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是年岁度过了人
冬天还是冷,冷到了年底。
皭的确第二天就醒了,那时候樾还贪在被窝里,“樾怎么这么贪睡。”
院长妈妈也让皭不要扰樾,他确实困。
皭就拿起了笔准备写他承诺的故事,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
果然这种东西要偷偷写,然后吓他们一大跳。皭一边想着他们惊讶和赞赏的神情一边在笑。
就连樾走到他的身旁,他也未曾察觉。
“皭,你在干嘛?”樾探着脑袋看他的东西。
空无一字。
皭笑了笑,看着空白的纸笑了笑,“你醒啦。”
“我在创作。”
樾盯着他的眼睛,疑惑,似在问:然后呢?
“还没开始。”皭答。
“妈妈说这几天昙和宁不来了,马上要过年了。”皭的眼睛亮晶晶,他总是什么事都盼。
好不容易下了场雪,太阳一出,化成了好多水和冰。
樾看到那根半截烟,才恍得觉得昨晚不是梦。
皭揉了揉眼睛,他有点看不清。眨巴完眼睛还是感觉模糊。
自从发完烧,他的视力有所下降。
他也不在乎,他明白那些红色的一团团是灯笼。
朴素的冬天终于借过年的光着一次盛装。
而樾也要好好收拾,去迎接一个新的自己,但是他不能太收拾,否则妈妈认不出来。
院长妈妈去买年货,皭硬要跟着,他竖起自己的胳膊,说:“我有肌肉,可以帮妈妈拎东西。”
见院长妈妈同意,皭又拉着樾,软磨硬泡,樾就也跟着去了。
人多,好不热闹。
熙熙攘攘的人群,穿透耳膜的叫卖,琳琅满目的商品,形形色色的百姓,市井被填满,商铺挤满了人,连让脚沾地都成问题。
院长妈妈有些后悔,现在要死死牵住两个孩子,皭不让人省心,樾不让人放心。
皭啃着个苹果,眼睛不歇着,盯着过路的景。
一大口咬上去,满是汁水,真的,小孩子的满足神情很常见。
太阳静静地观摩人间,就连云朵经过也要毕恭毕敬地问安,因为挡着它的光。
樾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是六爷的。
他拎着袋子,站在墙角,人流稀的时候他就挤进来,捡起地上别人不要他又当成宝贝的东西。
腰弯得低,很卑微。
樾偏头躲过他的视线。
一瞬间,热闹的景致不再,留给樾的是无休止的悲。
六爷和谁过年呢,他连热水都没得喝。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街上多的是洋溢着幸福的人,只有六爷的灵魂飘离在外,不去打扰,所以尽显孤单与落寞。
大包小包地拎着,皭满足,而樾心不在焉。
院长妈妈问他:“还需要什么吗?”
“不……”他的话里布满犹豫。
院长妈妈为此留了心。
回到院里,小朋友簇拥着,主要是围着那袋糖。
小杏和渼也过来凑热闹,小步颠颠地跑过来。
“皭太坏了,跟着去就能先挑糖。”
也确实,皭拿到手第一件事,挑了几块巧克力揣在兜里,还稳稳地拍两下。
樾只念着六爷。
院长妈妈单独把樾叫到一旁,问他是不是有事瞒着。
樾低头,脚尖踢着地上的泥土,尘埃。
他道出了六爷的所有。
院长妈妈感觉很复杂,有同情,同情中带着提防,提防中带着可怜,可怜中带着担忧。
她见过那位贫穷,残破的老人,还有点跛脚。
但她并不妨碍他们的接触。
樾求着,“院长妈妈,为他买一件衣服就好。”
“那是自然。”她答应。
樾吃晚饭的时候,特别很小声地问皭:“你的感冒是不是好了?”
所幸,院长妈妈忙事情,没在饭桌上。
皭不满地嘟囔,“你也盼着我刷碗?”
“那你没吃药也是因为不想刷碗吗?”樾小声,像是在用口型说话,很慢,就是要让皭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他在问什么,以防他逃避。
出乎意料的是,皭很爽快地承认,“是。”
樾埋头吃了口饭,瞟了眼皭碗里的。
后来樾又说:“皭,碗我刷行不行?妈妈说不能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不知道为什么,皭没说话,其实他的鼻头酸酸的,差一点,他就要把泪滴进饭里,他静静地把头埋在碗里,不让樾看见。
樾也没说什么,他等着皭最后一次下咽,才把自己的那口饭吃了。
筵席上的人早已散去,只有桌下的小杏钻来钻去,时常碰到樾的腿。
樾刷碗,皭不在一旁侯着,他去创作。
他终于用稚嫩的笔迹写下第一句话:
天空中升起一轮明月。
院长妈妈给靳容打电话,
“要不你来院里过年吧。”院长妈妈邀请。
“有什么事对吧?”靳容一语道破,他没有再弯绕打趣,好像一个真正面对现实的大人。
“到时候说,你得来。”院长妈妈态度有点硬。
其实院长妈妈也有家,她叫郁勿玦。
她上学的时候同学们就觉得她的名字好怪,玉玦就是玉玦,后来他们才知道中间加勿,只是不想让玦有缺口。
可,玦没有缺口就不叫玦了。
她没有选择回家过年,年年如此,今年又多了一件别的事。
此前,院长妈妈的电话铃响。
“爸,过得还好吗?”院长妈妈的父亲打来电话,却是她先开口。
“还凑合。今年不回来,是吗?”每年的保留问题。
“小孩子得要人照顾,其他人也要回家过年,我平时就能回去看你们,也无所谓。”
“那事你再和靳容商量商量。”
“他父亲刚去世,等过两天吧。”
“也罢,你们年轻人自己决定。”
院长妈妈叹出一口气,她对靳容说:“还想请你帮忙调查个人。”
“你说。”
夜幕再次降临,天空披上满是星辰的外衣。
樾又想起往事,以前的年只有妈妈和樾两个人过。
电视播着节目,妈妈自己包了饺子,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吃饭。
樾从来不喜欢看春晚,看不懂,所以不好笑。
每次他的无聊都附在眼皮上,沉沉的。他就放弃,任由自己躺在妈妈怀里睡觉。
偶尔的睁眼是被妈妈的笑这一动作所扰醒。
他那个时候还佩服,春晚做到了他做不到的事——让妈妈笑。
他不知道今年的年怎么过,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和妈妈过年,他动摇,他想的是妈妈,不是年。
后来院长妈妈抚着樾的肩,说六爷的衣服已经送出去了。
送的也不光衣服。
等樾在那块有小白花点缀的天地,遇见六爷,穿了暖和衣服的六爷,樾高兴,眸子一下就亮起来。
“六爷好!”
“好!”两人都很郑重地道好,六爷也眉开眼笑。
“六爷好!”皭从后边冒出来,也喊着,他也傻傻地笑,不知道为什么笑似的。
皭很会聊天,很快就和六爷建立一个密集的话网,他自己滔滔不绝。
樾在一旁微笑着,他其实是感谢皭的,他让寒冷的风有了灵气,可以绕着人走。
樾低头看皭所站的正是掩埋着他宝贝的地方。
皭好像在发光,像珍宝。
院长妈妈偷偷地在每个人的枕下放了压岁钱,喜庆的红包一个接一个。
唯独在皭的枕下发现了张照片。
院长妈妈熟悉,那是她一个大学时认识的朋友,而且是皭的妈妈。
她不觉陷入回忆。
皭的妈妈很清冷却也很随和,这得分人。她的发质很好,皭也是遗传了她的好基因。
她善良但不过分,还有笑起来很好看,就像照片上的这样,尽管她不怎么笑。
后来是人祸,她以为能救下那个小孩,就扑过去,但不幸,她自己被车撞上,至死抱着那个战兢的孩子,嘴里还安慰他。
院长妈妈的呼吸渐重,她叹口气,又将照片放回原处。
大过年的,这叫什么事。
她站起身,就透过窗子看到皭滔滔不绝的样子,栅栏外的正是他们口中的六爷。
院长妈妈给他送东西的时候,绕过弯绕的小巷,他只窝在一户人家的废旧车库里,穷得一清二白,没有什么实用物品,全是垃圾和废弃物。
他没想过面前的人正是找他,他说:“这家人不在。”
他又低头干着自己的事,但好像又无所事事。
其实他就是想掩耳盗铃,他不看别人,别人就不看他。
风吹得他屋里塑料袋,瓶瓶罐罐不住地响。
“您是六爷吧?”
六爷抬起他满是沧桑的脸,看来人,她沉稳,恭敬,拎着东西使身体有些不稳,在微微地笑。
“是。”六爷用一种狐疑的眼神看她。
他不信有人专门寻他,但他的手指绞了起来,那手迟钝,动作也不顺畅。
“您知道宋樾?他让我给您送来的。”院长妈妈说。
“你是他什么人?”六爷站起身,在荒诞中站起身,一点点走出来。
终于太阳照到他脏乱的头发,他似乎被光照得不满,皱着眉头。
“我是那的院长。”
六爷的目光又盯在她手里的东西上。
衣服,物资,干净的水,粘稠的油,其实衣服口袋里面还藏了钱。
最后六爷受下,一个劲点头道谢,脸上笑开了花。
六爷讲了他的以前,他说他有一个女儿,不孝顺,他的腿受伤后,就不管不顾,嫁到有钱人家,再也没回来。
很无奈,他说自己不幸。
“爷别那么说,一切得向前看。”皭抓住栅栏,但他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
他和樾可以向前看,时间长,路途远。
但六爷再往前看,就是大人们忌口的死亡二字。
六爷也不在意,“小子,教起我来了。”
除夕夜来临,家家户户都缩在自己的小房子里,但心情总是无需商讨的一致。
幸福笼罩着镇子,他们都享受在这一片静谧祥和的氛围中。
靳医生也来了,他一如之前的风尘仆仆,只不过多携了些憔悴。
他没说空话,他带了糖,可忘了避开院长妈妈,被收起来了,“他们的糖够多了。”
大家一阵惋惜,又转而凑到电视前——早在靳容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吃过了。
但院长妈妈却一直等着他,未曾动筷。
春晚在孩子们的注视下开始,在睡梦中结束。
他们总熬不到头,被撵去睡觉。
靳容刚开始也象征性地笑两声,然后就没有什么表情,偶尔动动筷。
院长妈妈也在候,候着那群孩子去睡觉,候着把话说开,她觉得自己不够胆,专门上了酒。
不过靳容一滴没沾,这里总得有个大人保持清醒。
新年终至,盼了许久的一天,大家穿上新衣服,第一句便是“新年快乐!”
天很朗,罕见的是院长妈妈还赖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