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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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制标本这个主意是玛先想出来的。

    玛她就很独来独往,在瑙来之前是这样。

    霰刚来的时候,遇到雨天,会哭嘛,但玛听到了只是会翻过身子背对她继续睡觉,不去安慰,不去关心。

    但其实不是的,玛很同情却不表达。

    不能拦着人家哭,不知道他人的经历,不知道他人的苦楚,怎么能凭“安慰”二字就让人止住眼泪。

    有些泪不流就是淤血。

    何况,人家已经哭得够小声了,怎么还能凑到跟前去,非要人家知道自己的哭相被看透。

    宋樾上学,让看了《红楼梦》,他惊。

    “葬花”一词。

    着实有些烫眼,他曾见过玛也这般做过。

    还是很从前的事了,当时玛和瑙还执着于制标本,这么说,就是宋樾刚进孤儿院那会儿。

    那是一堆干巴巴的花,仔细想想,估计是没能成功制成标本的。

    玛在后院里,用木棍一点点划开泥土,汗滴也随她的鼻尖进了土坑里,玛手上发力,撬开一块顽石。

    宋樾站在房脚,贴着墙壁,偷偷地看着,那时候还生着,皭一不在,就没了可以说话的人,自个儿在院里转着,也不嫌热。

    就忽地听见后院有动静,刚要跨出去的一步又退回来,他远远地看着一小姑娘蹲在那。

    坑挖好后,玛用小臂擦了擦汗,就捧着一旁的干花,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地放在坑里面,宋樾的视角有限,只是看到有什么滴进了那个坑里,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亦或是汗流到眼睛里,眼睛流了泪。

    她又仔细地把土填上,站起身来拍拍手心走人了,临走了不忘看一眼宋樾。

    葬花?花有什么可葬的?宋樾至今仍是这么想的。

    然后书上写的黛玉葬花,是那回黛玉在怡红院吃了闭门羹,又听到宝钗和宝玉在里面说笑,本是爱情刚刚发芽,却产生了误解继而感伤。

    随即第二天葬花并作《葬花吟》,林黛玉感慨的是寄人篱下的身世和痛苦无望的爱情。

    宝玉见了黛玉葬花,从此觉得其他女子若是也葬花便是矫揉造作。

    可那一次的葬花完全沉浸在痛苦悲剧的气氛中,是宝黛爱情悲剧结局的一个预兆。

    林妹妹的泪轻易地流。

    玛,只是觉得花可怜,便葬了,无关风花雪月,无关爱恨情仇,很简单的不用“葬”字也能叙的埋花。

    这真是旧得新奇。

    玛做事很是冷静,后来的宋樾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明明遭遇那些的是盛,偏偏这性格兄妹俩却是相似,可能还是基因的因素更强大一点吧。

    那这么说来,这两位倒从未在人前流泪。

    亲生父母没见过就罢,可皭总是朝夕相处的吧,知道他去世时,愣是一滴眼泪也不带掉的。

    所以玛在宋樾的脑中总在无情和有情中横跳。

    郁非珛结婚的时候,她也是看到新娘子吐了血,仍是面无表情地吃。

    制标本的时候,她倒是从来不会摘,捡一些风吹掉的,雨打掉的叶子和花。

    很矛盾,既尊重生命,又轻视的感觉。明明那么小的一小女孩儿,院里的环境也不差,怎就养成这样的性格?

    估摸着是盛这个当大哥的没当好。

    宋樾想着想着,点头,嗯,肯定是这样。

    但当重建的院里多了那个婴孩时,宋樾感到玛变了。

    她左盼右顾,看准没人,非要逗一逗小孩,晃一晃她的摇篮。

    院长妈妈一回来,她又装成是路过的样子应付两句话离开了,宋樾当然知道,他一直站在窗户外边,刚刚听到小孩哭喊,就想着要来看看,没成想,玛在那,他一背身,躲在窗户后。

    哭声也很快就没了。

    玛一直犹豫着要不要给小孩起名,常常待在书房里一页页地翻着字典,有点皭的风范。

    宋樾一进去,她就把字典合上,换了别的书看,早有准备啊,宋樾看着她想。

    叫“槿”。

    宋樾后来才敢问她是为什么,玛说:“本来想叫瑾的,可玉又太俗气。”

    她自动略去了一大段纠结的过程。

    槿字还不错,好听。

    后来大家都叫那小孩槿,她要不喜欢,长大了自己再改。

    本来想着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见到玛哭了。

    但当槿长到三四岁的时候,玛哭了。

    先是槿走丢了,跟着玛丢的。

    她跑遍了大半个镇子,累得喘不上来气,就又惊慌失措地跑回院里,一进门就叫不好,引得大家都问怎么了。

    “你怎么才回……”

    “槿丢了。”玛着急地打断,但其实她不应该打断的。

    “我想说你怎么才回来,槿都回来了。”

    玛一怔,看到他们身后槿小心地扶着楼梯下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对她而言很是挑战,“玛!我找到你了!”

    气好像突然又不顺了,明明没丢,可玛还是一下子哭出来了。

    她还没怎么站稳,就过去抱住槿,把自己的头埋在她身上,不叫人看见她的哭相。

    院长妈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大家都是一脸不可思议,玛居然会哭,当然,除了盛还是一如既往,好像眼前的不足为奇。

    宋樾真是开眼了,玛哭了,大家心里变得有些微妙,感觉空气也变得软乎了些。

    他脑海里的玛跳到“有情”那一边。

    有些许的奇怪,玛自从那次哭过以后,对槿竟是疏远了几分。

    还是直到后来,宋樾才敢问为什么,她说:“她当时是跟着我走丢的,不跟我走就好了。”

    哦,这么一答,宋樾感觉玛的形象清晰了起来,他倒是有些明白玛的性格如何变成这般。

    玛制的标本很漂亮,和瑙一起的。

    但他俩那个时候可倔了,院长妈妈要教他们怎么处理,他们非说要自己弄,这样弄不好也不能怪他人。

    说来也怪,玛向来不近人情,却偏偏愿意和瑙待在一块,两人年龄相仿,名字也非要拼成“玛瑙”一词。

    你要认为他们是高山流水难遇的知己,不不不,小孩子哪里需要知己,和谁待一个下午就都能成好朋友的。

    也不是思想高度契合,那可差得十万八千里远了。

    他们正是水火不容,处处相反。如同新旧两面。

    但正是这一点,他们时常凑到一起,好像时间长河都变得欢快起来。

    宋樾想来想去,终于摸了个明白。

    玛从不愿拖累人,苦她自己吃,痛她自己咽。

    想必幼时的她认为盛的不幸都是由她招致,她不近人,便以为这是保护。

    还真是旧思想,哪有人把自己当成扫把星。

    不过,玛彻底站在了“有情”这一边。

    只要和自己远一些就好了,不要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这样大家就不会不幸。

    大抵是这么个想法。

    宋樾倒是能理解这个想法,他也是过来人。

    原来林妹妹葬的是爱情,玛葬的是人情。

    小杏慢慢老了,走一两步都伸着舌头直喘,像是步履有千钧重,毛直直地垂下,连眼睛都浑浊了。

    终于有一天,它躺在地上不愿再起来,只剩下气息在鼻间穿行。它还总是流眼泪,默默地流。

    院长妈妈让大家伙和它告别。

    天亮得明晃晃的,风也随意地拂过小杏的毛,它的身体一起一伏,舌头伸在嘴外边。

    宋樾心里难受,但也不像几年前那般脆弱,他只觉得又一个和皭有关的生命即将熄灭,如果小杏能说话,一定要托它替宋樾向皭问个好。

    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顺着小杏的毛,小杏,不要怕,不要怕。

    到最后只有宋樾和玛愿意跟着院长妈妈去给小杏安乐死。

    缃哭得一抽一抽,霰睁大着眼,不想让泪掉出来,手里牵着槿,盛叹叹气,继连忙跑到楼上要弹琴,大概是不愿看这离别景,或是用他所爱送一送小杏,逆犹豫地看着自己的画具,是否要为小杏画一幅,瑙微微地笑,祝他们一路平安。

    只有槿的情绪飘离在他们之外,不懂悲伤,不懂离别,不懂生死。

    “早点回来哦!”她喊,挥着她小小的臂膀。

    玛在车窗里也对着她挥手,可动作僵硬,最后又慢慢放下手,若无其事。

    一路无言,宋樾望着窗外的景一点点的倒退,不,倒不如说他们一直在前进,它们只是停留在原地,活人和死物之分罢。

    看了太多的景,就忘了自己是赶路人,便觊觎那悠悠的天光云影,可嗟。

    究竟是让风吹了眼睛,沙进了眼,流了泪,挂在眼下。

    玛给他递纸,然后打开车门,“到了。”

    “谢了。”宋樾看他,把眼泪一抹,也下了车。

    小杏躺在台上,只剩眼皮吊着它的精神气,泪沟深得惹人怜。

    玛和院长妈妈说:“一定要打麻醉。”

    她的眼神坚定,宋樾不知道有没有从她的眼里看出同情和悲伤来,毕竟她的语气那么平淡。

    就一会儿的功夫,小杏就把眼睛闭上,再也不睁开。

    宋樾在一旁倒吸凉气,小杏啊小杏,

    你是好样的,现在夸迟不迟?你要是没找到皭,我一辈子就走不出来了。

    你救了我们两个人的命。

    不要怕。

    玛在一旁看着全程,小杏闭眼,到身体再也没有起伏。

    不曾噙一滴泪。

    还要埋。玛建议让她埋。

    旧景重现,玛竟是选在院后,她一个人拿着铲子,一铲一铲挖开泥土,她刨开花的坟墓,那些干花或许早已不见踪影,动作带动着玛的衣角摆动,一铲一滴泪。

    宋樾看清了,在那个墙角,看清了玛的泪。

    坑挖了很久,也很深。

    当初他听闻玛对于霰她的哭无动于衷时,心里的玛是跳到“无情”那一边的,现在,他算是明白,让他选,他永远也不会主动上前去的。

    可是玛搬不动小杏,原来她也想轻轻地把它放下,可惜太沉重。

    她满脸是泪,却不显悲情,像瑙一样微微地笑,她回头说:“樾,来帮我。”

    宋樾和玛一起葬了小杏,玛累了,汗滴亮闪闪地挂在脸颊上,土是宋樾填的。

    松散的土一把把盖在小杏温顺的毛上,着实让人痛心,这活干的,玛在一旁收了眼泪,换宋樾在哭。原来“埋”和“葬”不同。

    他非要解释,“是风太大了。”

    玛看着他的头发丝,一根也没动。

    笑着又盈了泪,“是的。”

    “玛,你不是不幸的源头,人情的坟被你亲手挖开,你也发现,里面空无一物。”

    “玛,爱自己后再爱别人,不要学盛。”

    “玛,你很棒,以后再大的风也不要让你流眼泪。”

    “玛,往前看,你手里的花不值得一个葬字。”

    “玛,大胆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