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天只有两种，一种是晴朗到万里乌云，像是所有的污渍都被冲洗到大地；又或者，黄沙席卷，狂风呼啸如龙蛇嘶鸣，天地连成一片。

    骑士团与中都众人停下休整不过一刻钟，突如其来的黄沙风暴将所有人都掀翻在地。临时筑造的掩体之中，白曼殊等人忍不住后怕——若是刚才继续行军，只怕所有人都会成为天地伟力下的孤魂野鬼。

    “呸——！这狗日的沙漠跟娘们的脸一样，说变就变。”皇甫奇一口将塞着牙缝的大葱叶吐出，恶狠狠地说道。唾沫中混合着黄色的泥沙。

    “要不要我再给你变一个？”

    “不不，不用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白曼殊眼眸微闭，不再理会。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即便在黄沙之下，她的皮肤依然水润剔透，富有弹性。

    风暴掩盖了一切，包括离这支军队数里之外的一头庞然大物。

    这头山一般的生物远远看去就像是个拄着根拐杖的巨人，一个单手持杖的登山客，在黄沙之中留下大片大片的阴影。

    “嗯？没想到还有些同行的小家伙。”

    “白虎那家伙就是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真会给自己选地方。不过，你别说，还真适合这老长虫。你说是吧？”老人清瘦，一缕山羊胡被其虚握在手中，可惜风吹了一脸。

    吼——身下的巨兽张嘴闷哼了一声，被沙子灌了一嘴，气得狠狠一跺，一道道黄沙涟漪便向外荡漾出去。

    “别气啊，我也是个打工的，干完活咱们就回去。”

    “这破地方，路真难找。臭小子自己来多好，让老人家来受这个罪。”

    ……

    小镇尔塔，周子衿几人并不知道就在镇外不远处，数队全副武装的骑士已经整装待发。这些骑士数量不多，但都是等级不低的灵师，足以覆灭任何一个守备齐全的小城。要知道，这可是接近一个地区的半数精英，哪怕西北地区是五大地区中实力最弱的一个。

    日落将近，周子衿三人已经随艾米娜在镇中走了大半天，这时间过的可以说半推半就一拍即合。

    艾米娜很受居民们的喜爱，不论是年长的叔伯，还是那些趴在她腿上姐姐姐姐叫着的孩子，总是带着热情且真诚的笑容，完全不似周子衿初见时那样。

    第一次，周子衿在沙漠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幸福与平和，那种让他忍不住心生提防的诡异消失不见。

    他们和艾米娜一起听很多人讲起从沙漠之城逃难的故事，听得周子衿几人心里都是有些不是滋味。

    他们不是不知道光暗共存的道理，只是从来没有这样行走在阴阳相接的界线。

    这里实在是沙漠中的一处天堂。

    有雪山融水造就的湖泊，哪怕各种物资仍旧匮乏，哪怕仍然气候恶劣，周围有无数的凶兽环伺，这些人也过得很有烟火气，连着他们也一起享受。

    难道，我想错了吗？

    “大哥哥，到了。”

    “嗯？”周子衿一愣，险些撞上了艾米娜的椅背。

    “艾米娜，这就是你说要带我们看的地方。”不仅是周子衿，连李战秋也忍不住对这个坚强乐观的沙族姑娘心生好感。

    “是的，战秋哥哥，就是这里。”

    “公墓。”奚姚的目光越过一排一排密密麻麻的石碑，越过上面篆刻的她看不懂的文字，越过生长其间的高大仙人掌，看向了远处并肩走来的人影，“他们来了。”

    苏宇陪着何芷汀在湖滩边转了许久，每一种植物都取了些样品。红日西斜时，何芷汀说要沿着乌羽玉林走走。

    “你们怎么来了？”

    “随意逛逛。”

    “这是艾米娜。艾米娜，这是我们的另外两个同伴苏宇和何芷汀。熊二呢？”

    “那家伙啊，酒还没醒呢。”

    “苏宇哥哥好，姐姐好，我是艾米娜。”

    “你好啊，可爱的小妹妹。”苏宇蹲下身子，堆着笑朝艾米娜凑了过去。周子衿与何芷汀对视一眼，担忧之色一闪而逝。

    “这里是山神的怀抱。”

    “山神？不是沙主吗？”

    艾米娜摇摇头，双手在胸前交叉成十字：“沙主的力量无法渗透过来，我们是被遗弃的沙民，是山神广阔的胸怀接纳了无处可去的我们。山神给予我们生存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所有人去世之后都葬在这里吗？”周子衿抬头望去，这里是镇外较高处的一处缓坡。他们脚下所踩的已经不是黄沙，而是坚实的岩石，正好在那神秘后山的侧面。

    墓碑层层叠叠没有尽头，在碑林之间有不少仙人掌，有的甚至超过了墓碑的高度。

    “大哥哥，哈桑哥哥说你们要去沙漠之城是吗？”艾米娜的眼中露出一丝游移和渴望，但还是咬牙说道，“带我一起去，可以吗？”

    周子衿没有回答，转而问道：“你为什么要带我们来这里？”

    “因为……我想带你们来看看。”

    只是这样吗……

    “为什么呢？”

    “我从来没去过沙漠之城，听哈桑哥哥说那里是沙漠里最繁华也最安全的地方，我想去看看沙主庇佑下的沙民是怎样生活的。”

    你明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好聪明的姑娘，你明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周子衿在心中暗叹。不过……这同样也是他想问的，不过缓急而已。

    但是，一个笃信山神的所谓沙主遗弃之人为什么想要领略沙主的恩赐呢？周子衿有些糊涂了。

    “沙漠里的路很难找，艾米娜认得吗？”

    “我没去过，但只要有特制的地图我就能判断方向。”

    特制的地图？看来这里面还有很多我不曾想通的细节。

    想到这里，周子衿蹲下身抬头看着艾米娜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落日的金光：“只要你的哈桑哥哥答应的话，当然没问题。”

    “老周……”

    “队长……”

    李战秋和苏宇正准备阻止周子衿，不论如何，带着个残疾的且明显有些古怪的姑娘都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来了。”

    此时，一直安静的奚姚却开口了，声音不大，但那种森然和肃穆使两人都望了过去。

    “来了。”

    唳——！苏宇的金喙鱼鹰仰头对着远方一个尖啸，然后朝着众人俯冲下来。此时的金喙鱼鹰可不是立在苏宇肩头的小家伙，双翅展开足有七八米，钩状的金色尖喙闪烁着点点寒光。

    “有一支军队正向小镇的方向快速行进。数量不详，有灵兽操控沙土进行了掩护。”苏宇接着说道。

    四人齐齐看向周子衿，等待他的指令。

    “通知法拉吉，我们回去把熊二那家伙弄醒。”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他们最好暂时不要参与到这场战斗中去。

    几人都没有看到，轮椅上的少女艾米娜比他们都更加镇定，仿佛对于眼前的一切早有准备一样。

    “走！”

    周子衿拦腰将艾米娜抱起，一个助跑起跳，仿佛踩在了金红两色的火浪之上。奚姚在其起跳的同时也已经跃起，双腿一跨骑在了周子衿身后。

    苏宇翻身站在鱼鹰背上，将何芷汀也一并拉了上来。至于李战秋，只见他双拳一对，隐隐发出金铁之声。李战秋身形逐渐拔高，站在了一头周身氤氲着血气猿猴的肩膀上。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等艾米娜反应过来的时候几人已经越过了镇口，朝着小院方向奔去。

    原来……他们这么强，艾米娜紧闭着双眼，风在耳边呼啸。

    焰如流火一般直射向镇子另一头的小院。

    砰！砰！砰！血臂猿从来不是什么温柔的家伙，脚掌落在黄沙之中也发出轰雷之声。还有展翅遮天的金喙鱼鹰，无比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既然周子衿没有遮掩的意思，苏宇和李战秋更不会躲躲藏藏。既是示警，便让越多的人知道越好。

    果然，一队骑乘着骆驼的青壮很快反应过来，朝周子衿等人迎面而来，为首的正是法拉吉。

    此时，在镇外也有一队巡查放哨的护卫朝着小镇的方向疾驰，只留下一路的沙尘。

    法拉吉死死盯着火焰之上的周子衿，交错而过的瞬间一句“敌袭”如一道惊雷炸响在他耳边，也炸响在他身后所有人心里。

    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周子衿暗念。此时，在他心头闪过的是这一日孩子的笑脸，是在烤炉中反复拍打的粗糙大手，是怀中艾米娜的那句“大哥哥”，以及那沉默着高耸的碑林……这些普通人又有什么错呢？

    “法拉吉队长？！”

    跟随而来的小镇青壮脸上露出惊骇之色，但并不慌乱——他们对这一天早有预料。不过，他们本是被周子衿几人的动静吸引而来的，现在……

    “敌袭。”法拉吉望向镇外，似乎能看到那正一脸焦急地奔向小镇报信的士兵。

    “是！”随行之人纷纷应诺，朝着不同的方向四散而去，整个小镇在这一刻仿佛像是一头沉睡了许久的巨兽，终于慢慢醒来。

    法拉吉转头看向身后的那团跳跃不息的金红火焰，五味杂陈。他岂知，那团火焰心里与他一般无二：

    他到底该如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