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入黑，一高一矮两个小乞丐来到伍十六家门前，推推门竟没能推开。

    矮个小乞丐纳闷片刻，随即反应过来，气愤说道：“敢抢我们的地盘？”

    今天没讨来多少吃的，他本就饿得难受，现在连住的地方都被抢了，顿时火冒三丈！撸起袖子踮起脚用力拍门，大声喊道：“开门！快开门！”

    高个乞丐稳重些，忙说道：“不要莽撞，当心里面的歹人凶狠！”

    矮个小乞丐显然不听劝，反倒更用力了。

    伍十六睡得正香，被一通敲门声吵醒甚为不爽，下了床就要出去大骂一番，准备拉开门栓时却硬生生止住手。

    “嘛个板板！万一是抢劫的歹匪，老子岂不是元宝不保？说不定还要死翘翘？”

    随即屏住呼吸从门缝往外瞄，虽看不清容貌，隐约可见只是一个小孩和一个体型瘦弱的年轻后生，估摸着自己一打二应该没问题，才放心开了门。

    门外矮个小乞丐正要用力捶门，没成想门突然开了，一个踉跄摔进来磕在门槛上，登时捂着小腿在地上打滚：“哎吆，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高个小乞丐急忙弯腰抱住他：“小宝，快告诉姐姐磕着哪儿了？”

    伍十六心道：原来是个小娘皮啊！听她声音如此温柔，如黄鹂般动听，就是看不清长得是否俊俏。

    随即从灶台夹缝里取了桐油灯和油纸包，打开油纸包取火折子点了油灯，屋里顿时亮了起来。他上下打量二人，小宝约莫六七岁大小，面黄肌瘦，衣着破烂；小宝姐姐面容丑黑，身穿男式衣袍，头戴破旧山口冠，女扮男装却又不伦不类。

    伍十六看清她模样，略感失望，暗自叹道：面容这般丑陋，白瞎了那般好听的声音！

    叫“小宝”的小乞丐眼泪汪汪的，倒也倔强，愣是忍住没流出来，战栗说道：“小腿，小腿疼。”

    小宝姐姐卷起弟弟裤管，看见小腿磕破一块皮，渗出一片血迹，用手轻轻按了一下，安慰他道：“小宝，没事，就是磕破了点皮……”

    还没说完，小宝就哇哇喊道：“啊……疼、疼！”

    小宝姐姐见他疼得厉害，顿时担心起来：“该不会是伤了骨头？”

    小宝用袖子抹了把眼睛，瞪着伍十六埋怨道：“都怪你！你为什么要开门？”

    伍十六气急而笑：“不是你喊着开门？再说了，老子家里的门，老子想开就开、想关就关，你管得着吗？”

    小宝姐姐全然不信，反驳道：“你家？你说是你家就是你家？我还说是我家哩。”

    “对，是我们家，我们都住了小半个月了……”小宝急忙帮腔，不小心碰到小腿，疼得龇牙咧嘴：“呦……疼、疼！”

    小宝姐姐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不停安慰：“别怕！姐姐在，你别乱动，过会儿就不疼了。”

    伍十六只道他俩是在演戏，随即冷笑道：“哼哼！黑心小娘皮，偷摸着住老子房子还不算，这会儿还使苦肉计赖着不走！可惜对老子没用。嘛个板板！使美人计还差不多。”

    小宝姐姐听伍十六出语轻薄，气愤得与他理论：“你这人怎么这般冷血？我小弟伤了骨头，不帮忙也就罢了，怎么还如此风言风语？”

    说话间却又扯了弟弟小腿，听到弟弟哼哼喊疼，只得作罢，回过身来哄弟弟：“乖小宝，都是姐姐不好，等明儿个姐姐给你买糖人吃。”

    小宝听到糖人，肚子咕咕响了一声，拉着姐姐的手说：“姐姐，我饿！”

    “姐抱你到床上躺会儿，我出去看能不能讨点吃的回来。”

    小宝姐姐把他抱到床上躺好，走至门口跟伍十六说道：“哎，你照看我小弟一会儿，我把外间让给你住。”

    伍十六听她说“讨吃的回来”，想必是两个小乞丐，心里起了几分同情，语气也软了下来：“这真是我的房子……”

    小宝姐姐说道：“哎，你这人也太贪心了点，都让你一间住了，还得寸进尺？你说是你的房子，你可有房契？拿出来于我瞧瞧。”

    “这房子是我爹娘自己盖的，哪有房契？”

    “那你把地契拿出来？”

    “地契？地契也没有。”

    “你什么都拿不出来，凭什么说是你的房子？”

    “我？你？”伍十六语结，一气之下拉了她胳膊就往门外走。

    小宝姐姐不知他要作甚，心里起了怯意，紧紧拉住门框死活不走，嘴里嚷道：“你要干嘛？”

    小宝也在床上喊道：“你敢欺负我姐姐，我饶不了你！”

    伍十六也不松手，兀自说道：“走！咱们就去找左邻右舍作个见证。你若还不信，去找保长也行！”

    小宝姐姐见他理直气壮，心里已然信了他的话，气势便弱了下来，但嘴上仍不认输：“谁知道你们可曾串通好了？你放开我！”

    两人拉扯叫嚷一番，都已力竭，喘着气瞪着对方。

    小宝姐姐毕竟是女流之辈，左臂生疼，感觉早已不属已有，呵斥道：“还不松手？”

    伍十六说道：“这里真是我家！”

    小宝姐姐冷声说道：“信了你便是，撒手！”

    伍十六手上松了力道，小宝姐姐急忙抽回手臂，来回摆动，活动筋骨。

    罢了罢了！看她姐弟俩如此可怜，且让他两住些日子吧。嘛个板板！谁让老子是个大善人呢！

    “你俩要住我家里也行，但得住外间。”

    小宝姐姐想了一下，说得：“也行。那你帮我照看小弟一阵，我出去讨……买些吃的回来！”

    伍十六心道：黑心乞丐小娘皮还死要面子！哼！你有个板板钱买！等你有钱买，你小弟早都饿得死翘翘了！

    想到这，他心里一凛，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小弟：当时要是有些细粮吃，小弟就不会饿死了！再想到自己小时候行乞经历，心里更加酸楚，心情也莫名烦躁起来，没好气地说道：“你买个屁的吃食！老子现在出去吃饭，给你捎带份回来。”

    小宝姐姐不想被他瞧不起，本想说我自己想法子，可现在这个点儿哪能讨到吃的？又不想小弟饿着，只得把到嘴的话又憋了回去，心里无奈叹道：都已沦落为乞丐，还谈何面子尊严？

    伍十六离家后，经钱塘门入城，进了临安城最负盛名的老字号馆子——杨记面馆。兜里有了银子，也不像往常抠抠索索，点吃的也豪迈了几分，故意抬高声调叫了碗羊肉面，要了一碟素小菜，又让店家打了二两黄酒。

    吃着羊肉、就着小酒，不由飘飘然，得意忘形起来：嘛个板板！以前怎么就没觉得羊肉面如此便宜？倒是委屈了自己那么多年！

    吃喝完毕，手一摆招呼店家过来，又要了两碗羊肉面。

    嘛个板板！老子得道升天，乞丐小娘皮跟着沾光！

    伍十六付了饭钱，又压了三文钱，跟店家拿了食盒装了面，笔挺着腰杆出了面馆。

    伍十六家里，小宝忍着眼泪说道：“姐，我腿好疼！”

    小宝姐姐知道他平日里也坚强懂事，此番定是伤了骨头，忍受不住才会喊疼，心里充满疼惜、自责，别过头抹了眼泪，强忍住哽咽安慰小弟：“小宝，听话！你稍微忍忍，等他回来，姐去找个大夫给你瞧瞧。”

    “姐，你说他会不会不回来了？”

    “他不回来也不打紧，姐总是能想到办法的！”

    “嗯！不回来也好，省得他抢咱们房子。”

    伍十六刚跨进门槛，正巧听见小宝说话，破口骂到：“你个小没良心的，老子好心给你买吃的，你却忘恩负义惦记老子的房子，嘛个板板！果然好人是做不得的。”

    小宝姐姐异常尴尬，也没想到他真带着吃食回来，心里颇为感激，急忙赔罪道：“小宝有口无心，大哥千万别往心里去。”

    伍十六不耐烦说道：“得得得！老子不跟他小屁孩一般见识。喏，给你的！”

    小宝姐姐从他手中接过食盒，顿了一下，才摆在桌上，两大碗羊肉面兀自冒着热气，吞吞吐吐说道：“哎，这么贵的面，我……我可没……没那么多铜钱给你！”

    “婆婆妈妈的！哪个要你钱了？”

    “以后我一定还你！”

    伍十六歪坐在凳子上，毫不在意地说道：“随你便！”

    小宝姐姐将小弟抱着放在椅子上，端碗面放他面前，跟他说道：“还不快谢谢大哥。”

    小宝吞了一口馋涎，朝伍十六说声“谢谢大哥”，便拿起筷子狼吞虎咽，不时发出“嘶”声，不知是面烫还是腿疼。

    伍十六见小宝姐姐只看小宝吃，自己端坐着不动筷子，问道：“你怎么不吃？”

    小宝姐姐低声说道：“我、我不饿！你吃吧！”

    伍十六把面推到她面前，看着她喝道：“这是老子给你姐弟买的，饿了便吃，老子又不是读书的文人，也不是当官的贵人，最烦这些虚假客套。”

    小宝嘴巴嚼着羊肉，嘟囔道：“姐，你快吃啊！”

    小宝姐姐确实也饿得慌，不再作假，拿起筷子就要夹面，却听得伍十六说道：“唉，等一下！你能不能洗把手脸再吃？脏不垃圾的，你不嫌埋汰，老子看着心里膈应得慌！”

    小宝姐姐把筷子往桌上一板，瞪眼说道：“嫌膈应就别看！哪个让你看了？你一旁看着，我吃饭还不自在！”

    “得得得！”伍十六屁股往后挪挪，离她远了一点，说道：“你爱洗不洗！”

    小宝姐姐见他息事宁人，自感有些咄咄逼人，正觉得不好意思，又听小宝弱弱说道：“姐，要不你还是洗洗吧，确实有些、有些……再说，大哥也不是恶人。”

    小宝姐姐瞪他一眼：“你也嫌弃姐姐？”说罢便起身走了出去。

    小宝看着姐姐背影喊道：“不不不，姐姐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是全天下最美的女子！”

    伍十六如听了天大笑话，捂着嘴嗤嗤笑个不停，心道：小屁孩懂个屁，等你去趟百花楼就知道什么是美女了。嘛个板板！你姐是全天下最美的女子？老子信你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