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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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龙争虎斗

    江尽休惨白泛青的脸上被刀风刮开了一条口子,仿佛一道红线,没有血珠渗出,因为对方的刀太锋利了,锋利到那如发丝般细长的伤口还未来得及流出血液,便已经开始愈合了。然而痛楚却是实实在在的,他不是妖魔,他只是个想做妖魔的凡人,只要是人,就会痛,这样的痛虽不是难以忍受,却让他更加愤怒。他单臂挥动,红芒像一弯月牙横扫而出,又像是一枚染血的兽牙,想要撕碎那个桃红的身影。

    红芒飞击,太刀‘星孛’的月光不偏不倚地将它撕开,朔月姬动作迅捷而单调,她的挥刀甚至比江尽休还要古拙。每一道月华都只在恰当的时间出现在恰当的空间。她宛如一位古老的女神,不悲不喜,不急不躁的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乏味却神圣的重复了上千年。

    她刀法的精髓脱胎自扶桑的念流,十二岁那年她在九州安乐寺的门口跪了三天三夜,大雪将她孱弱单薄的身子覆盖,雕琢成一尊小小的冰雕。她冻晕了,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在一间整洁的房间里,炉火慵懒地趴在木炭上,轻柔地舔舐着黝黑的锅底,明亮的火光将她照的暖烘烘。一个僧人打扮的瘦小老头慈祥的问她想要什么,在得到回答之后,老人给了她一碗热汤,一把太刀,和三招刀法。年幼的她并不知道,这个其貌不扬的老人,就是日出之国的剑圣,千万剑士心中的神——念阿弥慈恩。她来到大宋之后,靠着这三招刀法换来了一顿饱饭,一片顶瓦,也换来了越凌霄的青睐。

    念流的刀法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要求持刀之人灵台空明,心如止水。朔月姬没有慧根,也做不到灵台空明,可对于刀法的痴狂,却让她如同苦行的脚僧一样,不断的磨炼着自己。前者打磨的是灵魂精神,她打磨的是肉体身躯,虽然出发点不同,却倒也殊途同归。她挥出的每一刀都像是一次虔诚的朝拜,就像那无所不在的佛陀,一成不变,却又千变万化,她为这返璞归真的刀法献上的是她的生命,她的心血。

    妖刀忽然发了疯一般的不停劈砍,刀影闪动,漫空刀芒如同归巢的蝙蝠,密不透风的纵横飞舞,源源不断的奔向石雕一样岿然不动的朔月姬。

    江尽休真的生气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想将一个人碎尸万段,无论他如何变化刀法,也不管他怎样狂催内力,那看似清冷温柔的月光却坚定执拗的将他的刀芒一一化解,甚至还伤到了他。他此时极度渴望鲜血,这能让他亢奋,可对方在他的狂攻猛击之下还完好无缺,使得他更加渴望对方那玲珑有致的身体里的琼浆玉液,他觉得那一定很甜美。他多希望下一秒自己的刀就能斩断这缕倔强的月光,搅碎那一点惊艳的绯红,刀锋能在她白皙如玉的脖颈上切开一道深口,看着鲜活的血液沾染她那细如凝脂的肌肤,而自己则会放肆的品尝这美妙的时刻。

    他愈加急躁,体内那股杀戮的躁动像暴动的野兽不停地冲击着他,渐渐的,他的神智已经开始模糊,满脑子都只有一个鬼魅阴桀的声音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一遍又一遍地催促着: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他的双眼已经看不出瞳仁,诡异的血气完全笼罩了他瞳孔,他整个人宛如厉鬼,忽然怪笑一声,一刀逼退皎白的月光,身形拔地而起,巨鸟一般的冲向空中,在最高点折身扑下,双手持刀,周身内力疯涌,惯于妖刀之上,妖刀红芒大胜,竟似亮了起来,刀气激发,瞬时增长一丈!

    这一刀自上而下劈斩,带着下落的力道,当真是雷霆万钧,四周劲风呼啸,似乎空气都被刀势牵引,汇聚在一处,冲向朔月姬。

    台下众人被劲风扫过,不由都气息一窒,这一刀之狂猛,只如开山裂石,台上那绯红的身影即将被飓风吞没。青丝飞卷,点缀着片片樱花的吴服衣袂猎猎,朔月姬就像狂风中的一瓣落花,柔美的让人担忧。

    刹那间,月华突然爆发,银白无暇的光华竟好像盖住了太阳的光芒,众人只觉得白光闪耀,眼前一花,赶忙闭眼遮挡。再睁眼时,只见一白一红两把利刃已经难分上下的抵在了一起。那一瞬间天地似乎都寂静了,风停止了呼啸,鸟停止了鸣叫,连蝉都静悄悄的没了声响。下一秒,两道纠缠冲击的内力突然炸开,“噗”的一声闷响,狂风再次呼啸,以台上二人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冲开!台下的许多弟子被劲风扑了个满怀,不由自主的退后了一步。

    朔月姬以刚克刚,这一刀被她硬生生的接住,万钧的劲力压的她单膝跪地。她双手横刀,虎口已然被巨力震裂,暗红的血丝顺着她的手腕爬进宽大的袖管。光滑如镜的刀身将她的眉眼映照其上,纤毫毕现,刀中那一双眼睛透露着毅然决然的坚定,如同这把“星孛”一般,可以断,但绝不弯!

    “嘿嘿!你给我死!”

    江尽休神智入魔,全然不在意自己的虎口同样裂开了深口,怪叫一声,举刀再次劈下。

    朔月姬单膝着地的腿侧向一蹬,身子闪过三尺,刀刃紧贴着“阿鼻”宽厚的刀脊闪电上斩。太刀划开了对方的额角,单刀也在她的小腿上划出了一条血痕。

    短兵相接,二人都有损伤,却都毫不退让,朔月姬太刀朴实无华的直劈,江尽休头也不回的反手挥斩。

    大鵹津津有味的看着台上两个刀客巅峰的交手,也不知是该为那个妖魔般的少年叫好,还是该为那个弱花似的少女担忧,只好不住的“咦呀哎呀”的低呼。

    “大哥,这小女娃的刀法有点意思,这种出刀方法,我怎么从未见过?”少鵹是个矮胖浑圆的小老头,一张大脸满面横肉,五官都挤在一起,像是一个捏坏了的包子。几根稀疏的头发在油光瓦亮的头皮上肆意的乱长着,配合着他肥硕的身躯,活脱脱是一个滑稽的不倒翁。

    “嘿嘿,你懂个屁!这是东瀛人的刀法,你当然没见过!”大鵹全神贯注的盯着台上激斗的二人,头也不回地说道。

    “怪不得,我说这个女娃的穿着怎么不似中原女子,原来是个扶桑女人。”少鵹在椅子上挪了挪他肥硕的屁股,暂时的缓解了酸麻的不适。对于他这种体型的人来说,在一把硬邦邦的椅子上坐两三个时辰,简直如同上刑一般。

    “啧,这江湖上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号刀法了得的扶桑女娃?咱们中原门派争夺神兵,什么时候轮到这弹丸小国也要来插上一脚了?”

    “少见多怪!让你平日里多跟我在江湖上走上一走,你偏偏爱窝在昆仑山上不出来!这女娃可是大有来头,她虽然是东瀛人,但也是凌霄阁的四仙之一!”

    “凌霄阁?四仙?”

    “去去去!你一边待会儿去!我现在没功夫跟你解释!”

    “大哥,你说这女娃不会真被这入了魔的小子给咔嚓了吧?”少鵹伸着肉包子似的脑袋,眯着眼睛看着擂台上,如坐针毡的又移了移沉重的身体,他的屁股酸痛到了极点。

    “嘿嘿,我看未必。”大鵹冷笑道:“这女娃刀法大巧不工,由繁入简,这是对刀法的领悟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了,她的刀法看似变幻莫测,可实际上你仔细瞧,这所有的刀法其实只有最简单的三招,挥、斩、横!这三招虽是用刀之人最基础的出刀之法,但在她的手里却衍生出了千变万化。正所谓大道归一,再花俏的刀法也不过是这三招变化出来的,习武者皆想练就一套惊世骇俗的刀法,可这女娃却反其道而行之,舍弃了招数,只修习这刀法最本源的基础…嘿嘿……看样子东瀛的用刀之人中也不乏超凡脱俗之辈啊。”

    “可这小子的刀法也是大开大阖,与这女娃的刀法倒有九分相似,且这小子的内力大是古怪,激战了这么久,不但没有衰竭之兆,反而更加雄厚,难道是龙虎山的正一心经?”

    “若是正一心经的话,齐道廉那个牛鼻子早就坐不住了,正一道一直自诩符箓万统,正道之尊,怎么会由着这么个妖邪的小子学了他的道教秘法?他这一身功法诡异莫名,只怕也不是什么正经法门。”大鵹拍拍少鵹敦厚的肩膀,忽然说道:“咱俩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我赌这小子如果不能在百招之内杀了那个女娃,那百招之后他必输无疑!”大鵹胜券在握地一笑:“咱们就赌你房间地下埋的那坛竹叶青!”

    在台下昆仑派两位长老打赌的同时,台上江尽休的呼吸开始急促了,他胸中一阵阵憋闷,每一次呼吸都让经脉隐隐的有刺痛之感。丹田气海翻涌,源源不断的内力在奇经八脉中不停地游走循环,每循环一个周天,内力便会充盈几分,循环往复。这就是“精血生气之法”的玄妙之处,以自身精血为养料,不断地通过消耗血气来滋养内息,保证内力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但这功法同时也凶险无比,如果不能尽快结束战斗,击杀对方,那自己要么被会过盛的内力冲断筋脉,涨破丹田;要么就是被榨干鲜血,气竭而亡!再这么纠缠下去,他要不了多久就会经脉尽断如同一摊烂泥,或者变成一具干瘪枯瘦的尸体。

    可对杀戮的渴望告诉他不能停下,他就像一个在沙漠中穿行的旅人,口干舌燥的他渴望着甘甜可口的雨露,但四周除了一望无际的黄沙就只有头顶的烈日和燥热的空气,于是他只能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

    那如同地府传来的私语又在他的脑海里不住地怂恿着他: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你就解脱了!杀了她你就不用再忍受这种折磨了!

    江尽休被它念的头痛欲裂,他双目圆睁,眼角崩裂,嘴张的老大,涎液顺着嘴角流下,宛如恶鬼一样合身扑向朔月姬。

    一刀,十刀,五十刀,一百刀!

    他疯癫的挥动着手中的长刀,毫无章法地一通狂风暴雨般乱砍,那样子像是一只被逼到末路的野兽,不顾一切的攻击着眼前看到的活物!忽然,他身形一顿,脸色由惨白忽而变得通红,身体痛苦的抽搐了一下,就是这短暂的一顿,已经给了那道清冷肃杀的月光穿透的机会。

    朔月姬瞳孔骤然收缩,如同冷峻极寒的雪山,手中太刀一个大幅度的挥砍,毫不犹疑的出手了。刀光极快的一闪,从江尽休杂乱的刀影的缝隙中突了进去!锋利的刀刃从左至右,自上而下的斩过了他的身体,钢刀切开皮肤,擦过肋骨,在他的右肩至左腹画出了一条三尺红练!

    江尽休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黑血,脸上的潮红之色褪了下去,消瘦的脸颊比之前更加苍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很好!”他踉跄摇晃了几步,强撑着一口气站稳身子,双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赤红,一双黑亮的瞳仁暖如春风的看着朔月姬绝美的脸庞,看着她绯红的吴服,看向她染血的太刀,最后缓缓的低下头,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眼中却突然明朗起来。

    “对了……我想起在哪见过你啦……”

    江尽休软绵的身体直直地倒在了高台之上。

    他想起来了,想起来三年前也是这么个美丽的人儿,也是那张坚毅的脸庞,也是那身华丽的吴服,也是从右肩贯穿左腹的一刀……只是那时候倒下的是眼前的这个美人儿。

    一抹无奈的笑意在他的脸上浮现,鲜血浸染了他半边衣衫,让那件长衫黑的更加深沉,像是没有星月的夜空,深邃孤寂。眼前的黑暗越来越浓重,他看到那朵绯红的花走到了他身前,忽然举起了那把白的刺眼的太刀。

    黑色彻底笼罩了视野中的一切,所有感觉随着热血的流逝都在离他远去,生命、时间、疼痛都像迅速的飞离了这具躯壳,下一刻他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