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权志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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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上意翰林院矫诏 拟圣旨演武堂非为]正月三日至正月十三日

    正月初,京中雪。北华大地,玉龙相斗。过旬,白日出,积雪微融。皇甫崇抱膝拥火,只觉锦衾湿寒,不由长叹:“本王身处此间尚觉不堪,寻常人家如何度日耶?”命京中备炭分发。

    江玟属来报,称细作来报,叶少锋有书来。皇甫崇道:“且先放在旁边桌案上,待本王扒拉了这口饭来。”江玟属一转头,皇甫崇立拆书阅览。

    字句依然龙飞凤舞的一通胡乱安排,原来华亚良有书寄与叶少锋,“华亚良老爷再拜寄于素钊王,叶元帅麾下:近在南蛮预伏事端,已然大成。为寻衅滋事,紧要关头,尚缺天朝铸币三十枚,望速送至吾山石洞内,自会收取。”

    怪哉,怪哉!华亚良孤处天涯,埋伏敌后,要钱办事,原也不难,只是为何要得如此之少?皇甫崇百思不得其解,便修书命叶少锋依其计行。文末,皇甫崇嘱之:“平日须少饮酒,自当约束,省得御史参奏……”知叶少锋惧内,又提笔写下句:“汝家眷在京盼念甚切!须得小心在意……与南蛮之和约,与草稿并无二异。守或不守,听汝裁决!”

    皇甫崇令郑史帝发出此书,无心用膳,令李画生来收拾碗筷。李画生见剩了大半,念叨道:“千岁,粮乃人种,并非天雨……”

    “孤知矣。气闷难咽,今后吩咐内厨少送饭菜。”

    “千岁,还要少?如今这些许佳肴,尚不如珷叔之半。”

    “心中有事,食饱易胀。”皇甫崇答。

    “千岁还是多用些好啊……”李画生郁郁之情,溢于言表。

    “咄!尔……定有甚么诡诈瞒着本王,老实交代来!”皇甫崇疑,起而叱之。

    李画生是个老实头,吃皇甫崇一吓,从实招来,只不过事前仍要念叨两句:“咳,这天外飞来的津贴打了水飘也罢,得罪了千岁可不得了……”

    饶是皇甫崇智谋盖世,亦解不了此语:“汝这厮……”

    李画生唱喏:“千岁,宗治小皇帝曾私召臣觐见,嘱咐劝千岁多进饮食,还说若千岁消瘦,要治臣之罪。若渐丰满,反有津贴。”

    恩威并施,无往不利。皇甫崇微觉宗治未免过于少年老成,嘴一抿,道:“退去!今后称呼主上,要呼为‘少主’,不得放肆!”

    李画生掩扉退去,皇甫崇向室中长笑不止:“聪慧之君,可辅之人!”

    只不过,皇甫崇所期盼之大同盛世,存此明君,即化为泡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黎庶何日能出头耶?

    当下要务,还是忧虑宗治性命。以皇甫崇权臣器量,宗治空有名而无其实,定与左右谋夺皇甫崇之权,重蹈轩哲死路……

    轩哲死后,各部虽参其“好武荒淫,乖张孤僻,非大位之主”,然而观其行事,实无废立之本。广纳妃嫔,帝之常病;大兴土木,贵之常情;穷兵黩武,无稽之谈!天下兵权皆在孤手,他能如何!墨砚司等诋毁之辞,正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言!

    轩哲之过,只在欲夺天权之势!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单瑾若要夺权,事败必死,事成,天朝亦将分崩离析……

    皇天,孤当如何?

    悠悠此天,不当人子!

    也罢,皇甫崇早无退路。在断头台前,总应先把内忧外患收拾好了,九泉之下,对轩辛总算有个交待。

    先……先交待宗治罢。他就近举动,不时敲打皇甫崇,隐约觉得他有言外之意……

    皇甫崇至玄关口,见江玟属正为马套缰绳,试驾新车,欣赏一番,命江玟属送其入阁。

    进了内城门,七拐八弯,江玟属将金马车泊于翰林院西。乐芬等阁员出迎,寒喧毕了,皇甫崇命各学士归位,手挽乐芬不放。乐芬知皇甫崇无事不登三宝殿,立住了待其吩咐。

    皇甫崇伸指掸去乐芬鬓丝中的一粒隐灰:“乐公,此番本王特为少主而来。”

    乐芬道:“千岁通行宫内外,谁敢阻拦。”显是嫌皇甫崇多此一举。

    皇甫崇一笑:“否也……请乐公与孤入阁中商议,少主大事不可草率。”

    乐芬无奈,只好领皇甫崇入阁间。先从方桌书墙中抽出一本折子来:“在下近来目视不清,烦请千岁自行去读。”

    皇甫崇草草一观,收书入袖,哑然失笑:“乐公,此孤之家事也,何劳足下如此挂怀?”

    乐芬从衣中取出一副夹鼻金丝钴镜来,向眼窝里一推:“千岁,此书中条陈,句句与千岁相关,在老夫处收藏已久。今既取去,还请天权公细看,揣测如何,老夫尚有公干,恕不远送。”

    皇甫崇不悦:乐芬这等急赤白脸地逐客,未必太不给本王面子!本王又非浮滑孺子,必不在阁中久驻……“素钊王年将而立,犹未立妃……”回想条陈所述,皇甫崇怒气渐增。若去应酬一帮妄图借乘龙快婿平步青云的马屁精,哪有闲心来理会军国大事!哼,乐芬要以温柔乡坑害本王,未必太欺少年!

    皇甫崇面上青气一现即隐,乐芬暗捏一把汗。觉气氛凝重,轻咳几声以掩尴尬:“千岁前番积劳成疾,臣等惶恐。还望千岁善保贵体,成家立业,也是为天朝着想。”

    乐芬随皇甫崇南征北战良久,知皇甫崇为人反覆多疑,纵然再多费一番口舌亦是枉然,反会激重皇甫崇猜忌,故点到为止。

    皇甫崇回想起条陈上有九爪蟠龙印,签字花押亦奇特,恍然大悟:这又是宗治之令么?

    明白了,明白了!

    “乐公,少主今欲立妃,且听我细细说来,拟一道圣旨……”

    乐芬将笔一掷,清墨溅得公案上星星点点:“小祖宗,休要在此戏弄老夫!”

    四地有人窥视。乐芬提嗓喝道:“公干可均了?踏实劳作!”

    乐芬素来待人接物,一派和气,稳重有方,故皇甫崇命为内阁首辅。与知军相协,天权之政如人使臂。因其日渐体丰,阁员私唤乐芬为“弥乐公”,今居然大发雷霆,可谓难得。

    [其实观天朝史,皇甫崇与乐芬之矛盾由来已久。皇甫崇好剑走偏锋,往往侥幸事成。乐芬口虽称颂,私下颇不以为然。皇甫崇不羁放纵,越礼出格之事颇有些,乐芬少不了直言规劝。皇甫崇虽称放权,暗中节制天权,乐芬贵为首辅却处处受制,常动气再致仕。好在皇甫崇深明大义,倚三寸不烂之舌,以游说平息风波。]

    皇甫崇见事不偕,忙给乐芬灌起迷魂汤来。见乐芬喜形于色,皇甫崇才道:“乐公,听孤一言,再看如何罢?”

    乐芬和颜悦色:“千岁慢说,若此事可行,都在老夫身上。”

    “孤欲矫诏一道:‘四海升平,文承武运。少主宗治,今有诏曰:朕少奄有天下,皆赖诸卿辅佐。功不在微,今既有贤臣上书,劝朕早结天伦,隆正阴阳,以为安宗庙之计,固社稷之法。虽朕尚稚,未忍拂众卿之意。特依礼部教坊广延馆舍,择选秀女入宫,册封贵人。钦此。”

    乐芬老脸通红,恨不得掌掴皇甫崇。他毕竟当代大儒,只抬手半寸又重重压下,长叹:“荒唐,荒唐!千岁若要生事,不免移步他处,老夫小阁却不是消遣的所在!”

    皇甫崇笑道:“此言差矣!本王认真之语,乐公为何以为戏言?”

    乐芬去冠而立,除去外袍朝服,退而跪叩,“笃笃”有声:“老朽无能,此事还请千岁与旁人相议罢!”

    皇甫崇心说:这老头已气了个七荤八素,可惜少主正有立妃之意!命郑李屏退左右:“乐公,此间密室仅你我二人,不必拘束,可以侃侃而谈。”

    乐芬立起:“千岁再三戏弄老夫,恕不能奉陪了!”

    皇甫崇大笑:“乐公且慢,听孤一言!”

    乐芬面色沉郁,未置可否。

    “少主三番五次提及宫内寂寂,又请侍卫问安以使乐公知。下诏催本王,表明其已通人事。”

    “童心好奇,何必多疑?”乐芬忍不住插嘴道。

    “谬矣!少主非我党傀儡,不可以耽误其终身大事……”

    “立国母有何不可?”乐芬森森冷笑。

    “国母外人,包藏祸心,机锋难料!争莫择侣……”

    “选雅重之淑,未免输与青梅。少主方总角之时,若有疏虞,将葬其终身!”

    皇甫崇见乐芬凿凿妄谈,长叹一声:“既公不信,孤且与你看一样凭据。少主机慧敏达,远胜常人。方才折子中又有一条陈,此方为少主本意也,乐公试念之。”取书与之。

    “千秋万代,一统四海。岁历平安,功归皇甫。宫内教坊歌儿舞女三千,并赐花红辇车载入将军府,中心为忠,虽凄凄风雨,寂寂轩辕,生前身后,莫不以其功大!”

    “乐公,少主年纪虽小,也亏他能写出这般字句来。不过句读处不通,可叹也夫!一逗到底,可不稀罕么?”

    乐公怒目:“请千岁莫要缠夹,痛痛快快地说出来罢!”

    “乐公休恼!且从首句始,隔二句念首字。”

    “千岁,功(宫)中寂莫(寞)。大言不惭,或许只是碰巧而已!”

    “那边请看句读之处。”皇甫崇一笑。

    乐公语塞。

    皇甫崇沾些唾沫涂在纸上,隐约显现出字来:“此更是实证!本王曾教过少主此密诏之法……乐公,少年怕羞,不必耿耿于怀。”

    乐芬颓懊良久:“原来如此……只恐于礼欠妥。”

    皇甫崇冷笑:“少主之意,也未必就是大婚。他既嫌宫中冷清无人作陪,先替他寻一位女伴,未尝不可。”

    “外廷物议,岂可不顾?”乐芬慨叹,“千岁,此刻我二人是在密室之中商议,虽然少主旨意如此,待黄纸圣诏散播天下,流言蜚语种种万端必向天权铺天盖地而来……此实荒唐透顶之事,也老朽愚见,还是……”

    皇甫崇淡笑:“都赖在本王身上罢!乐公哪,凡有非议,皆由孤担系,尔矫诏便可。”

    窗棂外天色转阴,朔风骤起,叶挠层纱。

    “天权向外素来声影一致……”

    “这也简单,乐公,汝先探探口风,征求一下大人们的意见罢!”皇甫崇低低哼歌,靠近窗边,叩栏杆而唱。

    乐芬据理力争:“千岁三思。此间更无第三者知……”

    “哈哈哈哈哈!好个‘更无第三者知’!”声若雷震,乐芬惊惧得连退数步。朔风之中,丘乘化手扶树干,笑盈盈地立在一节旁枝上随风起落。

    演武堂护法丘乘化!人称“曲线文波”,固然是夸赞他耍鞭耍的炉火纯青,皇甫崇看来,却是夸丘乘化的笑!毫无机心,天真浪漫。

    “千岁,有反贼!快退!”乐芬疾呼。

    “他若想走,早已远遁。况且,也逃不了!”丘乘化大笑,“皇甫崇,你可是早瞅见我了?”

    笑含春花,中气充沛。话音透墙,直如耳语。皇甫崇冷笑:“不错!尔上树之时,本王已看见尔了!”

    皇甫崇去闩开窗,风撩长襟,彻面快哉!

    丘乘化手按腰间九节金鞭,黑衣青襟洋洋洒洒,斗笠凭喉处绳扣牵拉,似飞不飞,状极飘逸。水线羽衣,灵动鬼魅,银边丝络,采光四溢。心口偏下处伤疤触目,正是皇甫崇用剑刺出的。

    乐芬急取砚台压住奏章,踌躇欲呼。

    “乐公,不忙。凭他单枪匹马,也难全身而退!”皇甫崇亢声道。

    丘乘化纵声大笑:“好,好!皇甫崇,素钊王!”他盘腿在枝上坐下。双目精光炯炯,未放松丝毫,直追踪皇甫崇一举一动。捕捉到皇甫崇看似漫不经心的向下一瞥,丘乘化唏嘘两声:“区区两三人,小爷真没放在眼里,况且姓龙的不在。”

    “那得扣饷!”皇甫崇敷衍之,心想如何好歹保得乐公全身而退。

    “叮当叮当……”此音清脆,如鸣佩环。皇甫崇定睛一看,原来是丘乘化腰间九节鞭毒龙刃与玉带上一枝短玉箫相撞。皇甫崇心念一转:“丘护法好雅兴!剑魔护法定没有阁下这般文武双全!”

    丘乘化何等聪明,岂不明白皇甫崇左右而言他,有意扯皮磨时,倒也不屑点破:“粗通音律而已,哪有我二哥张桐铭的金筝俊豪!”

    “佩服!剑胆琴心于十千,阁下洞箫,张护法金筝,不枉是英雄肝胆,七窍玲珑!”

    丘乘化露出一口白牙:“恭维太过!千岁自比英雄好汉,却难见我演武堂合奏,琴箫筝笛,演武混一!李堂主受害后,空留此音于世!”

    “原来李定双堂主用横笛!二雄相争,死伤难免,本应一笑置之,为何贵堂如此大动干戈?”皇甫崇渐觉丘乘化笑里藏刀,不好对付。

    “李大哥受钿氏厚恩,死道自取,倒也无奈。只是尔正面交锋毫无胜算,便痛下毒手挑拨离间,使我大哥含恨而死,这不是下作行径么?”丘乘化复立,一手附心一手指天,其泰然自若,皇甫崇自愧弗如。

    “‘桀犬吠舜,各为其主’,孤甘堕奸雄群中,远胜李定双将好男儿清白躯干投于反贼!一腔热血,却卖与钿文这纨绔!”

    丘乘化颤抖地握紧九节鞭,皇甫崇悄置剑案上。矫矢灵动,九节鞭向号“兵中之龙”,若他施展开来,便是十个皇甫崇也杀了。

    丘乘化突然唿哨一声:“有理。后会有期!”人已如惊鸿游龙,杳杳远逝。皇甫崇扒向窗边,不见其人。

    乐芬惊魂未定:“千岁,反贼走了?”

    “走了!”

    “却是何故?”乐芬拭汗。

    “演武堂并非全是秦英一党!丘乘化虽匿身草野,良心未泯,孤以大义破之!”

    “哈哈,大义!”门首被堵,室内为之一暗。转瞬之间,丘乘化去而复来。

    皇甫崇惊出一身汗来:他这般来可是要杀孤?

    “哎呦,丘护法这缓兵之计,小可居然识不得!”皇甫崇强笑。

    丘乘化白眼斜翻,将手一伸:“取来!”此句却是对乐公而发。

    乐芬愣住:“甚么?”

    “小皇帝诏令!”

    皇甫崇心中掠过一念:丘乘化出手之时恰是……

    “婆婆妈妈,是不是汉子!”丘乘化喝道。

    乐芬也有几分骨气:“即使是龙体草言,反贼依然不可涂抹!”

    皇甫崇道:“丘乘化,尔此行蹊跷,莫非堂中有何巨变么?”

    丘乘化气闷:“嘁……先是尔等所议,小爷兴致紧。凡世俗节,管他做甚?”他目光如两把寒剑逼视乐公:“今日且做个证见:我,丘乘化,为宗治小皇帝主奏,请纳妃嫔,以为俗世伪君子之震!今上乃雄主,你这糟老帽敢阻拦!”抢过纸笔,签上大名。一掼鞭尾,迸裂地砖,大笑而出。风犹掀帘,奏章蝶飞。

    乐芬面色苍白,皇甫崇若有所思。

    此时郑史帝与李画生方才赶到,气喘吁吁:“千岁可安……丘乘化呢?”

    “他嫌尔等功夫粗浅,早走了。”

    李画生恼火:“[屏蔽]他为何不正面过招?刚才上树去撵时,这呆子看我爬了一半便溜了!吾与郑史帝追杀过来,又逃来逃去,这小子属泥鳅的不成?”

    “正面过招?”皇甫崇耻笑之,“乐芬,阁内善后之事,孤且叫江玟属来处理,尔先考虑如何拟诏……”

    “走罢,去找羽总管,本王有一计,或许可以倾覆演武堂!”出阁,皇甫崇对郑,李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