的活动,和抬起,放下他犹如骨碎成婴儿时期的四肢,翻过他时钝感,时而又痛得激烈的身体一样,准备工作需得全神贯注,使果皮在这孩子面前和树上的花絮般落下,半晌,冰凉的果肉才到他唇边;他一边吃,汁液一边溢漏出来,老师又要伸手,用手帕替他擦拭唇边的糖水。这过程中老师的表情冷漠,但耐心,学生则沉默痛苦,因为此时吞咽对他来说还是一种甜蜜的折磨,往往要等到他五感麻木而抵抗疲软,才就着饥饿的功效喂他吃下去——一点果肉,纤维。一点奶制品,混着他父亲送来的血。他像是叶子上以树汁为食的短命昆虫,在尚且年幼,躯体柔软这点上,甚至很契合:色泽是乳白色,泛着昆虫天生的异色光彩。
半个月后学生能开口,老师检查他的舌头,闻到他口中的腐烂香气,仿佛一整个腹腔都糜烂,被碾碎了。学生自嘲教师受聘为一个多米尼安的大学士,每日工作竟然是处理半死不活的孩子,像个护士,有没有觉得一点委屈,一点屈才?
教师心领神会他的意思:“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小少爷,”他很平静地说,“但你实际上应该觉得很幸运,因为你是有家庭教师指导,而不是像普通人一样被和畜生似的聚在一块训练。”
忍着点;教师说,会疼。有点疼,但对你来说,孩子,应该是很疼。“你不想听这些,不是现在,”他说,这时将铁钳伸进了他嘴里,冷钢压在他的舌苔上,尖端则在喉咙伸出探着那根骨刺,于是声道就只留下一丝薄片样的通道可以出气,而他那样子颇像卡在了母牛产道里的牛犊,正被助产士托住鼻梁,要从腹腔里拉出来;教师的表情充满了理解和谦逊的自我解释。他是个北方人,有北方人的口音和显著特征,当他们谦虚的时候,反倒显得傲慢,“——不想在受痛的时候,听到有人说你幸运,尽管事实如此。”刺在他喉管里转了一转,引得他的胸口牵引全身不鸣不发的痒痛扯着床单。教师按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和身体都埋在床单里;在这个时候,他的身体被砸碎,刚刚满了半个月的时候,他的手指还血肉模糊的,一动不能动:他自己是觉得,如果他的指尖能为疼痛伸展一番,也会比伪造,强迫的沉默好。
“尽管事实如此。”北方人说,手指有力,动作精准。学生颤抖不已,他最终找到了那根刺,不紧不慢地将它向外推,开出一个血洞;他感到血往外渗,而空气内涌;呻吟和痛呼是一点接着一点随着气流通畅涌起的,这孩子为生理疼痛掉了几滴眼泪,但内心却没什么哭泣的感受,尽管事实如此,事实是眼泪。那双按着他的手还是那么稳健有力,而他泪流满面,听教师说道:他之所以和他提起这点,是因为显然除他以外,没人会对他说实话了。
“你父亲显然是不会和你说这些的,是吗?”——刺脱了出来。多米尼安之子发出噤声而短促的吸气,接着倒在了床上,胸口不断起伏,脑海里闪过那些文字织成的湖面,不由他自己的心意。余光中他的指尖还是绛紫,深黑的血色,更远一点的地方,教师正摘下手套,坐在了床的边缘,手指修长,又不至于太学者气,当天,就是这双手用锤子砸碎了他的手指,砍断了他的半个身体,往他的腹腔内检查他龙翼和龙身的情况,看它们是否在那里,如果在那里,又为什么不出现。
学生说:母亲费了这么大心思,我的整个身体都被翻过来了,却连翅膀的影都没见到,她一定对我很失望。
他二十岁生日的时候,北方人成了他的家庭教师,由他母亲介绍给他。“这是你的老师,”她介绍,“今后就负责教你怎样成人。”末了又将他拉到一旁,告诫他,对他“尊敬些”,不要发孩子脾气,对他颐指气使,用他那不驯服,胆怯又冷漠的态度抚了自己父亲的颜面,因为这个北方人,据她所说,是白龙王的一个旁系表亲,过去是个大家族的“胤嗣”,在学院的时候,曾三度夺得桂冠称号。
“论身份他的父亲不及你的父亲,”母亲说,“但论能力你不及他,所以放尊重些,孩子。”——孩子。他当时只比老师稍微矮一点了,而后者显然是很了解他母亲说了什么,一面整理东西,一面眼睛也不抬地让他忘了她说的话。“那都过去了,我现在什么也不是。那些我都放弃了,现在只负责教你些可能会没有的知识,因为这栋房子毕竟在高山上,而太多事是在云端学不到的。”
他有点儿羡慕他;他知道,很快也解释了:在他之前,他的二哥是“胤嗣”;在二哥之前,大哥是“胤嗣”。现在他走了,还有他的弟弟。他有很多兄弟,而离开不太有人挽留,况且他的个性也不适合作继承人。“读书容易腐蚀统治的本领,我告知了我父亲,他宽大地放我走了,之后,遇到了你父亲——你父亲是个很好的雇主,我感谢他,而他只有一个儿子,所以你是走不了的。”
——所以你的大哥和二哥,先生。他突兀将他打断了,他们也将位置放弃了?
他看了他一眼。
“我的大哥是得病死的,当时我还很小。”北方人说,“我二哥死在了学院的毕业决赛里,被一个平民学生杀死了,我那时在南方的城市里,试着像南方人一样寻欢作乐,最终发觉那些文化活动都不适合我,从调情到饮食没有一项是有益的,最后也确实被我父亲从酒馆里拖了出来。‘一个平民杀了你的长兄,’他和我说,‘你得替他报仇。这样的冤屈我们是不能忍受的,在一场公开的比赛里。’但那是规则允许的?‘我问他。他说是的,但他毕竟失去了继承人,我也同意和他一起,跟一队人去见了见那个没有背景的学生,他是当年的冠军。我父亲气势汹汹,但见了这个人之后再没提这件事,只和我叹气说有时候上天是特别偏袒某些个体的。凡人难以和天命抗争。”
他看着他——在他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这孩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因为他看他的眼神让他想尖叫——你说是——他没有说出口。
“实际上,”教师总结道,“如果你好奇,这个学生是你父亲。”
有一会,学生什么也没说——这故事,这这件事,很久以来都让他感到——悲伤,痛苦,茫然?他说不清。最后,他只好干巴巴地说,他很抱歉。但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他会让他很失望,就像他使得几乎所有人失望一样。
“怎么会?”教师淡然道,“你的相貌柔美,不代表你生得要受害。你是你父亲的儿子。”
“我不是——”他叹气,“我母亲没有告诉你,对吗?我的身体——”
“噢。”他回说,“那没什么。那只是说明下回你可以请你父亲或者你的好友带你去一趟烟花地。谁都有第一次,别害怕,孩子。”
他如鲠在喉,有一会没法说话。最后他只好说,看来她没有告诉你。他喃喃自语,倒像对自己说话了:看来她没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