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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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美好事物的尽头

    终于我意识到,我家里有一只鬼。它潜伏在角落里观察我,它轻浮的身体一动不动。我洗澡时,它站在我身后,一股异样的气息顶着我的后脑勺;我睡觉时,它站在床头或是窗边,醒来时不落下一丝踪迹。夜里,它会趁我脚伸出被子时打开窗,冻得我骨头僵直。同事笑我走路像在憋尿,可脚冻麻了,没力气弯脚。

    我只有唱起歌来才敢往角落里瞥上一眼。关上灯,它就匍匐在黑暗里。它无形的身体侵占了我的空间,寂静中宣示地位。我熟睡时,它在头顶盘旋,指尖划过干燥的白墙。

    早晨,我把白粥端上桌,它站在桌对面,没有一丝呼吸,一片冷冰冰的透明轮廓雕像般纹丝不动。它的存在蔓延到楼道,在声控灯下,在电梯井里,在长廊外。它不留下一丝痕迹,它不存在于过去,而在此时此刻,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心跳,每一个脚步。哪怕有一丁点不满,一丝反抗的情绪,我便立马没了力气。但凡冲那个方向微微提起食指,或是抬一抬眉毛,我便生气全无,病怏怏地摊倒。唯独在上班时在公司能拥有短暂的安宁,但是我知道它就在那里,等着我回家,像光线一样无法逃避,看不见,摸不着,但弥漫在我的生活里。

    同事说,楼下在播片子,上厕所隔间里能听见。楼下是个电影院,之前装修就听着钻头锤子轰隆隆响,现在装好了,播起片子来依旧蛮响。同事们总说,下班了去看电影,每次走到影院都没了排片。大家一不说话,办公室便静得瘆人,像是房间被抽没了空气,让我受不了。我对面的桌上有一只白色的瓷马。她把它放在一叠老旧的书本顶上。瓷马颤颤巍巍,总像要掉下来。她见我眼神奇怪,便告诉我,她把瓷马放在上面好久了,我来之前它就站在那里。

    我们蹲在隔间里,听楼下的电影。谁在说话,我们听不出来。我们听得出谁是男,谁是女,谁是人,谁是鬼。但说话的人多了,我们就听乱了。

    “这是人,”她说,“这不是人。”她的肘撑着墙,尴尬地挤在蹲坑边上。

    “这个呢?这个还是同一个人吗?”我问。我一样尴尬地半蹲在蹲坑上面,膝盖累得发酸。

    到头来,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在幽暗的月光下翻过壕沟和铁丝网,远处模糊的人影犹如破碎的水花。而我们是鬣狗,啃食着干枯的骨头和腐肉,我们一脚踩在泥土和混凝土的缝隙上,夜晚用它巨大的阴影遮盖住我们的皮毛。我们等待着云朵散去,群星和你,寂静夜幕的闯入者,低下头,嗅着彼此潮湿的爪。

    夜里我和她在一起。她悄悄地弯下腰,爬到窗台下面。窗外有一千扇窗,像彩灯一样飘在夜空。窗户下的影模糊得像一个绒软的圆,我以为她不在那里。“为什么不开灯?”我问。

    “他在看着他。”她用轻飘飘的声音告诉我,指着窗外。

    那间昏暗的房间的那扇宽敞的窗,那人摆弄着架子上的相机。镜头上闪着白色的光。一闪,窗户变得雾蒙蒙的,如同没有伴随巨响的闪电。我猛地俯下身,仓促匍匐到她身旁。

    “他从前一直在看我,”她说,“直到我躲了起来。我想让他看到我的时候,我会把地板擦得得干干净净,然后直起身。这样他就能看到我。”

    “为什么不拉上帘?”

    “他不想被我发现,”她说,“如果我拉上帘,他就会就此消失。”

    他还在上面的窗后,调整着镜头,在这间昏暗房间中寻找忽然消失的人。我应该给他某种信号吗?

    “在这里等着,”她把外衣揉搓成一个柔软的球,“忘掉窗外的一千扇窗。”

    我把窗外忘掉之后,整栋楼仿佛也消失了。昏暗的房间摇曳在光线无法穿透的黑雾中,没有漂浮也没有下坠,虚无中的一摊杂物。

    深夜,趁她睡着,我悄悄拉上帘。从缝中瞧着昏暗房间里的人影。他强壮有力的大腿张成人字型,手掌张开抓在玻璃上,就像抓着一张残旧的草纸,他浑身充满力量。他冲我招手,我浑身发麻,殊不知他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我该是他的朋友还是宿敌。他的身体随着光线渐暗褪回黑暗中,而我许久没敢动弹。

    镜头再没有闪光。那人,他的体态我已记不太清,像是一副被海水冲刷走的油画肖像,毫无挣扎地被黑夜分解殆尽。

    那是我,操纵望远镜般的镜头窥视那些裸露的窗,那些窗有的也在看着我。她在那里,一间木地板的屋子,一间狭小明亮的屋子。她忙碌着翻腾抽屉,走出门,又走回来。门上挂着昨年的日历,不曾碰过。我整夜守在窗前,看她消失在一千扇熄灯的窗中。我留下一盏灯,巨大的手影映在墙上。影子在墙上一动不动,如同石器时代洞窟里的粗糙壁画。

    我梦见一个没有门窗的房间。墙是血淋淋的肉做成的。那些肉如同神经还没有切断一样蠕动,扩大,收缩。那里有永无止境的痛苦的哀嚎,那撕心裂肺的嚎叫让我无法思考。它无时无刻提醒着我没有出路,永恒的血肉把我禁锢在思想的牢笼里——我以为我回不来了。

    那天夜里,正当我在捂得闷热的床上急促地喘息时,老远的办公楼外游荡着几个身影。几个同事们踉跄地走在街上。他们手拉着手,呼出的雾气伴着浓重的酒精味,鞋子像棉花一样轻而柔软。脚尖点着石路,如同迷失方向的芭蕾舞演员,又像是断了翅膀的蜜蜂,漫无目的地行走。一手指着天,一手指着自己,一手像刀子一样砍掉看不见的野草。办公楼的窗亮着乳白色的光——是影院的那层,像是日光下亮晶晶的雪。

    有说有笑地,跌跌撞撞地,浑身酒气的同事们推起办公楼的旋转门。有人指头扭来扭去,对不准电梯的按钮,被别人嬉笑。换一个人按电梯,也按不着。几个人恼羞成怒,对着电梯指桑骂槐,脸憋得像红枣。之后他们扶着楼梯上去了,有说有笑,有人在楼梯间里打了一个响嗝,吓得摔了好几个台阶。

    只有影院那层亮着灯。电影早就播了起来,隔着门就能听到男男女女的对白。同事们知道自己来晚了,但是还不紧不慢地溜达去厕所,还有人买了矿泉水和爆米花,满满的一盒,走一路撒一路。踩着红地毯,脚步像锤子一样敦实。他们前前后后地推开放映厅的门,一个一个晕头转向地走了进去,笑嘻嘻。

    我去过那里,厅里冷得我出去要了毯子。绿色的,微弱的光下是有一扇门,那是安全出口。灯光调暗时电影便会开始,那时座位黑得看不见人。分不清屏幕离我有多远,抬腿踢前排座位,能听见有人动了一下。我提前离开了,我朝着绿光走了好远才出去。放映机缤纷的光照在我脸上像是老旧的蜘蛛网一样让我难受。过会儿没有银幕上的男男女女说话了,滚动着工作人员名单,很长的一串名字,半天没有报完。

    那天深夜,过了好久好久,街上没有多少车了,同事们踉踉跄跄地从旋转门走出来。他们嚎啕大哭,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他们悲伤极了,喘不上气来,也说不出话。他们像是一簇小草摇摇摆摆地走在大街上,抹着湿乎乎的眼睛,有气无力地迈着一步又一步。

    从深夜中驶来一辆公交车缓缓开到他们身旁,静悄悄地打开门。车里空荡荡的,亮着苍白的夜灯。同事们没有多思考,擦着眼泪,摇摇欲坠地走上了公交。有的人趴着,有的人躺着,几个人把座位给占满了。公交车缓缓地关上门,吐了一口气,继续向前驶去。

    早上来到公司,马路边一个衣服带着腥味的人来回张望——他是我的同事,他没有赶上公交。他夸张地把上身向左探,又向右探,像是一个立在木舟上四周瞭望搜寻岛屿的水手。我和他打了招呼。他眼珠一动不动,似乎并没有在看,而是机械性地重复着一个动作,如同思想被遗落在了大脑深处,身体的齿轮自己转动起来。

    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反而比之前要吵闹。从前那些没法引起注意的声音忽然间一拥而上,像是一群吵闹的蚊子让我没法专心。那是空调,灯管,楼下的广播,走廊里的脚步,墙壁里轻微的敲击,抽水马桶,打印机,冰箱。房间失去了本来的意义,但是我们留下来了。我们端着身子被笔记本电脑屏幕蓝色的光照亮,我们点击了一些格子,输入了几串数字,再按下回车。这是我们该做的,尽管那些声音多么固执地想和我的脑壳共振,我们也坚持下来了。我们在本子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我们就应该留下来。

    下班,那同事还在路边东张西望。没人会去注意他,他不过是一个在寻路的路人。也许你会不经意间撞到他,或者踩到他的鞋,你会下意识地向他道歉。可他不会对你说些什么,他不会有任何回应,甚至不会示意你的存在。如果你故意把他推到,他会立马站起来,他不会顾虑正装衣袖上的尘土,也许他忘了自己还穿着衣服;他也不会冲你发火。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刚刚站了起来。站在他面前,他不会看到你。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一直在观望着。我向他告别,他瞧了瞧我身后的马路,头扭到另一边。

    我跟在她身后往家走。天暗了,她头也不回,只不过不时催促我赶紧回家。我就一声“哦”答应她,继续跟她走着。她没有埋怨,她到了家,门开着一条缝,我也跟了进去。

    “你的家呢?”她又问道。她埋头铺着床单,兴许没在和我说话。兴许她没以为我在她身后。她在自言自语,又或许在和除我以外的人说话。一个我没有看到的,藏起来的人。也许有人在我身后,那人一直站在那里。他看到了我,我穿过了他。我不能再去想了。

    “我家里有鬼。”我说。她直起了腰。

    “我怕鬼。”我说。

    静得发毛。她盯着我一动不动。看久了,我似乎认不出她。

    “是你吗?”我问。

    一千扇窗户说,是我。

    “我在问你。”我又说。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

    我在听,一千扇窗户说。

    我在窗前给她指来指去。我告诉她,那里是我的家。我的家是小小的家。我的家里有衣柜,水槽,电视下面有机顶盒,餐桌上面有吊灯……床单是深蓝色的,而你的是花色的,门外的对联是很久前贴上去的,我说梦话的时候,声控灯会亮起来……

    她闭上眼。她说:“带我去那个地方。”

    我带她去到了那里。我跟她说,你看,对联是很早贴上去的了,金字旧得认不清了,红纸却黏在门上抠不下来。

    我们有许久没有说话,站在屋里一动不动,她的眼睛里有一个我,我的眼睛里有一个她。我们都在等待着一个动机,一个突然的变化或是一个声音。一个让我们打破宁静的理由。凌晨时分,我没有看着表,却能准确地猜出是几时几分几秒。时间不再是脑中抽象的概念,而是一只耳旁的蚊子,闹钟一样提醒着我时间。在我开始默念凌晨十二点的倒计时时,她的嘴唇也动了起来,和我一起数着,三,二,一——

    一瞬间,几乎是本能地,我们的身体像充满能量的粒子一样飞速碰撞在一起。我看到宇宙射线穿透了地球,不可见光以一种从未见过的,不真实的颜色出现,我看到了藏匿在X射线和伽马射线之外的波长。那些已然在我身边徘徊许久却不曾被我看到的光聚集在了一起,在氧气和氮气的挤压下促成形状——那便是你,那便是时间,终于在长久的、恶臭的混沌中具像化,随后又像一颗落入深井的弹壳一样无限下坠。你找到了我,我看到了你。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长路的尽头。那一刻,我和她跳起舞来。

    “它在哪里?”她搂着我的肩膀问道。我们在漆黑的房间里踢开鞋,我们看不清四周的墙,但我们旋转着,身体随着时间的节拍缓慢扭动。

    “它就在我们头顶,”我说,“像一个迪斯科球一样,和我们反方向旋转,它的四肢就是环绕舞池的银光。”

    “告诉它,我也在看着它。告诉它我感觉到了它。告诉它我向黑夜伸出手。告诉它我的手心是柔软的,是温暖的。告诉它……”

    而我轻声重复着“它听见了,它听见了……它听见了……它听见了……”

    深夜,一股陌生又平静的气息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迷迷糊糊地撑起身子,没等睁开眼,就摸到一只冷冰冰的手。她坐在床边,百叶窗透过的一丝月光照亮了一只眼。

    “我受到了邀请,我要离开这里了,”她低声说,“在我凝视着房间最黑暗的角落时,它牵住我的手。它要带我回到深夜里,送我去一个脱离了引力的地方。”

    “我看不清你,”我说,“你离我近一点。”

    “我不能动弹。它在拽着我的手臂。它在催促我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离开了。”她说。

    她的声音里有些许疲惫。仿佛她走了一段长路,终于可以停下脚步。我对她已经不重要了。百叶窗渗进来的月光也不重要了。她能看到的一切在此刻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那双我看不见的手把她搂住,忽然间她不再像之前那样真实了。只有她的声音让我感到熟悉,除此之外她如同从没存在过。她不让我看到她的眼睛。也许她也几乎认不出我了。

    我什么都没说。很快,她就消失了。如同灰尘一样被一阵风轻轻刮走,没有重量,没有征兆。朦朦胧胧地,我又睡着了。

    我清晨一个人来到办公室。灯灭了,我在昏暗的房间里看不清路。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望着那些空荡荡的座椅,桌上半开的笔记和没有洗净的茶叶杯。我盯着报表上没有意义的数字,自言自语起来。我没有停止说话,直到天黑了下来,我看了看表,已经是下班的时间了。我和自己道了别,反倒吓了自己一跳。

    那天夜里,我忘记了回家的路。我跟着一辆轿车走了一段路。没走几步,它开远了,我便跟着另一辆走一段。有时我会跟着一辆公交,或是一台电瓶车。我跟着轮胎和轮胎碾过的石子咯咯吱吱的声响,走过了宽路和窄路。天空中的一座巨钟在薄雾里透着绿光。这里车水马龙,却没有多吵闹。我走过斑马线,晕头转向,竟然越走越高。再一看,我竟走上了立交桥。我躲避着高速行驶的车辆靠边前行,祈祷高速行驶的车辆能看见我。

    逐渐地,车尾亮起了红灯。队伍的尽头,一匹白马蹬着碎步,缓慢前行。车谦让地在它后面慢了下来,前路空荡荡的,仿佛马匹在领着一军车。我走到白马身旁,它仍然不紧不慢地赶着路,缰绳在胸前摆来摆去。车前灯照亮结实的后腿,白马没有停下来的意图。于是我加快了脚步,追赶在它身旁。

    “你停下来,”我说,“我有话要告诉你。”我抓住缰绳,试图把它拽到路边。但白马甩起头,和我较起劲来。

    “让我骑上你,带我去你想我去的地方。”我说。白马嘶叫一声,站住蹄子。于是我踩着马镫,愚笨地跨上马。还没等我站直身子,白马便转过身,走起路来。车群从我们两侧驶过,我们逆着车流,巨钟埋没在身后。

    白马驮着我走下高架桥,穿过大厦高楼,行走在小巷间。夜里营业的饭馆亮着惨白的光,店里坐着三两桌客人翘着腿,没有吃饭的意思。我贴在白马的后脖上,细声对着马耳问道:“我的家在哪里?”

    白马一下受了惊,慌张地蹬起前蹄,马头使劲甩着缰绳。我紧紧抱着马脖,差点重重摔了下来。前蹄落地的一瞬间,我立马翻身下了马,抓紧了缰绳。我一言不发地往下拽着缰绳,直到白马平静了下来。我把手放到它的脸庞,我的额头感受着它鼻子喷出的热气。

    “我屈服了。”我告诉白马,“我不再去想白云和树的形状。我忘记了湖水冲洗指甲污垢的感觉,我忘记了脚下的沥青。清晨的光和深夜的光在我心中是同一幅模样。我相信彼此的目光不会在繁忙的世界里交汇。我相信氦气会在不经意间离我而去。我的一只脚已经踏过冰冷的绸带。带我去那个只有你知道地方。”在我抵着马衔说话的时候,它的耳朵像螺丝钉一样旋到两边。

    它带我离开了寂静的小巷。汽车的光拉成长长的线,时间按下了慢快门。颜色留了下来,公路如同被颜料染成浑浊的河流。那楼,那树,那黑夜中异常地泛光的天空,一动不动地坐落在宽阔的路旁,在缓慢移动的群星下固定着。我说,我在一张照片里。白马穿梭在高楼下,它的双眸永远属于远方。我闭上眼时,它像是一艘独木舟。

    在我们接近那个地方的时候——我感觉到了那个地方——路灯缓缓亮了起来。就像群鸟会在地震来临前慌张地飞来飞去,我们的出现打乱了路和路间的连接。我们径直穿过一条十字路口,却又回到了同一个路口。岔路七拐八弯,道路变成了迷宫。我抬起头,那些高楼如同玻璃做的高墙。我问白马,漫漫长路有没有尽头。白马看着远方,它的嗅着马路上汽油久久没有散去的味道。于是我们接着走了下去。

    路像是一条用尽全力缠绕住猎物的蟒蛇,将我们紧紧捆在城市迷宫中。可我们走了下去,我们相信漫漫长路总会有尽头。蟒蛇没了力气,便松开了猎物,眼睁睁地看着猎物从自己眼前跑走。

    也许四周的环境是陌生的,但我记得这个地方。一对玻璃门,没有擦干净的手印留在了门上。我轻轻推开门,将我的手印也留在了这里。

    一个空旷的大堂,悬挂着彩色的旗子,黑漆漆的分辨不出什么颜色。一台升降机坐停墙边,被隔离带围了起来。机器是崭新的,还有润滑油的味道。光滑的表面比我的手还要冷。仿佛没从未被启动过。仿佛我是第一个抚摸它的人。“我记得你,”我抵着平台上的杆子说,“我该去哪里?”

    连接到地下的滚梯慢吞吞地运行。两个滚梯并排反方向运动,一个标着绿色的箭头,一个标着红色的叉。来自地下的懒散的光顺着滚梯渗透出来。那光像是一小撮干草点燃的的火苗,跳动的火光里一群人在小声密谋。

    在我踩上滚梯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它要带我去到哪里。那是一个昂贵的地下商场,深夜店铺关了门,橱窗玻璃反光里我普通的打扮与广告上的模特格格不入。我本不该来这里,但这里的一切却让我如此熟悉。我深信我曾几何时光临过这里。这个时刻,我多么希望这里永远只剩我一个人。我会踩遍这里每一块砖,闻遍每一种香味。我会听着长廊里脚步的回音,幻想自己换上店铺里时髦的衣服。我需要留在这里,我需要一个理由留在这里……

    思绪被一串键盘敲击的声音打断了。后方一家咖啡厅,有人坐在昏暗角落里的座位上。桌椅整齐得摆放着,灯关着,柜台后面隐约看见一台银色的咖啡机。陈旧的咖啡豆有一股灰尘和干燥沙粒的味道。我去和角落里的人问路。我问,我该往哪里走。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无视掉我的问题。他睁着眼,可已经睡着了。电脑屏幕里表格上一行行复杂的数字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他像是一个只有手指可以活动的机械玩偶,重复着敲击着旧得发黄的键盘,没有一刻停歇。屏幕苍白的光照在他脸上,冲走了脸上最后一点生气。

    往前是一段走廊。我和敲键盘的人道了别。“我要继续走了,你要是想找我,就去走廊的另一头。”我说。我不希望他来找我,但是我既然已经陪他那么久了,一声不吭便离开固然不大合适。

    走廊长得没完没了,可我只看到了光。目不暇接的霓虹灯光让我没法思考。我走着,我看着。我听到了嘈杂的声音,我看到出口人们的身影。我知道,如果这个时候回头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不过这时已经没机会回头了。走了出去,有人来回来去瞅着我,走来和我打招呼。我没做回应,点了点头便继续往前走。

    商场还开着,店铺亮着灯,熙熙攘攘的客人在目不暇接的商店间串来串去。前面有一家冰淇凌店。门外摆着一个小孩子高的冰淇凌模型,让我有些发馋。我点了一份甜筒,选了几种冷冻柜里颜色鲜艳的冰淇凌。

    先前和我打招呼的人一路跟走进店里,我一直没有理他,因为我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我在给自己安排,我计算着有多少家商户还开着门,有哪些值得去看一看。当他第五次叫喊我的名字时,我才隐约反应过来有人在叫我。他突然推搡我的肩膀时,我才茫然地看向他。

    “你什么时候来的?”那人问。他认得我,在和我打招呼时按耐不住喜悦。他看我像见到一个老朋友,也许是多年之前的同学,或者在哪个公园里意气相投便留下联系方式的路人……他不在我的记忆里。也许我很久之前就将他忘记了。我不想辜负他的好意,便又客气地点了点头,抿嘴一笑。

    我记不清现在是几点钟了。巨大的玻璃天窗外一片漆黑,我只知道那是夜,不知道我们要在黑暗中漫步到何时,不知道清晨多久才会到来。

    他自然地靠在柜台上,在我面前。他的友善让我十分惭愧。我不认识他,但我也许认识他。我在想,我记忆中还有哪些不经意间错过的人,有哪一张脸,哪一个语调,哪一个站姿,哪一个特征能勾起我对他身份的认知。也许他与每一个人都太相似了,以至于我没法记起他是谁。就连他银色的方框眼镜和不合肩的工作衬衫都似乎被我认识的每个人穿戴过。

    钱包不见了。但回想起来,我似乎压根就没有带钱包。我尴尬地望着握着甜筒的矮女人,手揣在兜里。“我不要了。”我礼貌地一笑。矮女人不为所动。冰淇凌球开始融化,彩色的汤汁沿着蛋筒淌下来。

    “记账上得了,”一路跟着我的人对店员发话,“都是一个街道的。”

    矮女人打量起我来。“我没见过。”她说。

    “说是一个街道的就是一个街道的,”他客客气气地说,“我俩楼上楼下。我俩常串门。”

    我一时分辨不出他是否在开玩笑。他的声音十分坚定,让我都以为我们真的是邻居了。我不记得在楼里跟谁有过交集。

    “我没听见过那里出过声。”矮女人将信将疑地说。

    “别不信,”他转向我,“你还记得我家有几道门吗?”

    我没有任何思考便脱口而出:“外面有一道防盗门,拉开的时候嘎吱嘎吱响。拉开里面还有一道淡绿色的门,但是那道门你从来不上锁,一推就开。”说完,我自己反倒有些害怕。我惊讶地意识到,我竟然知道一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我从不记得有那么一扇门,但是我却如此习以为常地说了出来。难道我真的去过他的家?我们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你看,都是认识人。”他跟店员讲道。“都是回头客,干脆记账上得了。”

    矮女人又瞅上我一眼,眼神里满是不屑。我拿到了我的甜筒,冰淇凌球外面一层融化得软软乎乎的。

    “我也来一份儿。”他笑眯眯地跟店员说。

    走出了店,还没等我舔上一口,他便拉住我的肩。“就别待在这儿了,”他说,“大伙估计这会儿都已经开始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他便带着我往商场的一个拐角跑了起来。

    “还以为你又得迟到。没想到你压着点儿来的。”他兴奋地说。

    没有他,我早就在这错综复杂的商场里迷路了。他迈的步子很大,走起路来快得让我着急。如果跟不上他,我恐怕要被困在这橱窗迷宫里。商场里人不少,大家都各顾各的,一方面我生怕没注意把哪个人撞倒,另一方面我怕冰淇凌汤化在地上有谁不留神就会滑倒。于是我一边留神身边的人,一边使劲唆起融化了一半的冰淇淋来。

    “我们去哪?”我问。

    “不早都跟你交代好了吗?”

    我顾不上多想。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光是跟上他的步伐已经够吃力的。也许是因为人群使我胆怯,我不敢喊他让他慢下来。我只能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与人流融为一体。

    但我仍然朝着我认为正确的方向走着。那是一种毫无逻辑,几乎本能的反应,就像斗牛本能地撞向红色。每一个拐角总有更多的商铺等着我。我无法停下脚步。我要看见每一家商铺。

    我以为只要快上几步就能再次遇到他。忽然间我迷失在人群中。这时,一个可怕的想法使我毛骨悚然:头顶巨大天窗外的黑色天幕,那究竟是黑夜,还是厚厚的一层黑漆?为什么天像一块木板一样又死又沉?逐渐地,越来越多的想法就像病毒一样入侵我的身体。为什么每拐过一个弯,我便回忆不起先前商铺的模样?如此,我才以为往前走总是有新的店铺。难道我一直在天幕下绕圈?

    那家店里混杂着许多说不出来的味道。店面装饰得昏暗而舒适,仿佛往沙发上一趟就能呼呼大睡。玻璃货架上陈列着香水瓶和雕琢精致的香皂。

    刚走进店,店员便熟练地捏起几张试香纸。“都可以试试看,”她说,“是给谁用的?”

    她的提问让我惊慌失措,我顿时感到十分难为情。我冒昧地闯进一家不需要的店,没有任何原因,只不过是因为那是眼前的第一家店。没有人教我如何辨别香水的味道,如何在店员提问时显得入行。一个随机的排列让我停留在这里,那不是我做出的选择,那是一个没有形状的偶然在某一个时机让我站住了身,让我闻到了陌生和熟悉的味道。我想告诉她,是偶然替我决定来到这家店里的。“我自己?”

    她抬了抬眉,也许是有些许吃惊,随后往后退了一步,一个想法在她眼神中闪过:我是那种顾客。一个让我们同时失望透顶的觉悟。就像棕熊为了冬眠退回到山洞里,她眼神中的某种活力淡然褪去,留下一个机械的、可预见的、没有生机的人形。她抓起一个香水瓶,如同一名医生熟练地进行了上千次同样的手术。那看起来被她随机选择的翠色玻璃瓶,实际上被她彩排了无数次,不用看便知道那瓶香水摆在了货架的哪一层。

    “你闻闻这个,”她朝纸条上喷了喷,“很少有人会忘掉这个味道。”

    我想到许多事物可以形容这种香味:干净的天鹅绒地毯、柠檬挞、燃烧的蜡烛。我联想出的事物越多,想象本身便越具体。意象就像万花筒一样不断延伸,我看到玲珑的甜点摆在洁白的餐盘上,闪烁的烛光照着墙上的油画,穿着艳丽的宾客一边品酒,一边跳舞,锃亮的舞鞋在天鹅绒上扭来扭去,把地毯划出水波的图案。一个个意象变得完整,相互联系起来,如同密集的星组成了星座,一串连贯的图像呈现出来:那是最后一场舞会,微弱的烛光讽刺性地象征着世间残存的唯一一点理智。宾客们优雅地跳着华尔兹,不说一句话,不流露出一点表情。舞厅马上会被不可言喻的力量四分五裂。木质地板不时在颤抖,如同巨人的脚步,每次震动都让墙上的油画倾斜几度。乐团试图用长号和大提琴修长而低沉的声音掩盖住秒针即将归零的声音。舞厅将在突如其来的某一瞬间不复存在。在那一刻来临之前,一切都似乎没有那么重要。唯一让他们留恋的,便是自己的身体。他们跳着华尔兹,为的是去感受肌肉在运动中扩张和收缩,去感受汗液排出体内的热,韧带几近极限的拉伸,去感受旋转和身体重心的变化。注定以悲剧收尾的舞会带着他们一步一步迈向时间的尽头。

    “你在找什么?”店员突然问道。

    她在刻意刁难我。我飞快地扫遍柜上的瓶子,忽然,就像自然的膝跳反应,我指向了一个我看都没看清的瓶子。“我在找这瓶。”我说。

    店员吭了吭声。“这个是古龙水。”她顺手抓住一个深棕色的四四方方的玻璃瓶。“估计你用过一段时间就不想用了。”

    那是一种熟悉的味道。那是一种属于过去的味道,一种早该消失在时间中的味道,一种由原始形态混合而成的香味。“为什么我会不再想用?”我问。

    “太像别的味道了。”她说。“时间让它变得没有意义。”

    我把古龙水抹在脖子上,让香精慢慢沁入到皮下,我逐渐理解了她的意思。那都是些烙印在我记忆里的味道,我闭上眼便能回忆起那些味道。让一瓶古龙水时刻提醒我那些记忆犹新的味道简直是多次一举。就像给一个准时起床的人上闹钟,本来已经醒来了,却又听到吵闹的铃声,再怎么响也就没了意义。

    不安的想法再次入侵了我的连贯思维。难不成我真的绕着店铺走了许多遍?说不定她已经在客流中不止一次地看到我。这个想法让我难受极了。

    “今天看到我过几次?”我盯着她的眼睛,试图在其中找到微妙的变化。她在想些什么?她在藏些什么?

    但是她的眼神只不过变得茫然。像是双脚陷进泥沼里,意识在缓慢地消失。

    “哪天?”她反问我。

    问得我目瞪口呆。今天算是哪天?哪天才是今天?我什么时候乘着扶梯来到这里?我在没有尽头的地下商场里度过了多少个夜晚?为什么一切都感觉那么旧,却又那么新?

    他回来了。他在我落入一场无休止的逻辑迷宫之前把我拉了回来。他拎着一个纸盒子,看着我的模样还是像见到了熟人。

    “走不走了?”他半开玩笑地问。

    他带我继续赶路。有他的指引,方向变得明朗起来。

    “我找你半天都没找着,以为你先过去了。我就跑去取蛋糕,结果在半路上瞅着你了。”他说。

    “你走了我就忘了该去哪了。”我说。

    他看了看表。银色的金属表带让整块表看上去沉甸甸的。他把表勒得很紧,手腕上有一道红印子。我担心缝隙会夹到他的皮肤。“也不怪你。”他说,“商城是越修越大,可整大了反而容易迷路。”

    走上不一会儿,他告诉我到了。那里不像是一家商铺。那里没有展示柜,只有一排排桌椅。墙上净写着些我看不懂的外文字。靠着门摆着几台又矮又胖的老电脑。漂浮在半空的彩色气球,散落在地上的五彩纸屑,劣质音响掺杂着电流声播放着互联网伊始流行的舞曲。这里是一个外语教室。派对已经开始了,而我来得有点晚。

    他们认识我。他们笑嘻嘻地冲我打招呼,有的人冲过来给了我一个紧凑的拥抱。我不失礼貌地点点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忽然有人绕道我身后,给我套上一个派对帽,那种硬纸做的彩色小尖帽。发生的事情太多,而我不知道该先回应哪个。

    他把蛋糕盒打开,里面是一个装饰得十分漂亮的奶油蛋糕,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充斥着教室。大家又热闹了起来。有人抓住我的手跳来跳去,还有人朝着我耳朵吹喇叭。

    “谁切?”

    “谁来得最晚谁切。”

    他们都看着我。“我切不匀。”我说。

    “少废话,要不是等你早就吃上了。”

    大伙儿开始起哄,指着我的脸哄然大笑。他们把我当作亲友,可我却认不出他们任何一人。我只好随声答应,不让他们难堪,也不让我自己难堪。

    我被推搡到了桌前,手里多出一个蛋糕铲。我左比划右比划,拿不准从何处下刀。我抬起头清点人数,可人们跑来跑去的。这头刚记好人数,他们又蹿到另一头去,人越数越多,没个尽头。很快我就放弃了。我想着,铲刃落在哪算哪吧,我反正不打算吃了。

    切下一刀,大家喝彩起来,教室里人声鼎沸,吵闹得有些吓人。我也附和着,笑嘻嘻地问,“我们在庆祝什么?”越吵越欢,声音聚集起来像是巨大的海浪卷起房屋,强力而恐怖。我头晕乎乎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即将被声音震碎的玻璃杯。趁大家忙着分蛋糕,我挤出了教室,在商户门外大口地呼吸。

    不一会儿,他又跟了上来,端着一个纸盘子,盛着一小片蛋糕。

    “你吃不动?”他问。

    我摇了摇头。

    “我也吃不动。但我多少拿了一片。这种东西又不是天天吃。”

    “你们这里都不关门的吗?”

    “哪里?”

    我指着身边这些店铺。“所有的商户。我印象里就没关过。”

    “是,一直开着的。”他说,咬了口蛋糕。“你真不尝尝?”他依旧像是见到挚友一样关切地看着我。他是谁?还有这场派对,我难道真的曾几何时收到邀请?我究竟忘掉了什么?

    “冰淇凌的钱我怎么还你?”

    “我又没花钱,”他说,“不都跟店里说好了吗?”

    “跟店里说要赊着。”

    “怎么能叫赊呢。你又不欠人家什么。”

    “你不是跟那人说放在账上吗?”

    他摆摆手。“哪儿有什么帐啊。没有账本儿,有帐也记不住。谁还无聊到那么爱记事儿。”

    “那蛋糕也是赊的?”

    “都说了,不叫赊。我们都认识,顶多叫达成共识。”

    “我们不认识。”

    “我们太熟了。我们都是一个街道的。你隔三差五就来找我。”他指了指热闹的教室里聚集的人群,“大家都认识你。不然怎么还叫你来啊。”

    那个拉住我手的人,那个递给我塑料铲的人,那个冲我吹喇叭的人,那个给我戴上派对帽的人。那些在伟大的虚无中狂欢的人们。

    “回去吗?”他问。

    “太吵了。”

    “我刚把计算机搞开机了。好多线,好多钮儿,跟几个人忙活了好一会儿才琢磨明白。你可以一起来,扫个雷,上个网,发个邮件什么的。”

    “我犯困了,”我说,“我想歇一歇。”

    他泄气地点点头。“你要是累了就去楼顶歇会儿?也就那儿安静些。楼顶那个阳台,你还记得路吧?”

    “记得。”我说。但是我不记得。

    我走了几步,以为我会知道往哪里走。终于我回过身,再问他:“怎么走来着?”

    他嘬着叉子上的奶油,朝着我身后指了指。“往前,往上。”他说。

    顺着他指的方向走了一段,起初并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但是逐渐地,就像爆米花在锅里一粒粒炸开,零星的场景出现在了我的记忆里。我记得化妆品店门口摆着一个沙皮狗的雕像,果然那雕像便出现了。我记得花店的味道熏得冲鼻,果然到了花店门口我恨不得把鼻子捏住。这些事物连接起来,一张商场的平面图边出现在了脑海里。

    我记得超市往前是鞋店;鞋店往前是玩具店;玩具店往前有两台直梯。于是我凭着直觉找到了这些店铺,也找到了直梯。一切是多么陌生,但我却像一个熟客一样游走在复杂的地下迷宫里。

    直梯带我升到了顶楼,我终于脱离了喧嚣。从电梯里走出来,这里反而安静地吓人。推开门,一股冷风让我发了一阵颤。那便是顶楼的阳台,那是外面的世界。

    眼前便是耸立的大厦楼,身下一条冗长的高速路,零零散散驶着几辆车。路比月亮还亮,天暗得发慌。我仍然捋不清夜有多深。

    她就坐在那里,冷风下颤颤巍巍的小酒桌旁。在许多陌生的面孔中,我只注意到她这张同样陌生的脸。她像一团火,仅仅存在就给我带来炙热,而靠近她,她会用全部身体警告你即将到来的危险。太晚了,我是一张皱巴巴的信纸,热气牵引着我在半空中无力地漂浮,我无可救药地奔向狂热的火焰。

    她没在看着我,但她看到了我。她挪动小腿,嘴角轻轻挑了一下。这是她向我发出的警告。她轻佻地闭上眼,眼珠藏在眼皮下缓缓移动。“不要靠近我,”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会和我一起消失在一千张陌生的脸里。”

    “现在是什么时候?”双手止不住抖动。

    她睁开眼。她眼睛的辐射可以让骨头融化,能照进我的大脑,劫持我所有的记忆。也许她已经这样做了。小酒杯是空的,但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酒香。

    接着她说话了。那单调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几乎是在耳语。像硬木一样坚定,又像拨动竖琴弦一样柔软。她说的是外国的语言,一种我从来没听说过的语言。然而我却明白她在说什么。而我的舌头一瞬间接受了奇特的语调,我也用这陌生的语言回应了她。

    “我从你身上闻到了干柴和泥沼,”她说,“我忘不掉这种味道。”

    “我已经闻不到这些味道了。不久之前我才把香精抹在脖子上,我已经快记不清这件事是多久前发生的了。”

    “只有靠近你才能闻到的味道。你的味道。”她嗅了嗅,“还有它永远不会挥发的后调。它是一个细菌,吸附在血管上,直到你身上只能散发出这一种味道。那是我们曾经的证明。”

    我的脑子里有东西在滴滴作响,像一个风铃,一副过曝的肮脏海滩的照片。它在我脑中停留了一瞬间,胶片电影突然闪出的一个叉子。我看见了她存在的世界。我看见了她在没有重量的真空中无声地啜泣。两行泪泛着光,拖出了泛着幽灵般的微光的物质流,那是两颗彗星漂泊去黑暗的边界。

    “我认识你。”

    “你曾经认识我,在滚烫的时间激流把你冲刷上青苔密布的礁石前。”她说着,声音中一种庄严的忧郁让她嘴唇微微颤抖。她凝视着遥远的过去,超越任何及我所想的偶然性。

    “那是什么时候?”

    “混乱的时候。”她说,“但就算那时恒星也早已挣脱了我的锁链。你牵着我的手,拇指微妙地在我手心上的茧上画着圈。我闻着你脖子的气味,那混合着每一种原始存在的香味。我们一同望着金黄色的泡沫从宇宙的天际线褪去,直到我们的体温成为了寒冷的黑暗里唯一的能量。重力降临了,承载起宇宙的重量,把你的身体撕成碎片。”

    “我不明白。”

    “我们把理智献给宇宙,让宇宙陷入了一个循环,一个记忆和遗忘的循环。之前是不一样的,之前只有遗忘。只有我们所感觉到的才是存在的。我触摸到你皮肤上的柔软和粗糙,我靠在你的胸腔便能感受到胸骨的起伏。那你便存在于空荡的宇宙里。我们存在,因为我们在巨大的混沌中看到了彼此。你独一无二的光谱穿过我的晶状体,你不只是一个躯体——你是活着的,在宇宙中游荡的灵魂。我们应该喝点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喝。我的身体有一种意外的饱腹感。充满了物质。充满了思想。

    她叫服务员要了两杯白兰地,几乎占满玻璃酒杯的方形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你还记得满是海鸟脚印和白色贝壳的海滩吗?”

    “不。”我说。

    “我还记得。”她忧伤地搅着冰块,“回音留在了那里。回音从来没有离开。它被埋在了沙里,被不停冲刷的海浪掩盖。”

    “那是哪里?”

    “家。一片正在倒塌的,属于我们过去的废墟。”她抿了一口酒精。那是轻轻的,小心的一抿,仿佛它是一颗跳动的心脏,暴露在冰块的边缘。我想,我应该是爱她的。

    吧台边的舞池响起了音乐,那种提醒你身处在缓慢、空灵的夜晚的缓慢、空灵的音乐。她望着我,目光中充满对一个未曾存在过的,无序宇宙的依恋。“我们跳舞吧。”她说。

    幽蓝色的舞池灯光覆盖在我们身上,像是一块帆布把我们包裹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的食指沿着她的指节描画,直到我们十指相扣。忽然之间,一个简单的想法让我流出了几滴激动的眼泪:我是存在的,她也是存在的。我从她的手心感受到她身体产生的热。我看到她眼角轻微的皱纹。当灯光照向她的脸,她的瞳孔会做出调整。那一刻,重力失去了全部意义。闭上眼,混沌围绕着全身,而她和我,我们在漫漫长夜中慢舞。

    “你是谁?”我紧紧地搂住她的腰,随着她的舞步移动。

    “我是你所知道的一切。我是你所忘掉的一切。”她细声在我耳边说。

    隐形的躯体漂浮在摩天大楼四周,远处看起来就像高楼的残骸和瓦砾。他们用退化的肌肉勉强抬起胳臂和腿,旋转,打圈。它们在跳舞。围绕着墓碑一样的高楼,如同进行着某种古老的仪式。不过他们只是在跳舞罢了,就像我们一样。

    雾浓了。雾气像白纱盖住周围阳台上歇息的人。被浓雾覆盖的人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储藏室里被白布遮盖的旧家具。我感到困倦,身体渐渐地靠在她身上。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她脸颊上闪着星星一样的光——那是泪吗?

    就当我快倒下时,也许我已经倒下,但我已分不清自己是站是躺,她抚摸着我的后脑勺,在我耳边低声倾诉。她的声音回荡在我无意识的边缘空间里,伴随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Jesuisl'excrétiondutemps.Jesuistoutcequevousavezconnu.Jesuistoutcequevousavezoublié.Leshautesfréquencesdelavillepassentparmonventre

    Jevousregardevivre,etjevousregardemourir.Jevousregardevousfondredansleslumièrescondescendantesdel'autoroute.Jeregardelesfœtusgémissantssefondreenformesinnommablesdanstabaignoire.Jet'aiimprégnédel'échodetoutcequirestedebonsensdanscemonde.J'aimislefeuàtesosalorsquetuteblottissaiscontremapoitrinefroide

    Jet'aiaimé.Jet'aiaiméquandtun'étaisquedesmorceauxd'organeséparpillésquibouillonnaientdansunesouped'hydrogènenocive.Jet'aiaiméquandnoscorpsplasmiquesdégageaientlachaleurdusoleilenentrantencollisionàunevitesseviolente.J'aiaimétonpremiercri,lepremiercoupdepiedàl'espritdumonde.J'aiaiméchaquespectrelumineuxéjaculéhorsdetoi

    她的声音如此遥远,如同山谷里的回声,从四面八方落入我的耳中。

    他一直在等我醒来,自在地坐在我身旁。阳台上的雾散了,可人们都留了下来。

    “挺能睡啊。”他拍拍我的肩。

    不知我昏睡了多久,可现在依旧是黑夜。群星被粘在了夜空,一动不动。夜终究没有离开。

    “夜有多深?”我迷迷糊糊地问道,脑中的迷雾叫我没法思考。

    “你瞧见啥了,大惊小怪的?”

    马路继续着它枯燥的夜间程序。舞池上的音乐还在播放着,融化的冰块让杯中的酒精溢了出来。所有事物都在按以往的方式运行着,没有留下她一点踪迹,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我该去哪儿?”我问。

    “一起回去吧。”

    他陪着我乘着电梯回到地下商场。仍然吵闹着,仍然热闹着。“我刚搬了一个点歌机进去,然后挂上了迪斯科球,想试试光,还在找哪里能卖彩色灯泡……”他没完没了地给我讲着那些事情,那场狂欢到时间尽头的派对,那些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的人们。

    一串沙沙声,像是快刀划过光滑的墙面。声音像是在转圈,忽大忽小。这是我知道前方还有一些东西,一些我本不该忘记的东西。我问他,前面还有什么。

    “冰场?冰场。前面有个冰场。”他琢磨了一下,肯定地说。

    我听到的是什么?是谁在穿着冰刀飞快地在溜冰场上绕圈。冰面有些粗糙,略微的侧滑便能刮起一层柔软的碎冰。也许是该清冰了。清冰机就在冰场边上停着,有人正坐在清冰机里睡着了。空旷的两层空间里回荡着缓慢的钢琴曲。

    我跑到售票口。“一张票。”

    售票员瞅了瞅我,对着麦克风说:“只有计时的。”

    “能滑多久?”

    “先滑。”

    “先记账上。”

    售票员里都没理我便放我进了冰场。

    “你不想先回去试试看点唱机——哈,反正你早晚也得回去。”他摇摇头,懒散地冲我一笑。“我在那边等着你。”说罢他便转头离开。他穿着件棕色的夹克衫。

    站上冰,拿不住平衡,感觉自己随时都会摔倒。反而当我蹬起脚,在坑坑洼洼的冰面上滑了起来,我才站直了身体。我的手冷冰冰的。我的脚冷冰冰的。冰鞋紧紧地抱住我的脚,下面一股难闻的汗味。

    但是冰面广阔无垠。它更像是一片寒冷的沙漠,形态各异的山丘在风吹下挪动位置。我每蹬起一步,我让冷风吹醒我昏昏沉沉的头脑,世界看上去便和之前不大一样。温度,空气的稠度,冰的气味,灯光的色温,都在发生细微地变化。而我的冰刃扶过沙沙作响的冰,而我感觉我未曾离开。

    我听到了未曾结束的派对。他们仍然在庆祝。他们启开一瓶香槟,每个人都倒了满满一杯。他们戴着花哨的墨镜,嘴里含着哨子,彩色的纸屑落在头顶,缠在发丝上。我听到他们兴奋地倒计时:

    三——

    二——

    一!

    接着是酒杯清脆的敲击声。接着是聒噪的欢庆和呐喊。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仿佛全都在情理之中,如同落叶和蝉鸣一样习以为常。

    如果我继续在坑坑洼洼的椭圆形冰场上滑下去,白昼终会降临吗?或者时间会凝固于此,而我定格在一个完美的岛式舞台,如同玻璃水族缸里的热带鱼,如同撞向白织灯泡的飞蛾?也许在这种情境下,答案没有多少意义。闭上眼,我拥有全宇宙。冰冷潮湿的石壁是世界的边缘。我在那里,我在这里。我感到我的双眼辐射出微波,指甲泛着温暖的微光,头发发射出收音机可以接收到的电波。世界以一种前所未见的姿态呈现在我面前,而我所看到的一切都——

    无比宁静。就像心脏停跳时所获得的一瞬间的宁静祥和,短暂得如同一支射出的箭。但是那个瞬间,通过无法解释的宇宙法则,扩张到了时间的尽头。而我的身体,像船一样轻浮,充满了宇宙的每一个空隙。而我感觉我从未到过这里。

    我记得巨大的雨滴击打窗户,远处轰鸣的闪电勾勒出乌云的线条。

    我记得湍急的江流卷着瓦砾,人们痛苦的呼喊声被白浪掩盖。

    我记得蜿蜒壮丽的山脉拔地而起,在风和植物的打磨下形成壮丽的自然奇观。

    我记得巨大的齿轮运转着银灰色的蒸汽机器,金属挤压的声音震耳欲聋。

    我记得错综复杂的地下洞穴像蠕虫一样蠕动着石壁。尽头,一束乳白色的光像肺一样呼吸。它召唤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