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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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暮鼓晨钟

    南岭梅山,凌霄阁,苏宝顶。

    朔月姬面朝悬崖,纹丝不动的站了许久,好似一块千年石碑一样矗立着,任由山风呼啸,卷起她宽大的毛氅猎猎作响,露出大氅里面包裹的吴服,绯红的吴服上樱花洛洛,华美异常。山崖下云海翻腾,除了几座稍高的山峰从云海中冒出了山尖以外,南岭绵延百里的山岭都被厚重的云雾遮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白云苍狗,云雾飞腾,她乌黑顺直的发丝随风飞扬,划过那张冰雕玉砌的脸庞,在风中跳着一曲灵动的舞蹈。

    晨钟长鸣,响彻梅山峰顶,悠远肃穆的磬鸣声一下一下的敲击着她的心灵,她慢慢跪了下来,像虔诚的苦行僧,对着东方升起的朝阳郑重的叩拜。钟声敲了九下,她也拜了九次。冷若冰霜的眼眸中像解冻的冰湖,泛起一丝柔软的涟漪。

    “母亲,您还安好吗?”

    钟声驾着山风而去,山顶上又归于宁静,她缓缓的站起身子,冰雪又重新覆盖了她的眸子,好像数万年来,这里从未出现过任何生机,没有晨钟暮鼓,只有山风呼啸。

    身后的凌霄宝殿宛如一只亘古巨兽,庞大的身躯蛰伏在山巅之上,虽琉璃造就,宝顶装成,却显得和这山峰一样古老威严。一个人影从巨兽口中疾步行来,在硕大的楼阁的映衬下,小的如同一只蝼蚁。

    “琥珀仙,阁主请您入殿。”蝼蚁走到朔月姬身前,低头轻声说道,声音恭敬而又坚定。

    她丝毫不理会那只蝼蚁,转身目不斜视的径直走向凌霄宝殿的玉阶,动作同样恭敬而又坚定。

    凌霄殿内空空荡荡,没有什么摆设与修饰,与外部的华丽庄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在空旷的前厅正中摆放着一面高大的九龙影壁,九条金龙腾云驾雾,栩栩如生。影壁下是一个雕刻着祥云的玉石宝座,样式古朴厚重,越凌霄正好整以暇的靠在宝座上,翻看着一本《唐代传奇》,时光这把刻刀似乎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岁月的痕迹,他依旧是一副三十多岁的样貌,长衫洁白如雪,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

    朔月姬走进正殿,传话的蝼蚁谦卑的关上了雕龙画凤的殿门,风声停止了,只有火盆里的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她整了整衣衫,单膝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起来吧,这儿只有你我师徒二人,不用拘礼。”那声音温和轻柔,像一阵春风,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

    朔月姬起身,神色恭敬的看着前方。

    “这本书甚是有趣,你可曾读过?”越凌霄微笑着扬了扬手中的书籍,修长的手指如同女子一般,温婉如玉。

    “弟子没时间读书。”朔月姬淡淡道,声音有些嘶哑,如同她的人一样,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越凌霄似是习惯了对方的说话方式,笑着摇摇头,将书放在一边,说道:“武功精进岂在一朝一夕,你已经够刻苦了,适当休息一下,也不妨。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一读书对你自有增益。”

    朔月姬不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这凌霄阁上下,已经没几个人能敌的过你啦,你还不满意?”越凌霄看出她虽然答应,但以她这武痴的性子,即便是安寝也握着刀,那双手恐怕是不会放了刀,拿起这书卷读上一读的。

    朔月姬一怔,目中精光一闪,波澜不惊的眸子变得决绝坚毅,认真的说道:“还有。”

    “哦?还有谁?”

    “你。”

    还有他,朔月姬在心中重重的默念着另一个名字,但没有说出来。

    越凌霄笑的更灿烂了,抚掌说道:“好好好!不愧是我最爱惜的徒儿!以你如今的修为,假以时日,恐怕为师当真就不是你的对手了!莫说二三载,就是当下,为师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朔月姬目中黯淡了下来,又俯身跪下,低声道:“徒儿,不是那个意思。”

    越凌霄摆手叫她起来,笑道:“为师也不是那个意思。”他慈祥的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女,眼中满是怜爱之色:“你入我门下学艺已有五年,这五年来你勤学苦修,以勤补拙,修为也是一日千里,这些为师都是看在眼里的,这几个孩子中,为师最心爱的就是你,你可知为何?”

    朔月姬没有起身,依旧恭敬的半跪着,听到这里,她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眼睛却直直的盯着地面。

    “因为你最像我。”越凌霄继续道:“你那股子韧劲儿,跟为师少年时候如出一辙,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持,那种不断磨炼自己,只为更强的倔强,像极了三十年前的我。”

    “徒儿的荣幸。”朔月姬淡淡的说,语调平静,听不出是欣喜还是惊讶。

    “不过啊,为师最担心的也是你…”越凌霄叹了口气,担忧道:“过刚易折,过柔易弯,你这性子太过刚烈,遇事不懂变通,放在当今这世道,只怕要吃不少亏,受不少罪啊。”

    朔月姬听着,缓缓的握紧了手中的太刀,若是够强,强到无谓刚柔,不需变通之时,那又如何?

    越凌霄将她细小的动作看在眼里,目光深邃,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不知在想些什么。

    “罢了,这是你的劫,还需你自己渡。”越凌霄柔声道:“今日唤你前来,不是为了教你为人处世,是有其他的事要交代于你。”

    越凌霄修长的手指从宝座的扶手上拿起一块玄铁令牌,动作轻柔流畅,仿佛拿起的不是一块沉重的铁块,而是一根轻盈的羽毛:“鸿炉老人发了‘神兵令’,这是第五次了,也是最后一次,他年岁大了,日后恐怕再无心力铸就神兵,所以这一次为师要你去,定要夺魁而归。”

    朔月姬闻言忽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整个人犹如一把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腾然而起的杀气如有了实质一般,冷冽肃杀,一字一句道:“徒儿遵命。”

    越凌霄微微颔首,将那块玄铁令牌轻轻推出,令牌脱手,稳稳的飞向朔月姬身前,速度不徐不缓,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托送着。

    朔月姬抬手接住令牌,双手捧在头顶,起身退向宝殿的门口。

    “对了,”就在她转身准备出门的时候,越凌霄又开口道:“如果再碰到泰山刀宗的那小子,要小心点。”

    江尽休!

    朔月姬身躯一震,身形停顿了一下,然后毫不停留的走了出去。

    江尽休这三个字,三年来如同梦魇一般不停地折磨着她!每当她练功练到疲惫不堪,就要放弃的时候,那个狂浪不羁的身影,那个目空一切的眼神,那柄赤红诡异的妖刀,还有胸前那一道深入骨髓的伤口都会不停地鞭策她,嘲笑她,压迫她,告诉她不能停下!要变强,要更强!

    “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不杀你,走吧。”

    这十三个字就像十三根芒刺,不分日夜的深刺在她的心里,她的骄傲,她的努力,她的坚韧,都被这轻描淡写的十三个字击的粉碎!于是她这三年来更加疯狂的修炼,她每日只睡两个时辰,每日挥刀千次,每日不断的在脑海中演化当年的那一刀,绞尽脑汁思索破解之法,每日用如同地狱般的酷刑不断锻造着自己的修为和意志,只为这一天的到来!只为胜过他!

    从三年前的那一日开始,她要超越的目标早已不是师傅,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君,不是那些天赋异禀的师弟师妹……她的目标只有他!只有那个同样用刀,却斩了她的信仰的那个少年!

    江尽休!

    “等着我!”她大步流星的走出凌霄宝殿,走下苏宝顶,带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朝着日复一日的目标而去了。

    蝼蚁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越凌霄的身后,谦卑的姿态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小心谨慎的低着头,生怕冲撞亵渎了他心中的神祇,用卑微的声音问道:“主人,真的要让琥珀仙去参加铸剑大会么?”

    “怎么?你觉得她会一败涂地的空手而回?”越凌霄又拿起了那本《唐代传奇》,兴致勃勃的看着。

    “小人不敢质疑主人的决定,只是……”蝼蚁忙解释道。

    “只是什么?但说无妨。”越凌霄翻到‘霍小玉传’,聚精会神的看了起来。

    “小人惶恐,请主人恕罪。”蝼蚁的头俯的更低了,当真如一只卑贱渺小的蝼蚁,颤抖着说道:“小人只是觉得,钟子石三年发了两次的神兵令,这是绝无仅有的,恐怕真如江湖传言,他时日无多了,所以这次各门各派必定是精英尽出,对于这最后一柄神兵势在必得,况且钟子石已经是干将莫邪在当世的最后一位后人了,他身下没有传人,只怕这一生的心血造就也会在仙去前传给在铸剑大会胜出之人……”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旁人暂且不论,单说那姓江小子的一柄妖刀,三年前琥珀仙都已败在刀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三年中他的刀法精进如何,恐怕也是不可揣测,琥珀仙虽然这三年修为突飞猛进,但若说与天下高手争锋,也难保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小的拙见,不如由主人您亲自出马,方能十拿九稳……”他说到最后一句,身子微微地颤抖,像是说了什么忤逆越凌霄的言语,生怕眼前这神祇降怒。

    可对方只是心不在焉的点头,然后转过脸来,两行清泪顺着他那不曾衰老的容颜滑落,指着手中的文字,悲戚的说道:“一代名花付落茵,痴心枉自恋诗人。这霍小玉当真是太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