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权志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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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权公灵堂吊中郎 素钊王离魂游地府]二月八日至三月五日

    吴火殇举哀军中,见皇甫崇入内,诸将一时如鬼使神差,目视皇甫崇。皇甫崇冷对千夫所指,明知故问道:“吴火殇,何乃汝弟新丧?”

    吴火殇哽咽不能语,其部将代答曰:“吴将军止有一弟,因失机被千岁军令斩之。”

    皇甫崇忽然大号,有声无泪道:“不知其是吴将军之弟,可怜可叹!虽然如此,本王身居统帅之位,依律当斩时,也保不得他。”

    吴火殇无奈来劝:“千岁……也不必过哀。舍弟作孽果报,……怪不得千岁。”

    皇甫崇却越发悲痛,捶胸顿足,大哭道:“天朝诸将,皆如本王兄弟之族。斩一人而两处悲,噫呀!真天不能息此情也!”

    乘举手抹眼时,皇甫崇将预先抓在手内的胡椒〈皇甫崇所佩容臭①中盛有此物)向眼角擦了两下,登时泪如泉涌,天朝诸将感动,都来帮劝。

    皇甫崇跌跌撞撞,扑到祭案前,以头击桌,直敲得贡碗呯呯有声,灵酒波涛汹涌:“天耶!地耶!冥冥灭灭!啊呜呜!吊君之灵,如剖我心!贵为人王,不能护短:至有今日,君死我伤!呜呼哀哉,伏维尚飨!泉台之下,何能安亡!汝死三军惶,肃穆吊尔丧!嗟夫!愿此之后,再无魂殇!”以手拍棺,状极凄惨。众人拉不开。

    皇甫崇演得尽兴了,又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汝曹当以此为戒,勿违军令也!”

    “……此……亦是吾弟自取之……然,怜其方……带甲之年……”

    皇甫崇心内冷笑:方带甲之年,便能做到中郎将,不信无苟且之事!

    “杀你者大元帅也,吊汝者皇甫崇也。”皇甫崇手扶灵案,“火殇,好生节哀。其家眷自有官府照料,聊表生人之意。”

    皇甫崇经此败,上表自贬,不许。天朝大设国祭,吊唁死难将士。数日后,久声书称丰野春播广种,去岁秋熟时,丰野熟而天下稔——皆赖皇甫崇新法屯田之力也。遂以此将皇甫崇兵败一事,轻轻掩过了。

    古牙都督笑番息甲兵,散北人,除孽党。于是笑番以疾乞隐退,荐方宇代之。皇甫崇心说:方宇虽有将才,不能保一方安宁。笑番相人眼光向来不差,怎地会生此言?莫非笑番欲归隐,等不得这几时了么?即复称不许:“恐笑都督所继无人。待有良才时,再允其引疾还家。”笑番又备书二份乞骸骨,皇甫崇皆强言留之。

    仁会亭来书,说北狄境内安宁。于信末尾,有意无意地添注一笔:“或传此败是素钊王为削火殇将军,虺尊之势,故意而为之。必因此败丧生将士多为二将嫡系而生妄论,果然王爷所说不差:人言可畏!”

    皇甫崇呆看了半晌:这分明是仁会亭在疑孤使奸……孤虽无此心而行此实,万难分说!然而孤岂真无此心耶?孤旧曾有提兵连进百里之事耶?非也!

    一阵寒战,皇甫崇颓唐坐倒:孤家,寡人!又忆起灵均之言,顿时脑中清楚:灵均知孤暗有此心也!

    皇甫崇沉沉睡去,觉冷汗渐发,浸衣成湿。双手微抖,奋力一挣,身竟离体。视己身,犹在床上未动。皇甫崇自道:必是梦间,因有此事。若是阳寿已尽,依俗人言,也当有鬼使夜叉。因而反倒大胆放心,悠悠飘离帐内。

    无人引路,皇甫崇便游荡天地间,身侧亦时有万千阴风刮过。皇甫崇暗奇:魂若无形,以何感风?可见阴曹地府之言,谬哉也夫!

    转眼至皇甫崇故里炽火城。皇甫崇思起养父,寻了一遭,却不见人。又转路至军校中,刚望见门口两尊石狮,忽然有人附耳云:“素钊王……寻人来……”

    “甚么妖孽?”皇甫崇吓一跳。

    “素钊王……寻人来……”嘎嘎的笑声虽在,不见有人。

    “哦?”皇甫崇思欲拔剑,剑即在手。果然孤处梦乡之间,有何惧哉!皇甫崇喝道:“汝是甚么?”

    “吾……生于天地混沌初开之刻……一阵阴风……炼成形体……”

    皇甫崇冷笑:“似汝,有音无体,只好吓唬迷信怪力乱神之人,怎能坏本王一丝毫毛!看剑!”

    一剑斩下,妖血竟碧。

    “桀桀桀……好个素钊王……”风绕皇甫崇手足四肢,转眼散去。

    “怪哉!”皇甫崇啐一口,“孤不能逆梦,使邪魔立退耶?”又看军校,有如龙潭虎穴一般:“此处必也不善!”

    果然门前镇魂二狮,锁着两鬼。一是皇甫崇旧交乌仰袛[被皇甫崇默许杀死],一是昏君轩哲。乌仰袛惨叫,轩哲求饶,皇甫崇大吐口水:“此真孤之心也?孤当以夏隐月,轩辛二鬼守门!”

    当下皇甫崇抛下二鬼,向门口鹿角守卫询问:“此间是何地?”

    守卫抬头,皇甫崇一惊:此人混沌无面目,但有一口,巨如血盆:“地府!”

    皇甫崇大笑:“不经黄泉路,焉得到地府?喂,兀那汉,本王问你来:地府十殿阎王,有孤一席否?”

    血口守卫唏嘘不已:“不见人间如此乱称!谅尔初来乍到,且讲给汝听。”

    “阴阳相隔之界,一气游荡其间。白为昼,黑为夜。人凡入梦,即至己之地府!”

    皇甫崇打断话头:“诚如此,地府为人所设计?”

    “然也。”

    “可自在逍遥出入?”

    “正是。”守卫咧嘴,似要吞下皇甫崇。

    “那末死而复生之事,天下罕闻,此何解?”

    “呵呵呵……死为人间至乐之事,一魂离荡于天地之间,互无所扰,无所忧,乐生者未必厌死也!”

    皇甫崇大喝:“若是本王偏要管那人间之事,又当如何?恶鬼,躲开!”

    “呼呼呼……”鬼差化成一滩血肉,黏糊成块,向门内流去。皇甫崇胃中作呕,然亦大步踏去。

    军校操演之场,群魔乱舞。不成人形的恶鬼拖手带脚,一圈圈环场疾走。皇甫崇略近之而视,此中人皆有眼无口鼻,且泣血如链。

    皇甫崇于众人之中,偶见轩辛:其面目不改,立在场中,一脸漠然。皇甫崇再看时,轩辛隐去五官,转眼血迹涂身,也随群鬼跳起。

    皇甫崇欲唤之,开口却是:“汝可知[②]在何处?”

    轩辛之音似寒且幻,如坠冰洞之人,隔万重空明而应:“无人……知晓……”

    “为何汝等舞蹈不休?”

    怖惧之声:“皇甫崇……汝亦有此劫……谁也……逃不脱……”

    “为何?”皇甫崇厉声问,轩辛不答。

    “何时方能停下?”皇甫崇看群鬼乱舞,头昏脑胀。

    “咯咯咯!”场上精魅俱奸笑起来,“至一灵残灭,消散之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咕噜。”地上块状血肉虫蠕,有蛆钻出。群鬼任虫吞噬,皇甫崇急甩去脚上阴蛆尸虫,夺门而出。

    一出即变,皇甫崇见到一人倒在外,急去扶起——五官立失。

    “皇甫崇!”有人唤道,皇甫崇抬头看那人——养父皇甫端!然而只是声色形体相似,却无头颅。皇甫崇忽觉手内宝剑化形,提起一看,剑竟化为人头,正是养父所失首级!

    皇甫崇登时心若刀绞,眼前发黑,于梦中惊醒。

    心伤未愈,且孤头疼欲裂。

    孤在寻谁?和养父又有甚么关联?

    再入梦时,难道又将归入此间?

    皇甫崇呻吟一声,去取水杯,杯坠而碎。脆声响处,皇甫崇只觉有刀从双耳处刺入。

    “孤,要丧魂成狂了么?”皇甫崇狞笑不止,一直到重召骁勇,能为人王。

    李画生与郑史帝被惊动来问,皇甫崇以言搪塞。见瞒不住,问郑史帝:“汝可会解梦?”

    “……梦者,人心之幻象……”

    “罢了,本王自袖卜一卦。”皇甫崇苦笑。

    李画生劝止:“此乡土老妪之为,千岁施此,不怕人笑么?”郑史帝亦称:“子不语怪力乱神,千岁难道不知?”

    皇甫崇惨笑:“据本王骨牌布算③,尔必遭天谴。”

    龙珷魏迟迟入内,见无事,大打哈欠,郑史帝与李画生不由自主地接续起来,皇甫崇遂让其退下。

    本已重振旗鼓,皇甫崇不禁又回想梦中所见,肝颤不止:本王不愿如此!时犹敲更鼓,永夜未央。皇甫崇犹豫片刻,下床取柱安神香点了,沉沉入梦。

    这次直睡到日上三竿之时,六军只待皇甫崇将令要发,不料皇甫崇好睡不醒。无奈之下,虺秦代行军务,征调军马。

    皇甫崇醒来时,见一地鸡毛,处处乱糟,还以为受敌劫莒。一问我军已然起去,皇甫崇忙教郑史帝,李画生“顺捎”行装快走。

    车马颠簸,龙珷魏不耐烦,发大爷脾气道:“甚么破车,骨头都要摇散架了!”

    皇甫崇安坐于上:“此车纯金所镀,汝一介草民,敢口出狂言?”

    “咱家身价,比这镀金车何如?”龙珷魏骄然道。

    皇甫崇当头一闷棍:“只好比得车前驷马!”

    郑史帝,李画生和那车夫都笑,龙珷魏羞惭,举拳要收拾车夫,被李画生拉住。皇甫崇晃晃悠悠,扭头一望,帘外朝阳初升。心道:此光之下,何魔可存?

    ①容臭:香袋。

    ②:此处文字为人抠去,山人自下文推断,应是人名。

    ③关于“骨牌布算”一处:即所谓较为“科学”的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