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权志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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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麻缟素保家卫国 唇枪舌剑运筹帷幄]冬月廿七日至宗治七年三月二日

    良崖余战死,此讯过于突然,以致于皇甫崇直斥长久乐曰:“良崖余虽起身杂号将军,行伍之间,所向披靡,敌莫敢当其锋,可谓天下无敌也!怎会死在宵小鼠辈手中?”

    “在下亦惊伤于此,请千岁看信。”

    皇甫崇截过文书,展开于烛前视之,血迹斑斑。

    “罪臣良崖余,百拜呈千岁皇甫崇。浦贼蜂拥而至,罪将无计可施,唯折箭而誓:任敌万千,在下必浴血而战。天权万岁!”

    数日后。

    “将军不在,到军中去了。”长久乐帐下卫士交戟挡驾。

    “罢了,本王在此等候。”皇甫崇撩起后摆,江玟属从搭包中取出马扎撑开,恭恭敬敬地呈上。皇甫崇接住,稳当地堵住帐门。

    “郑史帝,良崖余将军的奠文,可完工了没有?”

    “还请千岁多赐教几句,免得到时千岁不快,勒令修正。”

    “良崖余,与孤恰曾同窗。其为人,好似莽夫,却粗中有细。嗯,有一个笑话,尔等且听听。本王少时戏谑良崖余,称:如冲其回眸而笑,被问而不答。一笑,良崖余必问为何,见无应答,便做视而不见;二笑,良崖余必出言辱骂;三笑,其将动拳矣。屡试不爽。”

    龙珷魏隐约有些不悦,鼻里出气:“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岂有不从之理?”

    皇甫崇冷笑:“莽夫者,最好对号入座,自触霉头。本王若感叹‘为何天下武夫何其喜爱对号入座’,良崖余将开口驳斥矣。”

    “嘁。”龙珷魏了无兴味,叉手踱过那边去了。

    “郑史帝,还有件事,尔不妨先记下。”

    “千岁说的是。”

    皇甫崇深吸一气:“天朝之地,辽广南北。其中有一村落,一世代务农子弟。年方长成,尚未婚娶,目不识丁。”

    “纵然他以良田为生,却麻木不仁,不敢与豪绅相抗,以理守地。后其沦为长工,虽然赖活着为混口饭吃,却永不知上一顿是何物。”

    “昼出夜伏。昼在田耕,日晒其项,微暖不热,使人烦闷;夜归土屋,烛照锄柄,呆视五更,倒头就睡。如此一花甲矣。”

    郑史帝问曰:“此人名何?”

    皇甫崇埋头惨笑:“本王不知。”

    “素钊王英明一世,不料,却折在这等人手中!”皇甫崇仰天长叹,唏嘘间有泪垂下,“除是本王死后一花甲,否者,试问谁人上官家?”

    “本王死后一花甲,试问谁人上官家!千岁妙语,自愧弗如。”郑史帝记下此句。

    皇甫崇只觉天地茫然一片,无处可往。此情此景,较其从南蛮恶战中逃脱,误入死藉时更甚。虽手握天下之权,却一无何物。将头埋入双肩中,饮泣无声。

    良崖余,莽夫也。皇甫崇心知其绝笔必是由他人所书,遗言中亦有涂抹篡改之处。早在皇甫崇还朝,大诛异己时,良崖余即以“仁宣旧臣”自居,不愿与天权班列同朝。皇甫崇惜才,恐其辞官,将良崖余,刘夕筠等故交外派封疆。至皇甫崇煟阳[天朝轩氏穆宗讳哲年号]政变以后,皇甫崇更常耳闻飞鱼卫秘报,良崖余常与驻地故老相饮,酒后多生怨望之言,皇甫崇只教莫理会。

    如此想来,良崖余今日战死,皇甫崇反倒不必出非常之策,甚至于痛下杀手。此福耶?祸耶?谬思而己!

    皇甫崇敢赌上身家性命,担保此份良崖余遗言乃部属代书!

    “良兄呐!”皇甫崇悲叹,“若得传汝真情,愚弟于梦寐之时,反倒畅怀!今置天权于火炭之上,弟将永无安宁之期!”

    所谓天权,已然败坏成何等模样?结党营私,以利相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法从何来!而皇甫崇变法数年,不见有功,苛捐杂税名目倒是渐多起来。

    良崖余若寄望天权,堪道是有眼无珠,有目如肓!

    “长久乐将军归帐!”营前少年将军左手图文,右把叉杆,下马急进趋而拜:“千岁!”

    皇甫崇发披神乱,仗剑在手,一柱没地:“可知贼在何方?”

    “然也。夬伊未攻下绿兴,必然于突西海边迎接国中援兵。今援师未至,将驻于突西以东。”

    “正解!”皇甫崇转向全军,“集结,夜袭敌营!”

    长久乐持图左手微动:“无愧千岁王号,素钊出鞘时,便是破敌日。属下及众军谨遵命。”

    郑史帝为歌功颂德,预书曰:素钊王将西丘龙骧左将军长久乐一军,平明突袭,大败夬伊,军威大振。

    皇甫崇下命:“莫管行军声响,留辎重此地,快马轻骑突击!先锋三千精骑先行,本王与大队后进。”

    白盔白甲,白袍白马。长久乐衣袂飘飘,英气勃发。皇甫崇密嘱之:“尔等前军止是诱敌之队,然务必要亲蹈死阵,决死忘生!本王……”

    “抬梓来!”长久乐喝断,取棺开盖,有草席一轴,长久乐将轴交与左右。

    “直奔浦军,夺敌将首!”

    皇甫崇等终究是步队,行进不若骑兵。幸得长久乐之军从中邦战至北华,又历灭北狄一阵,更在丰野屯养,健儿体壮。大军临境时,浦营杀声不歇,先锋军尚在苦撑。

    “张旗明号,举火执仗,鸣锣震鼓,给本将冲杀进去!”长久乐一夹马腹,身先士卒。

    锣鼓纷嚷,天权新来之军望敌侧翼进发,挟雷带叉,推翻鹿呰,攻入敌核。

    夬伊老练,收聚侧翼人马,列阵补白,抵住长久乐一支。

    “变阵!”壮士虎吼,编制中行伍各点转攻为守,以叉逼住来敌,抬枪对峙,两军皆不敢妄动。长久乐唤回先锋等,欲再冲轭击之。夬伊隐约感到不妙,收束军马突击。

    皇甫崇心说:若不拖住他,此战休矣!遂从千军万马中出,如破开云海白浪般。

    “孤素钊王也,尔等快下马受缚!”

    浦军惊疑。方今之时,势均力敌,双方败相未露,即如此劝降,实在是毫无根据。

    皇甫崇使攻心计,欺浦贼远来之军,不知虚实,便喊道:“尔等巢穴——即窃取本朝国中突西城处——不日将被司马彪领竹港新募水师十万击破,此港光复,尔等何异于瓮中之鳖?乘早来降,免尔一死!”

    “素钊王谬矣!”夬伊冷笑,安抚众军,“尔朝水路,计有五道七万甲士。数月之前,早被本帅在狭洋海面扫净,哪又生出这十万人来?两国争战,应当堂堂正正。尔要欺我等生人,不过数句花言巧语!谅汝天朝巧舌如簧,能破本帅火眼金睛否?素知天朝人多狡猾奸诈,众位不必信此!”

    这个蛮子倒嘴利。皇甫崇遂拿出十二分演技来,仰天叹息。夬伊狐疑:“又是诡计!”

    “夬伊,我朝人虽奸诈,未有汝等残暴,直弃汝属万人于不顾!本王招募兵马讨逆,谁敢不从?”

    夬伊大怒,抖擞精神便要开口驳回,却远远瞥见长久乐军贡出了几门朝天“短命”炮,急叫声:“退!”

    浦军与司马彪在狭洋战,司马军凭此数度挽危,浦军心有余悸,被这井绳唬弄住。

    原来皇甫崇摆明欺负敌将夬伊年老血衰,目视不清,精力不济。玩弄三言两语时,皇甫崇暗调兵马,浦军疏忽略过了。朝天炮已至阵前,岂可不发?皇甫崇命往人多处放。浦军虽然有坚船利炮,于防守城池营寨时却不甚好使。在这节骨眼上,皇甫崇举师大发,侵入险地。

    “卟——轰隆隆!”

    浦贼哭爹喊娘,死伤惨重。夬伊虽在阵前,命却挺硬。一枚铁弹子在他身侧砸下爆开,将他掀了个人印马翻。

    见势不妙,夬伊望后寻炮。皇甫崇冷笑道:“天朝大地,岂容尔等?”剑指敌阵乘高头大马之人,刹时万炮齐发,一连串地火花如蛇尾拍击于地,连环火起,夬伊率众奔逃,长久乐命范建追击二十余里。

    却说皇甫崇击破浦军大营,即命江玟属飞马持捷报书信,遍行西丘诸镇,传曰:“浦军败势已现,今西丘常备军马皆出往荡仰,城外驻扎;腾风山援师,拔营守炽火城;龙啸红领良崖余残部至绿兴城!”并使长久乐军老营进十余里,遣斥候侦察夬伊动向。

    天色灰蒙,欲雨未雨,唯见云气翻腾滚动。皇甫崇叉手仰天,风色渐恶。一念思及良崖余,心下隐痛便从脏腑之间啮出体外。

    长久乐忽然跟来,双脚一并:“军士俱已饱食。斥候来报,夬伊败走之后,龟缩突西中,可否乘势攻城?”

    “且慢,且慢。”皇甫崇垂头于胸,似要从地里掘出什么来。

    “卑职告退。”

    “去罢。”皇甫崇拂袖入帐。

    偌大个营帐,皇甫崇驱去左右侍卫后,便觉百无聊赖。郑史帝捧食呈进,被皇甫崇喝退。此等时节,只好自伤,又有何闲暇用馔?

    “爱卿何故食少事烦?”虚静之中,轩辛穿戴齐整,淡笑而立。皇甫崇猛地一震,以砚台击其——砚台碎裂,音甚悦耳。

    “皇甫崇,莫非你是怕了朕?哈哈哈哈哈哈!”轩辛冷笑数声,愈发狂放。皇甫崇遮目不视,双耳却充斥了轩辛狞笑:“此地无人,皇甫崇尔今朝是死也!”

    “喂!皇甫崇!”这传音入密之术顿将皇甫崇幻觉击破,魂回现世。

    皇甫崇去袖,果见灵均。其俏影与轩辛相合,一时难辨。

    “哈哈哈!”皇甫崇大笑,手指灵均对轩辛放言,“此姝远道而来,正是救驾之举!轩辛,汝可知这是何人?”

    “皇甫崇!”

    “疑有佳人唤吾名,回首灵兮一潭宁。”皇甫崇口诵一句,“有失远迎,小王惭愧。”

    果然皇甫崇与轩辛一问一答,未被灵均听去。只见她妙目闪烁,惑然不解:“千岁今日似乎有些愚钝。”

    皇甫崇随口一问:“大驾光临,有何事相告本王么?”

    “……无。”

    “那末,”皇甫崇一笑,“轩辛,伊今日似乎也有些愚钝。”

    灵均虽听不见皇甫崇心声,却善于观言察色,自然明白皇甫崇何意。她嗔然回转,隐幻身形,只遗轩辛仍在原处。

    “轩辛,汝欲索命,今日也非佳期。”

    “只可惜啊,朕未能防尔一手。”

    [轩辛初登大宝时,皇甫崇即远走他乡,躲避追杀。复土二年,轩辛受内忧外患所持,制衡之下,收起成命。先诏赦“天权逆臣”,再赦皇甫崇,后为皇甫崇“平反”。“沉冤得雪”后,轩辛召皇甫崇还京,皇甫崇遂于复土三年重返天朝。复土五年,轩辛病逝,立轩哲为帝,元号“穆宗”,是为煟阳帝。皇甫崇兵变废帝,把持朝野,权倾天下。]

    皇甫崇攻伐北狄时,轩辛于宫中调养,病体稍可,后更是十退八九,大复元气,有痊愈之期。然而皇甫崇灭北狄,还天朝后,轩辛旧病又起,烈入肌理而死。虺秦为飞鱼卫之长,穿宫入殿,饮食果品供应间,要偷做些手脚,自然不难。

    皇甫崇见轩辛临终之相,已然不对。其他托孤重臣倒乖觉,未走漏一丝风声。皇甫崇还宫后,亦隐忍不发,直至政变,让虺秦等善后,方才以书寄之:“药杀果报。”

    好一个暴毙,轩辛!

    皇甫崇奋然起身,拍案戟指,厉声喝叫:“杀千刀剐万刀的狗东西!汝命该如此,与本王何干!阴魂不散,来此吵闹,好哇,本王且试试这把斩妖除鬼的玄砚剑!”将博明所赠玄砚剑向地下一插,几掷入地。宝器啸鸣,剑身颤动,抖落太玄之光。

    见轩辛战栗而退,皇甫崇狂笑不止,即兴口占一词:

    唐多令•滔

    壶摇日月长,腰窝太玄光。且逐清风踏残阳,饮我玉骢东海浪!君少壮,世无双。

    只手定成康,赤衣挟圣上!法周群雄逆之亡,演武破军歌踉跄。寿祚广,莫非王!

    待月隐云去,皇甫崇略理战报,于千头万绪中觅得一句劈头盖脸:“长久乐,全军弃营退守荡仰!”

    虽然士卒多怨,长久乐不敢怠慢,忙号吹全军,拔营回城。方才迁走不久,皇甫崇与长久乐于荡仰城楼处,遥遥然望见:火光一片,烽烟漫天。尘埃飞乱,战鼓嚣喧。皇甫崇得意洋洋,手抚长久乐之肩:“夬伊连败两阵,定急切要胜。本王看浦军退得蹊跷,又不来骚扰,此必是等添卒之后,妄图去而复来。哼哼,浦贼化外之氓,欲劫本王之营,叫做休想!本王埋伏已定,汝且下城整队,候其疲惫进击!”对郑史帝道:“人情不足恤耳,古之道也!”

    转眼原扎营处烟火不起,皇甫崇命人于城楼顶上放起号炮来,催促长久乐进军。长久乐一干白袍将佐出后,左有孤平矣,右有龙啸红,三路分袭,便是皇甫崇伏下的兵马了。夬伊大败亏输,折算无数,鼠窜狼亡,狼奔豕突,逃回突西去了。乐芬随孤平矣一支到此,叩见皇甫崇,请继进大军,扫灭夬伊。皇甫崇道:“不可,时候未到。浦军此队援兵不过是先头部队,打了大队再进剿不迟。”让乐芬还京催粮,徐图缓进,渐营光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