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十六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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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状元郎

    大玄王朝,玄京,皇宫。

    天乐四年的殿试刚刚结束,本应喜气洋洋的金殿上却一片沉闷,欲要网罗天下英才的皇帝沉默地端坐于御座之上,除了平日的威严外更多了一丝雷霆将至的怒意。

    久经风浪的百官也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从互相张望,渐渐发展为低声议论,沉寂的大殿又喧闹了起来。

    终于,一位紫绶玉带的大臣越众而出,厉声斥责道:“孟现,你这小儿,蒙天恩浩荡,圣皇眷顾,侥幸列为恩科一甲头名,却妄言只为状元之名,不入文武之列,这是要将朝廷科举视为儿戏吗……”

    周围的议论声与耳边的责骂声终于将孟现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解脱了出来,可还没等他搞清楚状况,一阵剧烈的头痛突然袭来,无穷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不断上涨,同时又有无尽的文字汇聚为巨浪在脑海中翻涌,难以忍受的痛苦让他不禁要哀嚎出来。

    但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此时的孟现四肢躯体如同木头一般僵直,嘴巴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整个人就像雕塑一般呆立不动。

    待到疼痛退去,孟现也似乎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但疲惫与麻木两种感觉也充斥着身体,无视面前还在喋喋不休的大臣,孟现总结起自身的情况。

    刚刚那种情况,难道我是旧病复发了?

    在孟现刚到这个世界的记忆时,恶疾就已经困扰着年幼的他了。

    是的,孟现有着上一个世界的记忆,但对于当时年幼就无父无母,身处救济孤儿的慈幼堂,身患难以医治的重病,连走路都困难的孟现来说,这些记忆并没有什么用处,若不是上天眷顾,时来运转,孟现很可能早早就夭折了。

    唉,怎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看来我得提前离开这里了。

    孟现瞥了眼周围,他现在所处的是一座远超任何一部影视剧描绘的恢弘大殿,一眼窥见的光景就已经让人万分。

    孟现不可谓不是个奇人。

    孟现,字希昭,十六岁决定参加科举,刚刚及冠不久就高中状元,而且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连中三元,皇帝本人也为此龙颜大悦,甚至决定无视其出身,直接委以重任让他去补实缺,可是在孟现居然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公然拒绝了这份旨意!

    就在之前,有官员出言暗指孟现的状元之位来路不正,孟现也并不反驳,只是向皇帝请求道:

    “孟现参加科举,只因家祖疑其孙学业不精,难当一面,故现才欲与天下英才争锋,以证未曾辜负祖父十余年教诲。今家祖已年逾古稀,孟现只求能服侍左右,协助祖父著成《太平玄经》,完成其毕生夙愿,如此,孟现才能略报养育之恩,不负教诲之情。如今诸位大臣既然对在下心存疑虑,孟现也无余力为陛下分忧,望陛下成全。”

    这就是孟现被指责拒接圣旨的原因。

    孟现参加科举的表面原因,正是因为与收养了自己的祖父闹了脾气:所谓的爷爷认为孙子难当一面,其实是孙子想加入爷爷负责的编修处,但爷爷却为了避嫌,直接拒绝了才华横溢的孙子,孙子一气之下,才决定通过参加科举来证明自己。更深层的原因则与孟家和朝廷的复杂关系有关。也正是因为这复杂的关系,孟现本就准备只参加科举,不入朝为官,便顺着污蔑自己的官员的话,推掉皇帝的任命。

    但这突然复发的病症打乱了孟现的计划,虽然身体渐渐恢复了掌控,但孟现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身体深处传来的警告:会死!再这样下去会死!

    我这不会是回光返照了吧……不论怎样,孟现觉得自己还是先离开皇宫为好。

    但我现在要是敢扭头就走,别说武德充沛的禁军那一关,就是这些王公大臣也非要把我撕碎不可,我一个文弱书生可抗不住,收回之前的话也不可能,那样只会更糟,现在的关键是龙椅上那位心思难明的皇帝……孟现略扫一眼,那位不知名的大臣依旧一马当先怒骂不止。

    “你这厮,这么怕为皇上效力,难道没有真才实学,害怕时日一久,瞒不过陛下慧眼?莫不是真如传言所说,你这个状元是靠贿赂考官,考场舞弊得来的?”

    边上还有几位朱紫大臣纠缠在一起,似乎有的要来助阵,有的想来劝阻。但此时的孟现渐渐开始有一种浑身无力的感觉,连站立都越来越困难,实在没有余力再去浪费口舌。

    于是孟现坐了下来。

    孟现就这样大剌剌地坐在了金殿的金砖地板上。效果可谓立竿见影,大殿又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

    抓住这难得的沉默时机,孟现开口说道:“请陛下恕罪,孟现忝列为状元,却辜负陛下信任,不能常常侍奉陛下左右,实在惶恐至极,孟现愿意听候陛下发落,只是希望陛下能让我说完想说的话。现曾经听闻古时圣皇常与臣下坐而论道,早已向而往之,所以现在效仿,只希望今日能成为陛下一日的臣子,穷尽我浅薄的才智,为陛下的万世圣明献上浅薄言论,请陛下赐下纸笔。”

    皇帝却似乎依旧不为所动,端坐在龙椅上并不回复,大殿中依旧沉寂,倒是有几位大臣蠢蠢欲动,想要打破沉默,继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孟现暗叹一声,心想:“看来今天不出点血,是走不出宫门了。”

    没有任何犹豫,孟现一口咬破左手手掌,鲜血顿时流淌而出,孟现赶紧用右手食指沾上血液,以血为墨,以指为笔,以大殿金砖为纸,挥手写到:《谏圣皇十思疏》。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

    群臣惊疑不定间,却都不自觉缓步向前,想要看清孟现写的是什么,一位须发尽皆灰白的老臣,更是挤过众人,来到孟现身边站定,高声诵念起来。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忧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孟现运指如飞,几位官员听到妙处,挥起袖子欲要点评几句,到嘴边的话却被身旁同僚恶狠狠的眼神瞪了回去,一时间,恢弘的大殿似乎只剩下了老大臣缓慢却浑厚的声音。

    “奔车朽索,其可忽乎?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想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

    被群臣包围的孟现却并不好受,他本就虚弱不堪,现在又以血为书,即使已经尽力去写得快了,伤口还是都已经结痂过一次,但文章还是没有完成,刚清醒不久的脑袋又开始变得昏昏沉沉,更让他心慌意乱的,是那种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危机感也越来越清晰,似乎待在这里就是必死无疑!

    孟现咬破舌尖,强撑着继续书写。

    “总此十思,弘兹九德,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驰,在君无事,可以尽豫游之乐,可以养松乔之寿,鸣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

    “怎么不继续写了?没了?是不是缺墨了,来来来,用我的血。”老大臣撸起袖子,将自己瘦弱的胳膊递到了孟现眼前。

    “齐师,学生已经写完了。”孟现笑着回应到。

    听到老师这个称呼,老大臣老脸一红,退到了一边——老臣正是孟现会试时的主考官,但他却在孟现被暗指舞弊时一言不发。

    孟现抬头看向皇帝,说道:“陛下,臣言尽于此,就此告退。”

    孟现说完,手撑着地面缓缓站了起来,缓慢而坚定地向殿门走去。他嘴边鲜血还为擦干净,衣袍上也还有不少斑驳血迹,再加上竭力忍耐惊慌与痛苦,显得十分面目可怖,一时间百官居然无人敢拦,纷纷后退为孟现让出一条路来。

    殿外的禁军侍卫见状,不敢怠慢,持枪封住了孟现的去路,孟现却恍若不觉,继续向前走去。

    “放行!”一直沉默的皇帝终于开口了,在不容拒绝的命令下,禁军让开了道路。

    “陛下,不可啊,孟现如此藐视朝廷,犯下如此大不敬之罪,即使不杀他,也应该先剥夺他状元功名,打入天牢再行处置,怎么能就这样放他离开。”之前骂的最凶的大臣出言劝导。

    皇帝对此置若罔闻,又吩咐到:“传旨,新科状元孟现,不仅才学出众,更难得孝心可嘉,念其家中祖父年迈,故特准许其暂不就职,尽心侍奉祖父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