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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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飞上天I

    这人有个名字,但他不乐意别人叫他全名儿。不过他名字里有个“栓”字,他蛮喜欢这个字,所以他给自己起了蛮多外号,每个外号都带个“栓”字,比如栓子,栓儿,小栓,栓哥。大多都管他叫栓哥,我们也就叫他栓哥罢了。栓哥把自己归到全人类前百分之十最有道德感的人里。他在公交车看到小孩儿,一定要把他们逗乐了。趁家长看手机,或是翻皮包,他立马凑到小孩面前,做个鬼脸,然后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小孩子咯咯直乐,给家长一头雾水。有时他无意把小孩儿吓哭了,他便立马蹿到公交车的另一头。

    栓哥的日子是这样的:他没有多少钱,但是要花钱的时候钱总会飘进钱包里。这也是因为他不怎么花钱。他有活儿干,但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干什么的。

    “我上午刚接的活儿,嘿,可饿死我了。”栓哥爽朗地说。

    “你工作都干啥啊。”

    “嘿,哎呀,啧啧啧,你早问我早说了。”他这样含糊其辞。

    夜里,栓哥偏不回家。栓哥走起路来,不是自己想回家了绝不停下来。栓哥的梦想是走遍BJ所有办公楼的大堂。他爱听皮鞋在里面敞亮的回声,他也爱摸电梯钮。他一个巴掌拍在钮上,蛮响亮。他说这样静电打不着他。

    栓哥最怕发烧。他宁愿把脚踝撅折了也不想成天晕晕乎乎的。但凡他觉得自己要发烧,就赶紧把白开水备好了,跑去公园里晒太阳。

    栓哥不管春夏秋冬都乐意在亭子下面坐着。尤其是冬天,他乐意穿着硕大的羽绒服让自己显得胖得走不动道。小朋友脸蛋冻得像苹果一样红,在他身边放风筝,他就看着天上的纸燕子越来越小,小成一个点。冬天的天空比夏天的清澈,那是因为没有微小的汗液漂浮在空气里,栓哥能大口地呼吸,让冷气在肚子里暖和下来。

    胖小孩穿着件花棉袄,像是一个在花丛里滚了一下午,沾满花瓣的雪球。风一吹,小孩准惊慌失措地摇一摇胳臂,活像走钢丝的杂技演员。紧握着线轴不放。

    栓哥一只耳朵戴着耳机,一边刷着短视频,一边琢磨着午饭要去南边还是北边吃。南边有个啥?北边有个啥?

    风呼呼地吹。栓哥心想,苦了那些坐飞机的人,一程没法安稳。大风天,地上比山上舒服一百倍。栓哥喜欢被风推着走。就算乱风吹来,他也顶多跟个不倒翁似的前摇摇后摇摇。他喜欢听风声,喜欢风中夹杂的泥土和工业颗粒的味道。

    风筝线缠在了树上。小孩拉来拉去,指拉下来几枝干燥的树杈,急得孩子呜呜叫。

    “别扽。”栓哥跟孩子讲。

    没来得及说完,就看纸燕子跟个魂儿似的飞远了。再一看,小肉手里的线轴只连着一段孤零零的白线。小孩委屈地看着栓哥。

    “别看我,你风筝又没长我脸上,”栓哥说,“跟我哭不着。断了就断了,你不在树边上放风筝不就不断了。”

    栓哥没说,就他那小破风筝,坏了是早晚的事儿。与其坏在地上,还不如让它飞天上去,飞到不知道哪儿。风吹得趁时候,风筝就爱往高处窜。就这会儿,风筝就冲着附近几栋摩天大楼的高度往上顶了。栓哥激动起来,心想着,真带劲儿。吃什么饭啊,别吃饭了。

    于是栓哥就这样盯着风筝飞来飞去,瞪得眼睛冒酸水儿。栓哥但凡遇到上心的事儿,定力立马儿就上来了。就像他这么坐着,饿不饿,冷不冷什么的,全都给忘了。

    纸燕子在云端若隐若现,不一会儿,就真的飞不见了。栓哥一边捏着后脑上的那嘬头发,一边抬着头扫视天空中不定啥时候能飞出来的纸燕子。不一会儿,天上还真出来一个影儿,嗖一下从云里头掉出来。仔细一看,哪儿是纸燕子啊,那可是只活燕子,脑袋朝下就垂直地坠了下来,就跟谁家缺德孩子从天上扔下来的似的。看上去离着挺远,等反应过来,都已经落在眼前了,就停啪一声,跟一坨浆糊似的,燕子砸在亭子外头,就在栓哥脚跟前儿。

    栓哥犯起懵来,半天不敢挪动身子。看燕子那小身板儿应该是没活成,可它腿儿还一跳一跳的。羽毛都散了,脑袋也跟个核桃壳似的不重不轻地耷拉着。小孩儿也踉跄着跑上前瞧着,说不出啥,呜呜哇哇吭叽起来。

    就听小孩儿他奶奶也凑过来,问他俩看啥呢。

    “死鸟儿。”栓哥说。

    奶奶立马儿把小孩儿给拽走了。“脏不脏,”奶奶嫌弃地说,“就不怕得禽流感……”

    栓哥到头也没吃上饭。他把死燕子套进塑料袋儿里,羽毛儿跟血都粘在冻地砖上,他就拿指甲给抠开,一点点把乌七八糟的碎在地上的杂碎全都装袋子里了。收拾完了嫌手脏,也就没了胃口。等有胃口了都快天黑了,栓哥从东三环溜达到后海,袋子里那坨死肉泛起怪味儿来。

    杨儿在后海有家小酒吧,那是栓哥没地方去了的点儿。要是见到栓哥在后海转悠,那准是要来杨儿的店里,准时要待到半夜杨儿哄他走再离开。杨儿看见有个吊儿郎当的人影儿进了店就猜是栓哥来了。

    栓哥进了门就跟他打招呼。“杨儿。”

    杨儿一抬头就看见栓哥塑料袋里那血呲呼啦的一团,立马儿就站起来。

    “诶,你丫——”杨儿吓得结巴起来,“你给我出去。”

    “鸟。”栓哥提起袋子给杨儿看。杨儿赶紧把嘴捂上了,差点儿没干呕出来。

    “鸟儿更不行。缺不缺德,你把我这儿当花卉市场了?”

    “我就要一山楂糕。”

    “你要个屁。”

    “我吃完就走。”

    可把杨儿气得,说话语无伦次。

    “我真想扇丫的。”杨儿骂骂咧咧地跑去后厨。“真莫名其妙。就这几天算到了血霉了。就昨儿个早上还……”

    出了一通儿气,杨儿还是跑后厨捡了半块儿山楂糕出来,嫌弃地递给栓哥。

    “丫出去吃去。”

    “我能先洗个手吗?”

    “进去洗去,”杨儿指了指后厨,脸都快搓成一团儿了,“洗完了也出去吃。”

    等栓哥跑厕所的功夫,杨儿琢磨储藏室里摆着个没用的冰桶有半年多了,每次见到都心烦,每次都忘了扔。这么想着,就进屋把冰桶去了出来,说是送给栓哥,实际是自己舍不得扔,也舍不得留。

    “为啥不要了?”栓哥一边咬着糖耳朵一边问。

    “漏了。用不了了。”杨儿说。

    栓哥安心地点点头,这边还顾着吃呢。别人要见到栓哥这吃相儿,准得担心他把牙咬掉了。

    杨儿忽然想起什么事儿来,翻了翻手机,展示给栓哥看。屏幕上,一个肿得像一块湿墩布的哥们儿留了个乱糟糟的长发,男不男女不女的。他正搞着什么直播,环境乱糟糟的,人也乱糟糟的。

    “昨儿个刷到的。你看这人。像不像阿骰?”

    “不像。”栓哥不上心地瞅了一眼。

    “再看看。”

    那人嘴里嘀咕的不是人话。栓哥听不出来啥,只觉得他阴阳怪气。

    “他说啥呢?”

    “西语。”

    “啥?”

    “西班牙语。”

    账户名儿叫“西班牙通灵师在BJ”。

    栓哥将信将疑。“能是他吗?”

    杨儿十分肯定地点点头。“我都追了他好几天了。准是他没错儿。”

    栓哥眯了眯眼,瞅来瞅去也没瞅出哪儿像阿骰。

    “听他那语气。”杨儿说。

    “我哪儿还记得他说话啥样儿啊。”栓哥说,“那会儿谁还记得他啊?就记得好像有他这么一号人,忽然有一天来了,忽然有一天又不见了。”

    “倒也没那么神叨。”

    “——跟条蛇似的。”

    “也没那么离谱儿。”

    “我就说,人家在咱班没呆多少日子,我却把他给记住了。要别人我还真认不出来,可偏是他,长成这个熊样儿我也看得出来是他。到现在他线上直播做法,真成个跳大神的了,我跟你讲,真的是经历之中。你琢磨琢磨,就他小时候那样儿,除了干挑大神的活儿还能干点儿啥?”

    他们是绝对的深渊

    夜里,栓哥回了家。栓哥试探性地给那人发了条私信。他讲,他们之前是认识的,他名字里有个栓字,要知道他是谁就给他回个电话,电话是13X………。之后就把手机撂下,点火烧水。他说着这事儿别放心上,可怎么着也忘不掉他直播上那个跳大神儿的模样。琢磨着,那人便越来越像阿骰了。

    栓哥没想到,真的电话通了

    “你叫我找你。”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栓哥听不出那声音里是否有些许愤怒,还是一种职业性的干脆利落。这使得栓哥措手不及。

    “你认得我吗?”栓哥问。

    “栓。”他说。

    栓哥惊得电话从手里溜了下去。他的手汗渍渍的,抓不住东西。手赶紧在衣服上蹭了几下才没了汗。

    “还在吗?喂?”栓哥直喘气。

    “你找我。”

    “有只鸟儿——”

    “死鸟。”

    “对。”

    “哪儿?”

    “在我边儿上呢。”

    “哪儿捡的?”

    “日坛。”

    “日坛哪儿?”

    “日坛山顶上的亭子下面。”

    “不妙。”

    “咋的?”

    “不详。”

    “那怎么办啊?”

    “鸟儿还在你边儿上呢?”

    “在呢吧?我再瞅一眼……在呢在呢,没跑走。”栓哥没开玩笑。被阿骰这么一吓,他还真以为死鸟儿能从桶里蹦出来飞哪儿去。他真去瞧了眼冰桶里的烂肉,才安了心。

    “明天早上在日坛山顶上的亭子下面见。越早越好,开了门就进去最好。”

    阿骰越这么说,栓哥越是心急。

    “怎么了,怎么了?”栓哥问着,“我是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你来就是了。”

    电话一挂,栓哥在厨房站了半天不敢动弹。他想着,这人真是阿骰吗?如果不是,那他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如果是,他怎么上来就咒我?心里憋屈着,有股怪劲儿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栓哥印象里,阿骰是这样的:

    二年级早自习读课文,小栓哥坐在最后一排跟阿骰挨着。小栓哥一打哈欠,阿骰就知道那是他俩该开小差了。这时小栓哥一定会转过身,跟他寒暄几句。

    有那么一天,他俩被课代表给逮住了。矮个子从讲台跑到后排,也是为了欺负转校生,指着阿骰,问他干嘛不认真读课文。

    “我跟人家聊天呢。”阿骰大言不惭地说。

    “人家叫你聊天你就聊天,要是人家叫你跳楼你就真去跳吗?”

    阿骰张大了嘴,但憋着没说出来,因为班主任神出鬼没地潜进了教室,阿骰便没了心情。这事儿小栓哥没放在心上,因为课代表跟阿骰争论的时候是彻彻底底把共犯给漏掉了。小栓哥琢磨的是刚才在楼道里闻到的那股花卷儿味儿是午饭给老师的还是给学生的。

    后来的事情栓哥就记忆犹新了。他记得语文课上到一半,老师正叫他念课文,阿骰就从五楼窗户跳了下去,后背狠狠摔在教学楼外一堆红砖块上。他看见一个影儿嗖地一下,跟只猫似的,从他课桌前飞了过去。窗户开着,但是帘儿给拉上了,就看阿骰一手把帘子扑腾开,然后就消失了。栓哥记得住,是因为他正起着立,摇头晃脑地朗诵着说完就忘的文字。

    “‘我能爬到天上去!’一个充满自信的声音传来。

    “‘你在哪儿?’

    “‘您往地上瞧,我是一只蚂蚁。’”

    栓哥自认为念得绘声绘色。只不过刚陶醉起来,就有一股风把书页吹跑了。他没看见阿骰,只看见窗帘跟船帆似的鼓了起来。

    小朋友们挤在窗户前,老师都来不及维持秩序。楼下的施工地上,阿骰望着天,浑身上下都被砖块给熏红了。

    课本上的字被栓哥手里的汗给蹭虚了。他觉得自己没用得像是个铅笔袋,不过他嘴里还是无意识地嘟囔着,“您往地上瞧,我是一只蚂蚁……”

    孩子们不懂那是什么。从那天起,大家伙儿都认定阿骰是会飞的。他们只记得阿骰潇洒地从窗户跳出去的那个画面,却不记得他一只胳膊关节明显脱离了本开处在得位置,还有之后急救车在校门口停了一整节课,吵得他们没心情上课了。不过那是之后的事了。这会儿,他们正向楼下的阿骰投来羡慕的目光。阿骰这会儿也不一定能看见。他是笑着的。栓哥认定那是笑给他看的。

    他们被模糊的本能驱使

    栓哥拎着个大桶溜达进日坛,差点儿没被门卫给拦下来。要不是那群衣着五彩缤纷大妈堵在门口扫码,栓哥也不能几个转身儿就从门卫视线里消失了。

    上了山,他便看见那个披头散发的人坐在亭子里。他戴着一副夸张的墨镜,邋里邋遢的模样仿佛戴墨镜是他出门前唯一的准备工作。那人看见了栓哥,却没做回应,这让他心里发寒。他怕认错了人,又怕错以为认错了人,于是静悄悄地坐到那人身边,一句话不说。

    一阵沉默之后,那人开了口。“等人呢?”他问道。他手里捧着一个红色的收音机,隐隐约约听到盒子里的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栓哥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他是真的后悔来了这儿。阿骰就坐在他旁边,却不再想认出他阿骰来。

    “等我呢?”阿骰慢慢悠悠地把天线按进机器里。就听红盒子呲啦一声。

    栓哥点点头。

    “你说的就是这个?”阿骰蹬了蹬冰冻,碎冰碴子在里头哗啦啦响。

    “是,这是那鸟儿。”

    “哪儿找见的?”阿骰问。

    “天上掉下来的。”

    栓哥觉得这答得不大合适。那只鸟儿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琢磨着越发觉得自己不该多说废话。但他要不说,栓哥也说不出什么来。两人就僵持了许久,低头看着血淋淋的冰桶,要不是一股腐烂的臭气还真像一大桶红豆沙冰。栓哥想着,这会儿把眼睛闭上,也不定什么时候阿骰就悄悄地离开了,但他却拿不定主意。他已是搞不清哪件事更让他心急,是见着死鸟儿不吉利这件事儿,还是跟阿骰聊天这件事儿。

    “你怎么一眼就认出我来了?我长相没啥变化?”栓哥岔开话题。

    “没。”

    “我记得你那会儿剃了个秃瓢儿,还瘦得跟柴火棍儿似的。”

    “是。”阿骰干脆地点下头。

    “你去哪儿了?”

    “西班牙。”

    “真去了西班牙?”

    “过去十年,有四年都在西班牙郊外。”

    “剩下的日子呢?”

    “坎昆。”

    那是个栓哥不认识的地方。说实话,他也不咋想知道那是什么地儿。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也一点不羡慕阿骰走了那么长的路。

    “哪儿?”

    “海边。”

    “吃得饱吗?”

    “风餐露宿。但是我没耽误功夫。我学到的东西,五环以内,没有第二个人懂……”

    阿骰讲着,栓哥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灵魂的肆无忌惮的安息。让灵魂回归原本的样子。很多人管他叫一种技术。我说他是一种艺术。一把刀,将灵魂和肉体分隔开,像是剥鸡腿皮的厨师。我们闻得到灵魂在滴血。那是一种腥味,一旦闻到了,再也忘不掉。那是被禁锢住的精神,承受不住沉重的肢体。灵魂在挤压中变形,每一份每一秒都在被肉体扭曲。我们生来就在痛苦的锁链间穿行。我们的头向远方探去,四肢被锁链缠住。锁链的锈味,滴血的腥味,那是灵魂在请求我们挣脱痛苦的铁链。你闻到了吗?苦痛和折磨像车轮一样来回旋转。它的灵魂祈求从肉体的重量中释放出来。听懂了吗?”

    栓哥记得班主任在讲台上时不时把东张西望的孩子叫起来,问他们听没听懂。孩子一定回答“听懂了”。于是班主任继续问,听懂什么了?然后孩子就张着嘴,半天挤不出一个字来。班主任什么都不用多做,就叫孩子坐下,孩子便羞红了脸。

    “听懂了。”栓哥说。

    “听懂什么了?”

    “听懂了一半儿。”

    “哪一半?”

    “后面那半儿。”

    他也就记下后面几句话。

    “它有名字吗?”

    “谁?鸟儿啊?”

    “鸟。”

    “没有。该起一个吗?”

    “这会儿就不用了,没必要再给肉体留恋这个世界的理由。”

    阿骰狠狠踩了踩石地砖,接着说:“你不该给它捡起来。你捡起来,你就是鸟儿的主儿了,不给它送上天,鸟儿就永远得缠着你。”

    “这是你在墨西哥学的?”

    “有个仪式能把它的灵魂释放走。我可以办,但是主儿必须在场。得找个鸟儿多的地方办。”阿骰翘着个二郎腿,“还有个要求,仪式我得录下来。你要是答应,这活儿我不要你钱。”

    这么多事儿,栓哥一时半会儿理解不成。不管阿骰说什么,他都点头答应了。栓哥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鸟儿是次要的。栓哥还有好多想问他的。比如,他问什么不说一声就走了。为什么不说一声就回来了。为什么他还认得我,而我却认不出他。栓哥以为他俩聊了好久,但其实也不过是一小会儿而已。在他们聊天那会儿,一个孩子爬上了亭子,满足地小口啃着热乎乎的烤肠。等阿骰离开,他刚好把烤肠吃完了。

    “我能给你安排妥当了。”阿骰临走前说。

    “你别给我安排妥当了,你给鸟儿安排妥当了。”栓哥说。他本来想给阿骰逗乐的,但说完便后悔了。

    “动物园。”阿骰一板一眼地说。

    “BJ动物园儿?海淀的BJ动物园儿?”

    “鸟笼子后面有一片空地。明儿见,来早点。”

    “多早?”

    “有多早是多早。”

    不管去得有多早,栓哥都觉得自己来晚了。阿骰总能早他一时半会儿到,搞得他蛮不好意思。栓哥背着个书包,把冰桶藏在里面,就这样混进了园儿。要了半圈儿才找着一排鸟笼子,几只鹦鹉吵个不停。栓哥捂着耳朵穿过这群笼子,看到空地上,阿骰已经摆好了摄影设备,还有些个服装道具,他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一般站着几个年纪不大的人,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打白纸。

    阿骰也丢给栓哥一沓子A4纸,数了数也就个十来页,一股墨汁儿味。

    “你也得看。把词儿记下来,”阿骰说,“待会儿照着这个演。”

    “这是啥?”

    “污秽的产物。”阿骰说。

    “这些人都是演员?”栓哥指了指那群刻意站得和他们有些距离的人。

    “我叫来的。怎么了?”

    “你叫我跟他们演?”

    阿骰抬起头,太阳把墨镜片照得闪闪发亮。“中午之前得演完。有意见?”

    “就给我这么点儿时间?”栓哥尴尬地乐呵。

    “我的时间更少,”阿骰说,“出门前才把台本写完。我一晚上没睡觉。”

    栓哥照着台词念来念去,可算把自己给念晕了。这边背着,那边就把词儿给忘了。他心里是惭愧的,没想到阿骰能为他做那么多。栓哥自己呢?只不过拎着个说沉不沉的冰桶子,在大街上招摇着晃晃悠悠。他哪儿还记得有什么鸟儿啊?分明就是放不下桶了。这才拎了几天,就舍不得扔了。腥味儿被他闻习惯了,冰碴子在桶里撞来撞去的声儿也给他听习惯了。他给桶里的死鸟儿聊天儿,但从来不管他叫死鸟儿。

    “鸟儿。”栓哥轻轻揉了揉冰桶光滑的边缘。他管死鸟儿叫鸟儿。“能不能学我说话?”

    “说个恭喜发财。”他一边给桶里加着冰,一边瞅着零散的羽毛跟血染的碎冰,还有一只爪子跟种子发了芽似的笔直地从碎冰里冒出来。“恭——喜——发——财——”栓哥逗着死鸟儿说。

    等回过神来,他觉得自己跟个傻帽儿似的。

    演员穿着奇装异服,反倒栓哥自己觉得格格不入。哪怕戴副墨镜都能让栓哥觉得能有半点跟他们搭话的资格。演员们自己聊着天儿,远看像一群失了业的模特,不耐烦地簇在自己的角落里叽叽喳喳个不停。看这几位站不住脚的样子是烟瘾上来了。要不是园儿里不让抽烟,准能把这地儿熏得浓烟滚滚,看不见路。

    他们翻译起无法翻译的语言

    行星从夜空陨落。一行色彩斑斓的光谱,犹如一扇柔软的,透明的帘,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挂起,剪断了星空和土地的边缘。一串金属环的吟唱声回荡在大地上,仿佛地球是一座无边无际的教堂。脚下,地面坚硬而寒冷,如同月球表面。

    男人说:我爱你。一切都是美好的。

    女人说:你爱我。一切都是美好的。

    男人压低了声:我爱你。一切都是美好的。

    女人把声音压得更低:你爱我。一切都是美好的。

    突然,男人看向了女人:我爱你。看着我。

    男人站在雪山顶。女人,背着沉重的行囊,蹲坐在云朵之外的另一座山顶。男人悲痛欲绝,仿佛一切都死去了。世界同时在宁静和混乱两条轨道上同时运行。

    第三座山在男人和女人中间苏醒。山顶是一座天文台,科学家拿着对讲机与二人对话。

    “诶,你们要耍到什么时候?”

    霎那间,一条闪电把天文台劈成两半,科学家跌入了厚厚的云层。而科学家紧紧地攥住对讲机,冷静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这些人没完了——没完了——完了——了——”

    一串吵闹的锣鼓声从天空传来,一张大嘴从天而降。大嘴哭泣地唱着没有节奏的调子,好似在念悼词一样,让男人的内心无法平静。他也抱头痛哭起来。

    男人说:老天发狂了。快跑。

    男人跑下山。他被石头绊倒,脑袋摔在坚硬的岩石上。他再没有站起,但是他的头上长出一簇鲜艳的玫瑰花。

    山下,一头丢了双眼的豺狼叼着只没了半个身子的野兔。他们在山谷里迷了路。

    野兔说:下半身留给你。把我的上半身放走。

    豺狼嘴角流着粘稠的口水:去死吧,猎物。

    野兔前腿用力蹬着,它尖叫起来:啊!啊!啊!

    豺狼恶狠狠地把尖牙刺进野兔的身体。一条毛茸茸的腿像积木一样从野兔的毛茸茸的身体掉了下来。

    野兔痛苦地喊道:我们脚踩着蛮荒之神!

    豺狼愤怒地吼道:一派胡言!我的脚下只有冰冷的土地。

    野兔嘲讽道:闭嘴,你个瞎子。让我安静地死掉。

    豺狼说:我要生吞掉你,你这个异教徒。

    豺狼一口气把野兔咽进了肚子。他抹了抹血淋淋的嘴,做起仰卧起坐。没做几下,他便喘着气瘫在地上。

    豺狼劳累地说:啊,去镇上吧。

    像是太阳升起一样,一个会计,一个咨询师,一个字幕员,一个开锁师傅,和一个奴隶出现在了小镇广场上。他们像午休的小学生一样手牵着手,欢呼雀跃。

    字幕员说:哈。哈。哈。万里无云。

    开锁师傅说:热。

    咨询师捂住开锁师傅的嘴,说:热闹非凡!

    女人狂奔到广场上,她行囊里的沙子撒了一路。见到一行人,女人扑通一声跪倒在他们面前。

    女人哀求道:救我,老天发狂了。

    字幕员指了指女人,又指了指天:哪个老天?

    女人接着说:我的后背疼得动弹不得。

    字幕员还在问着:哪个老天?

    咨询师把女人扶了起来。他问道:谁的后背疼得动弹不得?

    女人说:我的!我的!

    字幕员焦急地蹦了起来:哪个老天啊?哪个老天啊?哪个——啊啊啊啊!

    开锁师傅捂住字幕员的嘴,说话声音小得只有他们俩能听见:无神论万岁。

    会计举起手,说:肃静!你吵到我了。

    开锁师傅不出声,但用夸张的嘴型比出了:无神论万岁。

    盲眼的豺狼蹒跚着来到广场上。他一手揉着肚子,一手伸向前。女人见到豺狼,立马瘫坐在地上,尖叫起来。

    会计把手举得更高了,呵斥道:肃静,女人!

    女人指着豺狼高喊道:你!杀人犯!

    豺狼机警地竖起了耳朵,说:谁?谁是杀人犯?

    女人说:看他嘴角的血!那是我男人的血!

    众人抄起砖头棍子,围住豺狼就是一顿打,疼得豺狼咬牙切齿。

    豺狼抱头呻吟:不要打我!我是盲的!

    咨询师示意大家住手。他来回打量着豺狼,对豺狼的话将信将疑。

    咨询师试探着向他问道:太阳是什么颜色的?

    豺狼说:白色。

    咨询师潇洒地说:瞧,他并不盲。打!

    众人又是对豹狼一顿拳打脚踢。会计雾蒙蒙地张开双手,目瞪口呆地说:我也是白色的。

    字幕员说:贱人,快把男人吐出来!

    豹狼委屈地说:哪有什么男人!哪有什么男人!

    女人把沉重的行囊砸在豹狼头上。她说:放屁!

    豹狼说:不是男人,是野兔。

    咨询师又叫大家助手。他问:野兔在哪里?

    豹狼揉了揉肚子,说:野兔在这里。

    众人面面相觑。咨询师问:在你的肠胃里?

    豹狼解释道:不,在蛮荒之神的肠胃里。

    女人哭丧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给吐了出去。

    奴隶从混乱的人群中站了起来。他说:动什么粗?王法呢?

    豺狼抱着头,慌张地问道:谁在说话?

    奴隶说:我!

    豺狼问:你是谁?

    奴隶说:我是奴隶!

    豺狼说:你为什么说话?

    奴隶说:这里是我的地盘,就由我来审判你。

    奴隶把瓷碗狠狠摔在地上,把瓷碗摔个粉碎。

    奴隶问:你是死是活?

    豺狼道:我活着。

    奴隶又问:你有何罪?

    豺狼道:我罪在活着。

    奴隶道:活着,罪该万死。不求死,罪加一等。死人都把监狱占满了,没给活人留地方。赐你车裂,不留完尸,省着活人劳累,还占死人地儿。

    豺狼说:我不服!

    奴隶说:去你的!

    豺狼说:混账!

    奴隶说:贱人!

    豺狼说:你连贱人都不如!

    奴隶纵身一跃,落在豺狼的身头上,把豺狼的耳朵咬了下来。豺狼痛苦地仰天长啸,遂即昏倒在血泊之中。

    会计惊呼:这是为了什么?

    奴隶说:为了你。为了老天。为了大家。

    开锁师傅做出敲锣的动作,也不知在和谁说话。他说:知道老天什么时候开始不听咱们话了?从我们摸到山的时候就开始了。

    这时会计蹦了出来:黑色的石头是吼叫的机器,我不冲他喊是因为他喊得比我响。

    山外传来巨响。那是从天而降的大嘴吵闹的哭喊苏醒了挤压成山脉的两个板块。一时间,岩浆像动脉的血一样喷洒而出,残肢和钻石从同一处裂缝射向天空。

    女人绝望地说:老天真的疯了。

    字幕员倒立着行走,说:红色的雨?绝对是奴隶搞的鬼!

    这时的奴隶已经把脚趾甲吃得干干净净。他打了一个饱嗝,几片干燥坚硬的指甲反刍扎进嗓子眼,难受得他干呕。

    女人朝天空张开双手,说:老天,我是唯一的好人,救我!

    天空的巨口听到了女人的呼唤,送下一只巨手把女人扔到空中。

    女人在天空中张牙舞爪。她说:阿片酊,阿片酊,阿片酊,阿片酊,阿片酊,阿片酊……

    大嘴吃掉了女人,把她的脑袋像西瓜核一样吐了出来。

    天崩地裂。会计被震死了。字幕员被岩浆烫死了。咨询师被女人的脑袋砸死了。开锁师傅被吓死了。奴隶被玫瑰花香熏死了。

    多少日子以后,野兔从豹狼的嘴里蹦了出来。他看着横尸遍野,便忘了自己的去处。

    野兔打算留在这里。他说:蛮荒之神!你终于被我逮着了。

    他们在木桩上燃烧

    他们从动物园出发,一路向北。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没有什么目的了。等演员们散伙儿了,栓哥跑到阿骰那儿,跟他说:“就算没遇到死鸟儿,我照样会来找你。”阿骰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

    直到阿骰收拾完行囊站起身时,才问栓哥:“你回家吗?”

    栓哥答:“不急着回。你呢?”

    阿骰漫不经心地摇头。“不回。”于是他们一同走了起来。再也没提起什么死鸟儿,那仿佛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你将来要去哪儿?”栓哥问。

    “还能去哪儿?”阿骰反问道。

    “不回一趟墨西哥?”

    “没那个必要了。都回来了,就被再出去了。”

    然后城市陷入了粘稠的黄昏之中。在分别之前,栓哥想在阿骰脑子里再塞进一个故事。于是他们接着走着,栓哥把自己的回忆拎了出来。

    “之前在儿研所……诶?我们走到哪儿了?”栓哥这才发觉,他迷了路。这里的人行道像城市中每一条人行道,路边小摊像城市中每一条路边小摊,红绿灯像城市中每一盏红绿灯。他提着空荡荡的冰桶,感觉到一直被他忽视的,压在肩膀上的重量忽然消失了。

    “我打算接着往北走。”阿骰说。“再往北还有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

    他们坐在马路牙子上,谁也不看着谁。他们各自都自以为是二者间更孤独的那个,各自都引以为傲。

    “看着桶瓷实吧?杨儿送我的。他在后海开了家儿酒吧,也就夜里赚钱,活活给熬成了个夜猫子。”

    栓哥不知道阿骰有没有在听。栓哥想着,讲吧,权当是在讲给自己。

    “我之后再不走了。”栓哥说。

    “你从来就没离开过。”

    “我知道。我之后再不走了。”

    “你本来要去哪儿?”

    “不知道,没想过。”栓哥说着,便想起之前的事儿了。“小学,我跟语文书上看到一幅画儿,画里是棵苍天大树,周围全是鸟儿啊,花花草草啊,长着脸的太阳啊,还有一群脑袋有盆大的小孩儿围在树下玩儿老鹰抓小鸡。我那时候看到这幅画,我就想着,我要去那里。”

    “我替你去过了。”阿骰说。

    栓哥隐约看到阿骰笑了。他以为他看错了,但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竟认不出坐在他身旁的人是谁。

    栓哥离开时,敲了敲结实的冰桶。他跟个小孩儿似的晃来晃去,回过头,问:“你真是阿骰?”

    然而阿骰并没有离开。他坐在马路牙子上,直到很晚很晚。他想到很多事,比如,为什么覆盆子比蓝莓烂得快,为什么蛋糕吃得越多越腻,可停住嘴总想多吃一口,为什么温水里总有一部分比其他部分凉那么一点,为什么羊嚼东西的模样那么嚣张,为什么一想起糖葫芦嘴里就出酸水儿,为什么人要穿袜子,为什么……

    他一件事也没想通。不过他昂首挺胸,骄傲地望着这个让他越活越迷糊的地方。于是他得出了结论,他所要知道的一切他都知道了,他所要看到的一切也都被他看到了。他想着,于是跳起舞来。他脑子里没有歌儿,他跟着城市给他的信号变换姿势:一阵风,一声蝉叫,路灯的一闪,垃圾桶里臭香蕉的味道,都让他翩翩起舞。他为了一切能弥补世界空洞的东西而舞,想象着自己是城市里唯一孤独的人。

    然后他停了下来。然后他倒在地上。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回荡,也许那只不过是他自己的声音,但他的神经仿佛系上了死结,他像是一只半死不活的螳螂一样以一个正常人无法摆出的姿势蜷在地上。他试着深呼吸,在痛苦的沉寂中他看到一群行人从他身旁走过。阿骰紧皱着眉,敲击着地面,而行人没却没有回应。大脑里仿佛有一个膨胀的气球,视线变成了红色,鼻子里渗出鲜红的血。他觉得感官世界已经说不通了,思想正在被一个顽强而愤怒的声音缓慢地涂抹掉。而他用尽了力,发出了一个声音:

    “咕——哇。”

    那也是二十六年前的夜里,六斤重的他在产房里被医生从温暖的被窝里拖出来时,在世界献给他的一条寒冷的薄纱使他挣扎着睁开睡眼时,他向世界发出的第一声呢喃。

    而栓哥正坐在地铁里,脑子里想着多久之前的一件事。

    那时他还小,他记得只有他一个人,他笨头笨脑地从儿研所溜达出来。天暗了,微风飘来的熟悉的声音给他带来安全感。他穿着橙色的小羽绒服,戴着棉帽,裹着围巾,背着小书包,脸上起了一层皮,被他抓得有又又痒,一道道血印子。

    穿过一群咳嗽的小朋友,路灯下面站着一个他记不住模样的人。一身黑,夹克衫,牛仔裤。他扶着辆三轮车,车上装着一个白色的鸟笼子,两只黄绿相间的小鸟站在木棍子上,凑在一起,冻得发抖,羽毛蓬得像球。

    小栓哥停下来,看着鸟,头正好跟鸟儿一样高。他不知道,他在安静地观摩鸟儿时吐出的热气让两只鸟儿获得了久违的温暖。不过他觉得鸟儿是看到他了的。

    黑夹克的哥哥扽了扽袖子。“二十一只,三十两只。”他说。“就剩两只了。”

    小栓哥撅着嘴,仿佛在跟鸟儿嘟囔着什么。大哥懒得去管这些事,只是不耐烦地看着他。

    小栓哥把书包放在地上,翻弄起里面的物件。他知道,他的书包可以报整个世界装进去,唯独装不下钱。他翻起自己心爱的东西,很舍不得地举给大哥哥过目。

    “我可以用拼插橡皮来买吗?”小栓哥磕巴地问。

    “不卖。”大哥哥摇摇头。

    于是他接着翻腾起书包。他想着,总有件东西能换来两只鸟。

    “我可以用儿童雨衣来买吗?”小栓哥磕巴地问。

    “不卖。”大哥哥摇摇头。

    “我可以用植物大战僵尸卡来买吗?”小栓哥磕巴地问。

    “不卖。”大哥哥摇摇头。

    “我可以用斗虫来买吗?”小栓哥磕巴地问。

    “不卖。”大哥哥摇摇头。

    “我可以用草皮下面的虫卵来买吗?”小栓哥磕巴地问。

    “不卖。”大哥哥摇摇头。

    “我可以用纸飞机来买吗?”小栓哥磕巴地问。

    “不卖。”大哥哥摇摇头。

    “我可以用两勺土来买吗?”小栓哥磕巴地问。

    “不卖。”大哥哥摇摇头。

    “我可以用眼镜腿来买吗?”小栓哥磕巴地问。

    “不卖。”大哥哥摇摇头。

    “我可以用田字格本来买吗?”小栓哥磕巴地问。

    “不卖。”大哥哥摇摇头。

    “我可以用变形铅笔盒来买吗?”小栓哥磕巴地问。

    “不卖。”大哥哥摇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