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权志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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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崇乘雨游京师 长久营悼灵征浦贼]七月三日至八月七日

    邹泽死谏于皇甫崇府内,将军府御卫一齐赶来,却见邹泽血溅数尺,目睛突出,死于阶前。皇甫崇假意喝斥侍卫:“无能之至!昨日已然,今番却又如此!”侍卫皆拱手躬身,喏喏而退。

    皇甫崇正欲拂袖而去,迎面几乎撞上一人。定睛一看,正是侍卫头子龙珷魏。他阴阳怪气地对皇甫崇一笑,皇甫崇便立住:“做甚?”

    “哼哼……”

    皇甫崇心领神会:“汝本月的饷金,本王自会斟酌。”

    龙珷魏还要意思一下:“佣兵向无津贴之说……”

    “预支月饷,管是甚么年月。”皇甫崇冷冷道。

    龙珷魏方才叉手谢道:“千岁万安。”

    “且慢,此事还有谁知?”

    “郑史帝或者看出些端倪,在下自会去封他的口。”

    “哼,郑史帝大异于汝,”皇甫崇冷笑,“滚罢!”

    待龙珷魏掩门后,皇甫崇缓吸一气:“久违了……这血……”正逢江玟属迈步进门,皇甫崇低喝:“出去!”

    人定时分,郑史帝躬身而报:“千岁明日早时将入阁探视,午时面圣……”皇甫崇听罢,挥手让其退下。忽忆起明晚将于伏龙塔祭奠方宇,长久安及阵亡于南蛮的诸位将佐。仰倒椅上,抬头四顾,仿佛长久安阴魂不远,就在此间。

    灵均于暗处现形,皇甫崇虎躯一震。

    “怎么?”灵均蹙眉。

    “龙珷魏收到的字条,是尔所写吧……本王倒是欠尔一个人情……”

    灵均茫然道:“甚么?”

    皇甫崇大惊,几乎坠椅。挣扎起身,以双手扒其肩,然所触之处仅余云烟:“不是尔?怎么可能……!”

    “嘘!千岁噤声,”灵均不安地向窗棂处一探,“字条是……?”

    皇甫崇取出一卷小信札,灵均示意让皇甫崇展开。

    “虽是赤色信纸,边角却略有锈迹,似乎是曾经用铁器压过……是破军的记认,然而拙劣异常,要么是伪造,要么是仓促……纸质是西丘木……”

    皇甫崇思忖:灵均所言虽然详实,却仍旧不可断论。此笔迹刚劲有力,其势雄健,写信者似乎不是年长之人……果然是破军党第二魁首张庆童么……但演武堂行刺,与他何干?行刺若成,破军之愿即遂……是了,此人还有野心,知晓皇甫崇树敌万千,欲藉此以为进身之本!

    “谢过。”皇甫崇将纸卷置于烛上焚尽,焦黄的边角卷起,须臾化为一缕青烟。见纸条烧尽,皇甫崇疲惫地贴在椅上,缓缓滑到地上:“灵均,还有甚么话吗……”

    “千岁……为何带伤?”灵均看着皇甫崇脚上那千层糕。

    “受演武堂行刺,奸人险些得逞……怎的?”

    灵均晃悠着,旋即立稳:“没……事,伤脚了?”

    可疑,左右而言它。皇甫崇心道:不如撩拔一下,让她情急失语?

    “灵均啊,本王数日前曾遇见一个红颜知己……”皇甫崇眯眼抬头,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很像某个矫揉造作之人……”

    灵均不言,只红了脸。

    皇甫崇絮絮叨叨,一气说下去,并以余光瞟其脸色,却见波澜不起。皇甫崇便虎头蛇尾,草草述断:“……嗯,所以,便是如此。”

    啜吸低泣。皇甫崇战栗回首,只见灵均低垂着头。

    “灵均?”皇甫崇唤道。

    “……灵均?”

    “……灵儿?”

    ……[原文如此]

    终究是一如浮尘人,犹沾烟火气啊。皇甫崇心说。

    不过灵均很快重拾了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道阻且长。二人拜别后,皇甫崇即解衣安寝。

    公祭之时,白船纸灯,空影湖畔,伏龙塔侧。冥冥灭灭,鬼哭神嚎。皇甫崇跪拜灵前,长久乐披麻戴孝,陪跪在旁。郑史帝细谨,恐怕皇甫崇哭不出泪,在其袖内缝了一把淑椒。然而皇甫崇触景生情,好生哀恸,铁石心肠者亦随之泪下。

    皇甫崇不识世间人,世间人却因皇甫崇而死!……虽则皇甫崇曾立志:草创一天下,无有乱离人!哈哈!好生讽刺!

    “天朝安定,奄有外海。疆域远盖,圣承四代。狄戎归附,蛮夷来拜。素钊卫国,何其壮哉!”

    公祭毕了,又于太庙中拜祭先帝,于朝堂上歌功颂德。皇甫崇看向龙椅上的宗治,犹豫一下,与之并排而坐。

    果不其然,除老臣谩骂之外,更添上表劝进之人。皇甫崇直言不讳:“本王若称帝,先杀净尔等谗臣!”

    天权重建后,天权诸方劝进表文均如雪片一般飞来。皇甫崇集之于大桶,一火焚之,并称:“复土[轩辛年号]之时,先帝便是因尔等杂碎,才欲杀害本王,尔等可真心为我耶?”

    “佑辅国政”,此是皇甫崇对天权之人所宣扬之党义。刊制久声之文《帝论》,以为党章。

    [话说《帝论》此文,于《天权箓》中虽有记载,奈何年代久远,文字残破。作论者久声,文号“文墨胆魄”。于发此文前曾求素钊王皇甫崇遣飞鱼卫护卫。果真此论一刊,天下大哗,士族卿大夫均群起而攻之。万章弹劾墨砚司,口诛笔伐之下,久声抖擞神威,逐封批驳,文坛界万马齐喑。皇甫崇以天权之力,印发数十万份论章。命各镇贴于村安社边,并于群众中安置一人在旁念诵。凡是百姓议论,一概不予赏罚。]

    转眼又上一老臣,讽曰:“天权用兵过度,以至于乱。”

    皇甫崇打心底冷笑:治国与工械何异?天朝人丁兴旺,威加海宇。若不养兵千万,以何拒敌?虎眦天下,较之礼仪四方,孰优孰劣!

    倦。皇甫崇烘着手炉,新雨初夏,京师又洗。

    华亚良迟迟未归,皇甫崇只好命天权中人去顶替古牙总督之职。想到笑番那老匹夫尚在伏龙山忆往昔,看流云,终日闲,皇甫崇咬牙切齿。浑浑噩噩,昏昏沉沉,懒看公文,一拍桌案:“呔!”

    倒春寒。雨,连绵迁延,京师皆厌之。皇甫崇旧病复发,吐血数口。自嘲:“若是秋日,命侍儿护持,还可策扶老,恹恹地往后庭观海棠……春日更可以自伤年华似水,冬日则是行将就木之感……偏生是行夏时令,万物勃发,本王有甚可以言得?罢了!”

    偌大个京城,皇甫崇却觉空只一人。天漏如针,没地成疮。正想着间,江玟属推门唤醒一句:“千岁,何御医最擅针炙药石之术,小皇帝派他来拜望您老。”

    “送他走路!壶里药几滚了?”

    “约莫有三滚了。”江玟属嘻嘻笑道。

    “端来罢,”皇甫崇吩咐,“便摆在那案上。”反正不过做个样子罢了。

    “对了,玟属,本王说一声,今后药碗一概用瓦罐装,别糟蹋了瓷碗,听着了没有?”

    江玟属以手为帘,遮望窗外:“乘这小雨未霪,咱得赶紧地去买药来。王爷,您老好生安待则个。”

    皇甫崇寻一条带子,在肩头系好瓦罐:“何妨带本王去?”且试迈步,瓦釜雷鸣,“咣当咣当”,王大乐之。

    “噫!下雨天,不得出外,王爷三思而行。”郑史帝搁笔。他新习得拐手写法,字体端的是三纲五常。

    “二思可矣。”皇甫崇笑道,“汝与李画生为王守户。”

    郑史帝不悦道:“看门守户一事,自以龙珷魏为最。珷叔何在?”

    堂中那醉汉懒散地将手一抬,松垮无力,四指有如鸡爪一般。

    皇甫崇无奈,江玟属欲为皇甫崇撑伞,皇甫崇取出簑衣箬笠,披挂周全:“走罢!”

    “王爷不是有脚伤么……”江玟属小心道。

    恁地是忘了也。皇甫崇低头一看,血已濡湿白布,渗流出来。

    “咣当,咣……咣吭,咣当……”皇甫崇一瘸一拐地在京道上漫步,回顾长街,心驰神往。不尤嗟叹:“祸福相依……正是天赐物事。本王若未伤脚,又怎能听得这一曲辛酸?”

    虽然雨注无休,街市依旧熙熙攘攘,华灯皆上。皇甫崇赞道:“这条长街布局,好生合适,是何人所为?”

    江玟属底气尽泄:“是古谆登。”

    皇甫崇一愣,旋即大笑:“原来如此!有才,有才哪!该当死在本王手中!”江玟属为之气夺。

    好片江山,好处京师!润雨即酥,万井初开。皇甫崇踉跄提壶,穿行其间。众人见其衣着华贵,举止疯癫,皆改容而视之。

    皇甫崇大笑:“开口便骂人,自负奇才空一世!掷杯即跨鹤,但愿长醉到千秋!踉跄天街间,众生为我闲!”

    江玟属递过一件鹤羽黑缕袍,皇甫崇以肩迎之,撑开招摇。斜遮半身,自比神人。

    烟雨迷蒙,清都山水。雨帘如针,勾描出西楼秋之亭台水阁……万井之间,匹马奔过,灯影纷纷。

    天色已晚,打道回府。皇甫崇满足地向四面摊手:“壮哉我皇,万方来朝……”忽觉人群中有一人注视此间,向那处望时,却不见踪影。

    江玟属招呼:“嘎哈?将军府往这儿走!”

    “……本王知道。”皇甫崇与江玟属匆匆离去。

    主仆同行,方至府邸玉阶,江玟属正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如何为仁会亭保驾护航,话锋一转,正要谈及赵湘如与叶少锋的种种纠葛时,皇甫崇急倾身止之曰:“且慢,此事略过不表罢。”①

    “天权公,可算是盼到您老了!”

    皇甫崇一闻便知是乐芬。天权元老中,独有乐芬一人以此称呼。而乐芬素不轻用此言,非是家国大事……

    皇甫崇掩面叹息:“何事,速速报来!”

    乐芬朗声而答曰:“军情紧急!”

    皇甫崇方才看见府内一干阁臣:“是何方起衅?”

    “浦国代王,贼心不死。偷袭竹港,水汶沧死守,敌遂向突西渡口猛攻,司马彪所部寡不敌众,败军失城,主将受伤甚重。又有南蛮边土敌将宇旦率兵冲击叶少锋鹿柴。虽然击回,但我军亦损失惨重,电奕负伤。”

    “央平,雄关,古牙若何?迟迟不平,必又生乱。”

    “尚未有报,请千岁立决之,”乐芬呈上数封奏折,“此是臣等草拟之章……”

    皇甫崇急上厅堂,端坐案旁。李画生端茶递水,被皇甫崇叱退:“献殷勤也不看眼色么!若洒在公文上,这天大干系,你可担待得起?”

    “调西丘可用之兵往突西渡口外城,只围不打;刘夕筠于雄关处出兵,骚乱浦国户羽港腹地;长久乐等集结,听候差遣。浦贼再度来犯,代王定有甚么谋划,日后必增兵于此。本王当领京军亲征,以碎其心!”

    “京军皆出,恐怕欠妥……内城空悉,若有奸人作乱……”乐芬皱眉,额上显出个“川”字来。

    皇甫崇看着好笑:“不怕!圣化之下,何来奸人?乐公既然不放心,便与本王同行如何?”

    乐芬欲言又止,只好答允。

    数日后,京郊伏龙塔。

    “西丘主将良崖余,龙啸红与卢羽三人皆集会本部。”乐芬报曰。

    皇甫崇一身劲装结束,才想起一人来:“宗治朝两大弓将,施通数日前调往央平……”

    “以代巡道游击列侯②关刚③,”乐芬提点一句,“因为外传关刚好色贪杯,难堪此任。”

    “正是,另一将孤平矣,原为突西主将,今却何在?”皇甫崇心忽一阵揪痛。

    “孤平矣么……在浦贼强攻突西城前数日,其奉命往腾风山练兵。”

    皇甫崇长吁一气:“那,司马彪既然伤重未愈,且让孤平矣接任司马彪之职……”

    “悉遵王命。”

    “援竹港,突西及夺洋④三方军马,须得集中一处,以重锤之势,狠捣敌军!”

    “喏,喏。”乐芬答应着。

    “长久乐一军准备得如何了?本王不日要与之出征。”

    正当皇甫崇口若悬河时,乐芬以一种自认轻微的小把戏捻着他袖内的手巾。直到皇甫崇讲到此时,乐芬终于按捺不住,抽出手巾,他的左手在阳光下晶莹得很。

    显是心虚,乐芬不顾擦汗,连忙辩解:“长久乐于数日前递交文书,因其尚在为兄戴孝,天朝自古又有‘丧期不战’之说……”

    “因此尔等便未依本王之令。”皇甫崇冷冷地截断话头。

    乐芬窘迫无对。

    “前军以良崖余为主将,龙啸红为副将,卢羽为先锋。本王亲率京军与长久乐缓半日出征。”

    一名未经风浪的阁臣低声议论:“万一长久乐……”

    “有本王在,何来‘万一’一说!”皇甫崇冷笑,“乐芬督军先行,若被本王追上,咱就走着瞧罢!”

    长夜未消,心如破晓。

    皇甫崇轻骑乘至长久乐军外,帐缘灯盏千万,纸花铺地似雪。哭葬队与列将所扮的“孝子贤孙”[长久安无后]并行绕营而走。皇甫崇来到,长久乐络着块白布出迎之。几时不见,长久乐瘦削了许多,双眼肿赤如火。

    “千岁,听说军情紧急?”长久乐强挤出一笑。

    皇甫崇伸手去拍其肩:“因此……”

    长久乐缩肩一躲,皇甫崇拍了个空:“千岁,莫怪长久乐不念旧德。某与哥哥兄弟一场,今其尸骨未寒,弟不守满丧期,是为不孝!”

    “但……”

    “吾兄已为天朝卖命而死矣!家中老母尚在,乞千岁放吾残生,另请高明!”长久乐声渐哽咽。

    郑史帝护卫在侧,听闻此说,转头寻营门。皇甫崇不为所动:“国重于情,军令如山。”

    长久乐是天权诸将中一员难得的良将,因而并不动怒。其部将却非是如此想法,提刀环绕,张牙舞爪。

    皇甫崇冷笑:“汝与汝兄治军,果然别有章法。⑤”

    “唰啦啦——”枪林戟指,冷气森森。阎罗鬼殿,府门大开。

    “哈哈哈!”皇甫崇大笑,撒手展袍,内中无甲,“来罢!朝野上下,有心者皆可杀孤!”

    “孤乃天朝素钊王皇甫崇是也!”

    一排排兵马沉默地退开一个圈,并放下了枪。长久乐迟疑未决,指尖微颤。

    皇甫崇朗声道:“长久乐,汝兄殁于国事,王固知也。然而汝可知否?浦贼兵入西丘,无恶不作,孽甚于海!汝为一兄之丧,而陷西丘万家于哭号间,忍为人否?”

    长久乐顿足而报曰:“千岁教训得极是!本部即日全军出击,直奔西丘,悉听候遣!违令者,斩立决!”

    一声啸吼,整军如山。械备精练,行掠似火。

    “不灭贼人,誓不还京!”

    ①关于“且慢”一句:先是,每每谈至此时,总有意外之事阻断,故此处皇甫崇似惊弓之鸟一般。

    ②巡道游击列侯:天朝官职名,常年巡边视察,有部分兵权。

    ③关刚:天朝名将关雄之侄。关雄因崔奉谗构而死,皇甫崇为关雄平反后,因其无子,以其侄承爵。并授“大内副指挥使”,统“内城兵”,与京军相牵制。

    ④夺洋:北狄港城名,位于北狄西疆海口处,覆灵关北。原名“占洋”,北狄与天朝合一后,皇甫崇改之为“夺洋”。

    ⑤关于“别有章法”一处:长久安,长久乐二将治军,以募收兄弟兵为主,营中兵马又行结拜之仪,有如兄弟团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