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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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浮生如云

    油松林不大,只有不到三亩地的样子,高大的松树直愣愣的刺向苍穹,深绿的针叶时不时的被钻入林间的夜风摇晃下来,像细针一样刺扎在云天元的头顶和脸上。

    乌云愈发厚重,天空漆黑的像一口巨大的看不见底的深井,看久了让人有一种坠落般的晕眩感。

    “你下午收着信了吧?师傅有没有说咱们救出那人之后要去哪里?”云天元双腿夹了下马肚子,催马紧走了几步,赶上了鹿野苑,他本想和她并驾齐驱,可这荒林中只有一条车辙压出的小路,容不下两匹大马并肩而行,只得又轻勒了缰绳,跟在她的屁股后头。

    鹿野苑打起了一只火折子,借着微弱的光亮仔细辨认着已经杂草丛生的小路,这小路从周万良被杀头抄家之后就荒废了,不到一年的光景,这些顽强的野草已经有半人高,疯长的掩盖了大部分的痕迹。

    在自然和时间面前,谁都太渺小了,即使有万贯家财,也挡不住生命在时间的道路上生出嫩芽。

    “信是收着了,不过是当地司事的例行报备,没有那个老家伙的消息。”她费力的分辨出一截被遮掩在草丛后的土路,朝着那个方向慢慢的打马前行。

    “那我们救出那人之后怎么办?”

    “能救得出再说吧。”

    两人一前一后又走了约摸半盏茶的功夫,鹿野苑胯下的马匹却停下了步子,不走了。鹿野苑将手中微弱的火光抬高,发现原来是已经到了西边的城墙前,那城墙上爬满了野草和藤蔓,在漆黑的夜里,不仔细看当真瞧不出来。她一跃跳下了马,拨开茂密的植被,在粗糙的城墙壁上一寸一寸的仔细打量摸索着。

    云天元也下了马,走到一边眯着眼睛找了起来。

    “城墙这么长,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偷运私盐是大罪,周万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设置了这条暗道,自然是使用时越方便越好,咱们一路顺着鼠道过来,那暗道肯定就在这一块,不可能安置的太远”

    “这城墙也不高,这一段又比较僻静,不如咱们施展轻工翻出去是了。”

    鹿野苑直起身子,将黄豆大小的火苗探到他脸前,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地君大人,你可知道这青州安抚司的军营驻扎在何处?”

    云天元摇了摇头。

    “在青州城北边的英雄山下!离青州城还有二十余里!”鹿野苑翻了他一个白眼,叉腰数落道:“你真是榆木脑袋,你我可以以轻功跃墙而过,这两匹马可是会飞天腾云的天马么?!这二十多里的山路你想让姐姐用两条腿走过去么?!你也就打架是把好手,其他的都指望不上你!真不知道这几年你是怎么在江湖上保住你那颗木头脑袋的!”

    云天元倒是没想到军营会如此之远,也无理反驳,只好讪讪的抠着头,弯腰扒开草丛继续敲敲打打的寻找暗门。

    他的确不是个善于心计谋略的人,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靠一双手说话,和他这双手交流过的人也大多数都去找阎王爷报了到。

    越凌霄十分了解这一点,所以给他交代的事项基本都已经安排的事无巨细,他只需顺从安排去做就好。

    在阁中听师傅的,在外面有鹿野苑时大多听鹿野苑的,没有她时也自然有司事和手下的司命辅佐协助,他倒也乐的清闲,动脑子对他来说是个力气活,他不擅长,也不喜欢,他前十七年的人生只教会了他两件事,吃饱肚子和努力活下去。

    十二岁那年他上了梅山,长期的风餐露宿让他瘦小虚弱的像一颗打蔫的蔬菜,硕大脑袋和纤瘦的四肢不成比例,好像一个稻草扎成的大头娃娃,可这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眼中却装满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平静与麻木。

    与其他一同被带上山来的孩子不同,当其他人都在兴奋好奇的四处打量着凌霄宝殿,交头接耳地惊叹这里有多金碧辉煌,或者战战兢兢的低头怯懦地搅着衣角时,只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一张宽大的石桌上摆着的各种珍馐美味,而对其他的一切华丽恢宏视若无睹。

    他在其他孩子惊讶的目光中跑了出去,抱起一只烧鸡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恨不得连同舌头一起吞咽下去。他闭着眼睛大口大口的撕下香嫩的肉块,嚼也不嚼的囫囵吞下,丝毫没听见大殿中脚步声由远及近的响起,也不在意一个挺拔的身影走到了他的身前,他什么也顾不得,什么也不在乎了,只要能吃顿饱饭,那怕一会被打的皮开肉绽也值了。

    可那人只是静静地站着,耐心地等着他把最后一根骨头也咽下了肚,然后温柔的开口问道:“你肯定饿坏了,够吃么?”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俊秀儒雅的中年人俯身看着他,和煦的眼中一片关切之色。他愣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风度卓绝的仙人,那人衣衫素雅,纤尘不染,棱角分明的五官刚强中又透着柔和,春风满面的像是散发着一层温煦的圣光,让众生在他面前不由的自惭形秽,心生崇敬。

    云天元不由自主的低下头,不敢看那人。

    “别怕,孩子,我叫越凌霄,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

    越凌霄温和的牵起他脏兮兮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抬头对所有的孩子柔声道:“从今而后,这里也是你们的家。”

    云天元抬起脑袋,看着这个如神祇一般的男人,感受到了从那宽厚细腻的手掌中传来的温暖,和苦伯那只粗糙污秽的手一样温暖,他眼睛有些湿润,用力抓紧了那只大手。

    那日之后,凌霄阁便真成了他的家,因为除了这里他也没有家。

    他是个孤儿,打从记事起便一直在流浪乞讨,他唯一的亲人是一个叫苦伯的老乞丐,苦伯用一根油腻发黑的打狗棒敲死了正准备吃掉他的野狗,从野狗的嘴里将奄奄一息的他夺了过来。

    就在苦伯犹豫要先吃野狗还是先吃他的时候,气若游丝的他用小手抓住了苦伯那只满是冻疮裂口的大手,在与他那双如同黑宝石般明亮纯洁的眼睛接触的一刹那,苦伯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从他那只同样浑浊的瞎眼里流了出来,滴在他青紫的小脸上。

    苦伯最后还是选择吃了野狗,他用野狗的血喂了这个不哭不闹的弃婴,又把狗的皮子用锋利的石片剥了下来,给这个顽强的小生命做了人生的第一件衣服。

    云天元这个名字是苦伯用珍贵的半葫芦劣质烧酒,从一个穷困潦倒的算命先生那里换来的,那个半吊子的算命先生说:“这娃子跟了你这个臭要饭的,那就是个漂泊命,注定像这天上的薄云,飘飘摇摇的早晚被风吹个没影。可是命都贱的沦落到让野狗果腹却还是活了下来,这是造化!瞎老天给的造化!瞎老天想让他这么活一辈子,命如浮云,天造归元……就叫云天元吧!”

    苦伯不识字,半吊子先生就从地上拾了一小截木炭,一笔一划的把这三个字写在了苦伯破旧的衣角上。苦伯把衣角撕了下来,小心翼翼的塞进了怀里,这一小块破布,让本就衣不蔽体的苦伯在那一年夏天一直是露着半边腰子过去的。

    苦伯总是在烈日当头的晌午,要不着饭的时候,抱着云天元窝在树荫下,展开那块破布,抓着他的小手,一遍一遍的教他认这三个字,这也是苦伯一辈子仅认识的三个字:“云、天、元。”

    云天元跟着苦伯长到了十岁,因为时常饿肚子,他比同龄人看上去要瘦小的多,树枝一样干瘦的四肢撑着一块片片扇扇的麻布,麻杆似的脖子上一颗大脑袋骨碌乱转,好像随时都会把脆弱的脖子折断。

    苦伯将自己所有的知识和技能都传授给了他,教他如何用小狗般摇尾乞怜的眼神博取妇人老妪的同情,教他什么时辰去花街柳巷能找到销金客剩下的残羹美味,教他怎么舌灿莲花的从阔老爷手中讨到铜子儿,也教他跟同行抢地盘的时候要靠怎样不要命的手段才能吓跑对方。

    他很有天赋,至少在叫花子这一行里很有天赋,幼小的他学的很快,很快他就知道如何靠马粪取暖熬过凛冽的严冬,如何将自己的腿装扮的如同残疾,如何在高他一头的人群里抢到寺里和尚布施的馒头。

    苦伯总是将最好的吃食都留给云天元,虽然最好的可能只是几块发馊了的烧肉,一根带着些许筋肉的骨头,或者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但苦伯确实将自己最好的一切都给予了云天元。

    苦伯说这是他的业,他曾经听一个苦行的老僧说过,上一世做了孽,这辈子才会行乞,经万般苦,受千番难,要遭人白眼,食不果腹,头顶生疮,脚下流脓,最后横死街头的过完这一世,这都是在还业。

    老僧说自己风餐露宿,苦行万里,不为渡人,只求渡己,也是在还上一世的业罢了,他与乞丐本质上并没有分别。

    苦伯救了云天元,是在还他的业,云天元跟着苦伯做了小乞丐,是云天元在还自己的业,于是苦伯从不许云天元叫他爹,他那只好眼了无生气的盯着云天元,嘟嘟囔囔地说:“你小子叫我啥都可以,就是别叫我爹,叫一声就是折我这世的德,添了我来世的业……”

    云天元浑浑噩噩的在街头巷尾混到了十一岁,前一晚苦伯把讨来的甜饭都塞进了云天元的嘴里,娃子大了,他怕娃子吃不饱,他怕娃子饿死了,他怕增加来世的业……

    第二天一早,云天元起来后在栖身的野庙墙根放了泡尿,打着哆嗦的回了千疮百孔的小庙,推了推已经僵硬发青的苦伯,苦伯的身体冷的像腊月里的冰。

    苦伯走了,苍老苦难的脸上带着笑意的冻饿而亡,死在了一个肃杀寒冬的凌晨。

    云天元把苦伯的尸体用稻草裹住,扛在他瘦骨嶙峋的肩膀上,苦伯的尸体硬的像一块石头,又轻的像一截朽木。

    苦伯死前两三天没吃东西了,他那干瘪的肚皮里只有庙里铺的干草和干枯的树皮。

    云天元踉踉跄跄的扛着苦伯佝偻干瘦的尸体,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市集,找了处街角,将苦伯轻轻地放了下来,他仰起头迎接着初生的朝阳,那是冬日里难得的和煦的阳光。

    在自己的头上插了把稻草,他一言不发的跪着。

    熙熙攘攘的人群从他身边川流而过,但最多只是稍作停顿的看上一眼,摇头叹气的走开,却无人驻足。

    身逢乱世,每天都有人冻死饿死,死的有老人,有孩童,有女人,有男人,更多的便是和苦伯一样的乞丐。

    这样的人间疾苦太多了,就像一滴雾气凝结的水珠,在众人早已麻木的心间滑落,之后了无踪迹。

    云天元一直跪到了傍晚,跪到两条腿早已没了知觉,膝盖已经和冰冷的地面冻在了一起,才有一个黑脸大汉停留在云天元的面前,他蹲下身子,壮硕魁梧的像一座小山:“孩子,跟我走吧,能活下去。”

    “替我葬了他。”

    “他是你什么人?”黑脸大汉拨开盖在苦伯脸上的稻草,苦伯那只瞎了的眼睛灰蒙蒙的,呆滞地睁着,死气沉沉地盯着他。

    “他是我爹。”

    黑脸大汉用一口薄棺将苦伯葬在了野庙后面的荒地里,云天元用一块木板给苦伯立了一个小小的牌位,配合着那包寒酸的坟茔,就像苦伯苦痛悲惨的一生,说不出的凄凉。

    云天元在坟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起身跟着黑脸大汉走了。

    黑脸大汉带着他走走停停了一个多月,期间又收留了几个同云天元一样的乞丐孤儿和穷苦百姓为了活命而贱卖的孩子。

    最终他们到了南岭,上了梅山,站在山腰那个硕大威严的石门楼前,黑脸大汉指着门楼上那三个气势磅礴的大字,在呼啸的山风中告诉他们:“这里是凌霄阁,踏入这个大门,你们便能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去他娘的堂堂正正。”云天元嘀咕着,低头啐了一口吐沫,山风凛冽,刮得他流出了眼泪。

    “我只想活下去!”

    “苦菜,这里!”鹿野苑的一声呼唤将他从回忆拉回了现实,他拍去手上的尘土枯叶,朝她靠了过去。

    鹿野苑扯开了一大片盘枝交错的爬山虎,露出了被覆盖在后面的城墙石壁,指着其中一块石头上的小洞:“就是这儿,把这块石头移开。”

    云天元顺着她沾了泥土草汁的小手看去,只见一块脑袋大小的石头上有个老鼠洞似的黑洞,洞边明显有人为雕凿的痕迹,他贴脸过去朝小洞里看,黑黢黢的什么也瞧不见,有一丝阴凉的风从小洞中吹出来。

    他探手进去,手指发力抠住里面凸起的石棱,用力朝外一拉,“轰隆”一声闷响,石块周围九尺见方的城墙整个松动了,石壁像一扇大门一样打开,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暗道。

    云天元张口刚想说话,鹿野苑轻轻地在他的肩上拍了一巴掌,示意他噤声,侧耳顺着数丈高的城墙听了一阵,确定没有动静之后,当先牵马走了进去。云天元紧随其后,也跟了进去,又在鹿野苑的吩咐下从里面关上了石门。

    这暗道修建的十分宽敞平整,人走在里面也不觉逼仄,可以直起腰杆,倒是那两匹马却只能低着脖子才能通过,比起当时拉车运货的骡子,马匹着实有些太高大了。

    没走几丈,便来到了暗道的尽头,云天元又蹑手蹑脚地推开了另一头的石门,探头出去一看,果然已经身处城郭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