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权志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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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沙恶战夺旗斩将 营帐传捷初名亚良]九月廿八日至冬月朔日

    灵均飘然而去,只向皇甫崇留下一句:“国者无患自亡。奴必长驻于破军,冷眼而观千岁成万载功业,致太平盛世。”

    皇甫崇怅然:自古而今,多少英豪赤心一片,却因人所累,为人作嫁。史官秉笔而书,与开棺鞭尸何异?人之道,可谓无耻也!

    皇甫崇立到天明,一声长叹,转入房内。似乎露水沾湿衣服,受了些寒气,双颊发烫,眼冒金星。皇甫崇晕乎乎地拾起案上茶杯,扣在板上。脂玉杯不住敲打着桌案,皇甫崇冷笑一声:“时日无多也!”

    弃之不顾,皇甫崇执意南征,命叶少锋接应。从北华京中向南郡,一路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直走了近两个月。叶少锋与南蛮会战数次,奈何敌众我寡,吃了大亏。叶少锋心气不顺,也是武夫直率,便不来迎驾。皇甫崇反而喜上眉梢:“叶少锋仍以孤为天权公么?”代叶少锋来接一众皆惊。

    行到战阵前帐,叶少锋大马金刀,正在向南蛮军阵张牙舞爪地乱骂。皇甫崇将叶少锋战马长尾一揪,叶少锋握住马鬃,回头要骂,见是皇甫崇,强忍住了:“大元帅。”

    “怎?汝这没遮拦的东西!”皇甫崇笑骂一句。

    叶少锋鼻出冷气:“恐怕千岁来也无用,千岁不带兵来——”他将手一招:“抵得过对面百万甲兵么?千岁此来岂不是在老子的地盘上混两口饭吃?”

    皇甫崇并不动怒,一拍腰间圣赐金牌:“南蛮王子反殃已下诏亲征,天朝岂可轻待,当然要孤这个王爷来镇场子……”

    叶少锋也听不出皇甫崇话中带刺,嘲讽他逊于南蛮王,半哼半哈让从人持来地图,铺展在桌上,从南乐城处指向南沙:“这片江山,都陷落敌手了。”又比划南旗,崇明与卫嘉三城:“这三地现由方宇,任天问与我把守。”往北虚指:“此处是华亚良。”

    “华亚良?此人究竟如何?”

    “谁去猜他!大爷一个。”

    罢了,先摆平了眼前敌军。皇甫崇忖度:大漠之中最忌分兵,若分守诸城,得不偿失。因协调诸方军马,合兵一处。长久安,方宇,任天问等凭召而来,华亚良却口称古牙重地不可轻离,拒绝前往。方宇所领之兵不过万余。

    “今必当乘敌立足未稳之时,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逼退南军!为解数城之危,只有如此!”皇甫崇环视众将。

    谋士万利高呼欠妥:“吾剖析数城局势,当以守为上,攻则损失惨重,难以预料。”皇甫崇静默不语,这个钉子却是孤不能应付的。帐内一片死寂。

    万利复言:“若我军尽出后,南蛮反乘城中空虚来攻,南郡休矣!”

    皇甫崇慢条斯理道:“只恐当前非此不能济于时。”

    “千岁此言误矣!雄关战事将结,则刘公,虺尊可领兵东来。那时胜筹尽在掌握,此刻惟保守才是上策。”

    皇甫崇哑然失笑:“雄关之地,何其之广!谅刘夕筠将军便是一路通行无阻,亦要走上三个月。先生此言,莫非戏弄皇甫崇乎?”

    “大元帅此言差矣!以此二将之威风,雄关乌合之众必然望风而降,不敢以兵刃相触。三周之内,可定雄关全境,此虺尊征讨表文中所言:何需数月?”

    “虺秦将军不过为壮军心,故出此言。”方宇维护皇甫崇。

    万利头与扇俱摇:“差矣,误矣!”

    皇甫崇略恼火,诸将欲战,此刻须战,这书呆子却高谈阔论,作壁上观,当真是兵革之法不必问白面书生!

    忽听万利小声喃喃,似在自言自语。皇甫崇靠得近,听得真:“好歹保住数月平安……”

    皇甫崇恍然大悟:万利这随军谋士任职是有期约的,临阵厌战,难免如此。遂将小心翻作大胆,喝道:“那便表决一番,主战者,立!”

    万利本与皇甫崇辩论得激动,二人都立着。皇甫崇话音才落,万利早沉沉地压回座垫上。然而其余诸将都推开前案,昂然立起。万利大惊:“怎么诸公不听忠言,一心要战!兵端凶险,这可不是孩子把戏!”见皇甫崇拿定主意,势难更改。万利长叹一声,顿足捶胸出帐,于路号叫:“小子年少,不足与谋!”

    这一骂可引得众怒。叶少锋横眉竖眼,被皇甫崇使个眼色定住。方宇要追,被任天问拉回。任天问戟指营外,一言不发。长久安啐唾沫骂道:“腐儒!”

    “列位息怒!他有不是处,皇甫崇向众位赔罪。然而此中也有数句真言,碍于要战,不得赞同。本王主战,他区区一个谋士岂能左右?众将听令!”

    皇甫崇当下排兵布阵,众人各归本位,厉兵缮甲以备战。

    天色阴沉,人影稀疏,守营将士在辕门来回观望。皇甫崇出帐,一股寒气似从脚心直窜心口,耳边嗡然。皇甫崇扪着心口,劲力咳了几声才抑住眼前浮影。

    至兵甲皆齐时,浓云翻滚,黑山暗凋,倾盆大雨滚将下来。皇甫崇立在雨帘中,衣甲淋漓。

    “千岁……”万利马前拉缰欲谏。

    “且依计而行!”皇甫崇拿话堵他。

    “南蛮大营,便在眼前!”皇甫崇唤麾下大将方宇,“尔等先锋向此陷阵杀敌,任天问与叶少锋从中路出,分左右夹击。华亚良曾有书称要设伏于南蛮归路,我等死战,退了蛮子便是。长久安!”

    长久安上前一步:“末将在。”

    “汝随方宇将军冲杀,长叉军开道!”

    长久安指正:“千岁,那唤作蝎虎军!”

    皇甫崇甩开额上水,拔剑挥动:“听我号令,杀——!”

    南蛮大营布置甚为嚣张跋扈,前后俱宽,显得有恃无恐。因大雨如注,南蛮哨骑都没个踪影。方宇持火铳先奔,随从拎刀紧随。方宇放了一响,吼道:“递刀!”左右抛刀,方宇抓着,提刀劈栅。南蛮人惊动,方宇暴起怒砍,一声唿哨,先锋营直入敌帐。

    “如此大雨,火器还可得功否?”皇甫崇问,一低头,笠箬水流无数,皇甫崇嘴中有些苦味。叶少锋部将电奕本在拭鞭,闻之掷枪于地:“不用这劳什子,凭这一条长鞭在手,也揍他个七荤八素!”众人骁勇斗狠,纷纷效仿之。

    南军蚁聚,先锋军依计退后。南蛮倾巢而出,先锋营眼看要没于敌潮,长久安低吼:“叉他!”蝎虎军赤膊挺叉,奋身搅入,南蛮在前者被搠翻无数。眼见前队得利,皇甫崇命叶少锋,任天问离中军,奔驰取敌老营。

    南蛮识破皇甫崇诱敌之计,止步不前,后军放射毒弩。蝎虎军无盾无甲,易受此害,皇甫崇亲率中军向前:“诸将,撑到叶任从侧袭来时便罢!”蝎虎军本柱叉少歇,见皇甫崇来,长久安放声嘶吼:“儿郎们,莫被抢了功劳!”其部齐抡叉前塞,冲动敌军阵脚,弩手连退,破了此害。

    雷霆万钧,冬雨劲猛,众军中多有因此奇事而惴惴者。皇甫崇心血来潮,宣之众军:“此异象乃天之诏也!上昌天朝,大破南蛮!”豪气勃发,手招方宇。方宇驻马待令,皇甫崇遥指敌中一将者:“本王素知汝旧有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之能,今番何如?”方宇舞起斩月刀,飞马直撞敌阵。双腿夹鞍,乘良驹跃人而过,逼向敌将。方宇部下见此,热血沸腾,亦驱前以护卫本家将领。

    方宇吼声起处,天闪惊雷,闻者神枢震麻,贯荡脑颅。方宇喝伴狂斩,手起刀落,雷过敌亡。方宇取敌首高举而起,纵声长笑,敌心胆摇战。

    我军冒雨前赶,敌败退者各扒墙翻柴逃回营中。却听“豁浪”数声,任天问擎斧闯入,叶少锋挥刀剁栅。两支铁骑踏营冲突,勇不可当,南蛮均走避营间。

    子反殃!南蛮皇辇急出,大旗树起,召集散军。南蛮士气一时回振,战鼓咚咚。叶少锋弯弓搭箭,指定大骂:“子反殃,汝这狗子,快为天朝男儿偿命!”一箭擦着护旗官耳轮飞过,射倒大旗。那南蛮官吓得晕倒,叶少锋呵呵大笑。

    任天问乘子反殃惊魂未定,从后合杀进,席卷其中军,与皇甫崇会合。叶少锋舍了南蛮诸将,来杀蛮王。两南蛮将领,一名容丰,一名宇旦,挟相来攻。

    那容丰与宇旦均是长身大汉,容丰使一柄锹铲兵刃,宇旦拿双锏,均血涂其面乱嚷。叶少锋见之嘲讽:“鼠辈敢尔!以这筑版舞戏之事来挡你叶少锋老爷!”容,宇怒起,截住叶少锋厮杀。

    容丰扬铲当头向马脑劈来,宇旦两锏各分上下二路扫来。叶少锋提转马头,挥刀格锏。两人以力相搏,虎口几裂。容丰拔铲指叶少锋右肋来,叶猛躲,止刮破了胸甲。然而前有容丰,两瓦面锏左右捣来。叶少锋顺势翻跃马上,侧身送刀,撞上容丰铲背,火星迸溅。容丰受震,叶少锋欲斜刀砍他手背时,早已躲开。叶少锋赶上举刀再砍,宇旦锏到。叶少锋于马上正坐不稳,中了一锏,强憋住一口老血。宇旦翻锏,容丰提铲两边攻上,叶少锋扭头对容丰喷血数斗,迷其目。容丰为血污,铲迟,叶少锋摆刀荡铲,双臂大张,夹住宇旦锏。二人争夺,叶少锋怒目圆瞪,仰后一扯,也拽歪了宇旦。叶少锋见他头伏马背,放臂松锏奋刀,容丰左肩带锏而落。叶少锋正在快意,容丰在后挥铲硬砸。叶少锋虽然侥幸逃过要害处,但背上结结实实地承了此击,“哇”地呕血,昏昏转身横砍。容丰急闪,座马却被叶少锋砍死,将他掀下。

    电奕在乱军中见叶少锋伤重,火急火燎。苦于被困数围不能出,倒转长鞭望空击响。此号一出,叶少锋之军齐弃敌而奔主将去。南蛮军拖住,叶少锋死战。

    皇甫崇正在焦急,南蛮忽然惨叫连连。叶少锋新部将春禾抽一把方刀,刀势缭乱,地下不断有南蛮军断肢滚落。春禾大开杀戒,刀风凌厉。容丰跨着一匹劣马来阻其救护叶少锋,春禾冷哼,疾刀幻影,万千成雪。容丰畏惧,舞铲自卫,被春禾肋下插刀,又上砍劈断铲柄。容丰视之,以柄去打,春禾随意一挡,却把容丰推落马下,脚犹挂在鞍上。春禾瞥一眼,收刀扳叶少锋之肩,提到马上,又飞脚去踢容丰乘马。此马负痛狂奔,容丰被拖于地,气绝身亡。皇甫崇见春禾救叶少锋如此轻易,携叶少锋如提童稚,大奇之。

    南蛮虽有谋臣猛将无数,一时却不能施展。溃不成军,战也无益。子反殃掉转辇驾,大军败退。皇甫崇教各处按马不赶,一来南蛮势众,二来怕有伏击,三来要证实华亚良之言。

    后半夜时军已安歇,却有报捷书到,皇甫崇本已就寝,起而观之。读罢,抚膺称奇。这华亚良的有别才!他知南蛮王子反殃知兵,必会防备伏军。先安了一支疑兵在沿途,教子反殃死心塌地以为再无伏兵,大胆归营。华亚良却在子反殃所往城池处设伏,子反殃初时还认做自家军马,直到华亚良命明帜高歌离去,子反殃才知是天朝军马,奈何已追之不及,只能眼看华亚良扬长而去,怒骂惭恨不休。

    皇甫崇既被吵醒,离了床铺掀帘去寻叶少锋。受了如此大伤,他却精神抖擞地在军医营中骂人。医家未解其有无内伤,便直问了,叶少锋大笑:“老子有甚么内伤!”并抚伤自叹:“老子戎马倥偬,以此战之凶险为最,受锏铲计五下,还刀止三回。”言罢冷汗涔涔,沦肌浃髓。

    “轻点声,将士多已安眠。”皇甫崇以手指示其噤声。

    电奕忽然轻笑,叶少锋瞪他:“笑甚么?大元帅在此,成何体统!”

    电奕拱手憋笑:“恕卑职直言,您老确有内伤。”

    “放[屏蔽]的[屏蔽]!何时何地,何人所为?”

    “卑职但知何人,还请家主饶命。”

    “婆婆妈妈的,是说李定双么?老子早把他打得落花流水!”叶少锋挽臂自矜。

    帐外似乎有人快步走过,皇甫崇才欲拔剑,电奕已闪身出去看了一遭,回报:“是寻夜的。”叶少锋收刀柱地:“你且说来!”

    “是尊夫人赵湘如——”电奕还未说完,便险被叶少锋捏死。

    叶少锋不顾手绑石膏,捏住电奕肩膀:“死小子,敢说——”向下按去,电奕微蹲,且痛且笑。

    “且住!”皇甫崇止住两人,叶少锋早彻面通红,他那惧内之事可是出了名的。

    皇甫崇问叶少锋:“那春禾好生忠勇,是何方人士?”

    叶少锋束紧腰带:“北狄招的,他自报家门是混血。千岁该知道,老子报过的。”

    “他籍贯?”

    “黑户,”叶少锋不耐烦,“北狄能招到甚么正经人?他自说祖居南郡,南郡哪有春氏族,多半是为了和天权攀关系,信口胡谄的。”

    叶少锋向地“呸”地吐一口痰,试着展胸露膛,汗若雨下。

    “好生将息。”皇甫崇告辞。

    自那天后,灵均不再来见。她在何处?

    长夜渐收,乌天似薄。九霄上稀疏地投下几道光影,泛白,如死鱼之目,恨看虚空。皇甫崇着大漠之上,人音杳杳,如受放逐。

    天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