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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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宽容的对象不是自己

    皭的侧脸贴着捋湿发,他出了汗,可仍处于不安之中,眼角总有泪水。

    樾的头也埋在皭的被子上,感受着他呼吸时的一起一落。

    时针承载樾厚重的目光,却仍不紧不慢地向前走,一点一点地挪着步子。

    终于盼到院长妈妈回来,樾才立马让了位,候在一旁。

    “樾,太晚了,要不你去睡吧,明天你醒了他也就醒了。”院长妈妈只是说,但分明她的眼里也有焦灼。

    樾这才发觉窗外的月几近中天,快要逃离窗棂,原来没了夏日愈幽深的蝉鸣,他辨不出夜的深浅。他说:“我不困的,院长妈妈。”

    院长妈妈的身后跟着一位穿白衣服的男客人,比妈妈要高出将近半个头,风尘仆仆,头发有点卷卷的。

    其实除了樾,大家伙都没睡,还在外面的走道上这转悠那转悠,也无法专心干自己的事,他们时不时探探脑,看看皭怎么样了。

    医生来了后,屋子里的气氛莫名地松下来,继那令人紧张的琴声也停了——但他原意是好的,想让樾放轻松点。

    那位医生比院长妈妈还年轻,眉眼间总不见束缚,一股少年郎的心气。他的目光永远看得透彻,也永远能和小孩子们打成一片。

    盛一溜烟地跑来,就为了问他一句安,“靳医生好。”

    就连小杏也蹭着他的腿,不断地摇着尾巴。原本它趴在那,眼睛盯着一个又一个跑路的小孩,替了院长妈妈的位。

    靳医生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嗯了声,拍了拍他,示意他要给皭看病了。

    他的一声嗯似乎缱绻着春日的暖阳,懒懒的声调夹杂着让人舒心的错觉,

    “仿佛有魔力一样,我们就是很乐意听。”宁在与樾共白头时提到这位医生。

    那时天上的雪花纷纷,樾的回忆有些模糊了。

    并非是记不清,而是不愿意记清——樾不喜欢这位医生,与宁的喜欢不甚一致。

    樾皱着眉头看医生,医生也注意到他不是很友好的目光,但却连眼也没抬,只顾着眼前的皭。

    他的一举一动,被樾抓在眼里,直到他说皭无大碍,是普通的发烧,明天就能醒,诸如此类的话时,樾的目光才变得真诚。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靳医生微扬下巴,朝着樾。

    樾不说话。

    盛替他打了圆场,“他叫宋樾。”

    靳医生笑了,揉了揉盛的头发,“就你嘴快。”

    “我叫靳容,宽容的容。”他说。他又好像在说,他不和小孩子计较。

    樾想把皭拉到身后,盛也是,小杏更是,离开那个所谓的客人。

    樾的想法好像被看到,靳容看了看自己的表,专门给外面的小朋友看着,他的食指和中指摆出小人的姿态,在表上走了很多步,他说“天很晚了,你们要睡觉了,我也要回去睡大觉了。”

    然后他避开了院长妈妈的耳朵,很小声地告诉他们:“下次给你们带糖。”说罢,他的食指抵住唇,“不要说给你们院长妈妈听。”

    孩子们笑得眼睛弯弯的,捂住嘴,静静地在心里乐着。

    就是这个原因,樾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喜欢他——他总是在乎院长妈妈。

    他说:“你别担心,皭是普通发烧。”

    他说:“你也别多想,明天一早皭就能好了。”

    他的话里话外总绕不开院长妈妈,仿佛给皭看病也是别有用意。

    靳医生好生灵敏,被樾的目光背刺,不禁一个冷战,他回头与樾对视,却眉眼带笑,若无其事。

    院长妈妈走过来,靳容才转了向。樾侧身竖着耳朵听。

    院长妈妈说得有气无力,带点叹息:“又下雪了,现在雪大,你要走吗?”

    “过会看看能不能停,不停就在这睡一晚上呗,还能怎办?”他明显地不是在问,他是陈述他将待在这里的计划。

    他又在微笑,眼里映着院长妈妈的样。

    院长妈妈也不过三十岁,容易被骗。樾这样想。

    靳容降低音量,说:“里面那位不待见我。”

    他在告状!

    樾更警惕了。

    靳容脱了外套,他说要睡客厅的大沙发上。院长妈妈为他去找枕被。

    夜已经很深,但窗外却是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象,白雪里透着黑夜。

    大家早已睡下。

    只有樾盯着皭的床,合了眼又睁开,总之是睡不着,他还在想那位靳医生。

    妈妈总让宋樾注意这种人,轻浮,永远永远不要成为这样的,因为他的爸爸就是凭借年轻一词就可以不负责任,毫无负担地远走高飞。

    不知道回忆妈妈又回忆了多久,楼下就响起了声音,樾屏着呼吸听,才听出来是电话的铃声,想必是靳容的,因为院长妈妈就睡在隔壁。

    后来樾又听见大门被打开。

    要么是有人进来,要么是有人出去。樾更多相信的是后者。

    他悄悄起身,穿好了衣物,这才注意到外面的雪絮已经不再落下了。

    小心翼翼地走到楼梯的拐弯处,樾伸头望,果然,沙发上没有人影。

    他便下了几个台阶再张望,发现大门还敞着口。他又一点一点走到那里,就发现靳容正靠在房外一圈的围栏上,背对着樾。

    凛冽的风撕扯着樾的神经,原来冬日里的夜如此不留白日太阳的那一点点温存。

    靳容就像脑后长了眼睛,回头看,就发现了那双与这片雪白的天地十分相似的,那双纯粹的眼睛。

    他有点慌,因为他的手里正夹着烟,燃着红光,格外醒目,风也尝试灭掉它,但也只是让白气变了向。

    很快,靳容又换上那副模样,随意,从容。

    他唤:“小……”

    樾没等到他说完,就说:“宋樾。”

    靳容点了头,顺着刚刚的尾音,“小宋樾,”他笑了笑,黑夜里看得不真切,但樾看他的笑里仿佛有一种苦涩,无以名状,“不睡觉干嘛呢?”

    樾好像被问住,答不上来,“提防”二字可说不出口。

    靳容也没追问,他把烟给灭了,然后雪地上就出现一个小小的洞。

    “怎么?要我给你看看失眠的病?”靳容打趣,却没有笑意,他好像有点埋怨,他的烟灭了,他的愁没灭。

    “皭是不是也喜欢你?”樾发问,不情愿地问。

    他的脑子里闪过盛的笑脸,闪过继的凝望,闪过小杏的摇尾画面。

    靳容为他的思维跳脱感到无可奈何,小孩子嘛,不要和他太计较。

    但是在生死面前,这些话又太过无关紧要。

    靳容却回答:“不在乎。”不在乎皭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那你在乎的是院长妈妈。”一句话让靳容愣在原地,待到他眼中的白气消散。他不得不重新打量一下眼前的,小孩。

    比他矮,比他瘦,却在俯视他。

    原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话是真的。

    樾也不知道他那句话的份量,他的世界里没有情爱。

    “当然了,我现在也是孤儿了,你去向院长妈妈求求,让她收留我。”靳容也看明白小孩子的单纯心思。

    樾很认真又很严肃地说:“妈妈会来接我的,我不是孤儿。”

    “这我还真不知道,小宋樾,你也有段过去啊。”靳容故作吃惊,他看着樾的反应,心里却不起波澜,他的目光总透过人看向人的灵魂,现在他看不透樾,猜不透自己。

    “那你知道皭是怎么到这里的?”樾想知道。

    靳容无心说,应付:“不知道。”

    一阵无言。

    “被人在乎真好。”靳容低头戏谑性质的用食指轻划樾的脸,好像是羡慕。

    “你是不是有魔法?”樾又问。

    靳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宁,宁以前就这么问。

    他好像痛苦,陷在与他人的联系中,短暂地逃避,又不愿面对这些芝麻大小的碎事。

    他一边挣扎一边沉沦。

    他想逃离却又贪恋。

    “没有呢。”他打破小孩子天真的梦。

    樾本以为能找个“他有魔法”的理由与宁达成共识,这样他也能喜欢靳容了。

    可惜,可惜。

    “抽烟有害健康。”樾突然说。靳容想不通,他小时候想事情跨度可不会这么大。

    “好好好,再也不当小宋樾的面抽烟了。”

    天空的颜色比云的要亮,月亮月亮,当然更亮。

    月光慷慨,洗涤着万物,靳容不知有什么秘密,非向月亮诉说不可,他死盯月亮。

    “小宋樾。”他叫出声,又没有下文。

    没有,樾没有应答,他不知道他要怎么应。

    他现在还不能喜欢靳容。

    “既然你这么不待见我,那我就走好了。”他顿了顿,好似发觉了什么,“记得和院长妈妈说。”靳容终于说出要走的话,但尽管樾之前万般希望他离开,现在却觉得自己绝情。

    天这么冷,夜这么深,院长妈妈那么信任他。

    “没……”解释的话刚要出口,靳容指着天上的月亮,“小宋樾,想送走月亮可不容易。”

    很应景,很给面子,那片云遮住月,月光黯淡,樾看不清的是靳容无奈的笑,笑中的无奈。

    可能还有欲哭无泪吧。

    他独自开着车走了,雪地被撵出两道车辙,与雪白的雪对比鲜明。

    他独自驶向黑暗和寂静。

    他还有车灯,樾想。

    院长妈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后,她一点一点动着步子,望着消失在前方的车。

    樾侧了半个身子回头,看见院长妈妈,云开月明,月光照得院长妈妈的脸很白,甚至是苍白。

    她温暖的手捧住樾冰凉的脸,“我们回去吧。”

    “院长妈妈,他走了。”樾没忘他的话。

    “我知道了。”院长妈妈领着他回到屋子里,她答应的时候,目视前方,他们都背对着靳容离开的方向。

    樾回头看那片黑暗,其实院长妈妈从一开始就在那了对吧,其实他们说的她都听到了对吧,其实靳容有些话是说给院长妈妈听的对吧,樾又抬头,看着她的侧脸,问着自己。

    他什么也不告诉我,他也计较,他不宽容。

    是的,靳容什么也没告诉他们。

    他开得慢,一是刚下过雪,二来他的视线被泪挡住——他崩溃。

    他一点点坍塌,他的泪夺眶,他的心里不是滋味,他无数次想要倾诉,无数次咬着舌头,把痛一并咽下去,他的苦痛,他的悲哀宋樾不该知道,宋樾不该触碰。

    靳容的父亲死在那个雪夜,死在那通电话前,嘴里最后一句话还是那句,“你是懦夫,你不配当我儿子。”

    呼,他呼出一口气,他确实呢,不宽容,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