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蓝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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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了结与治愈

    直到这天,姚薇和安源才知道女儿现今与顾言笙住在一处。

    纵然生气在所难免,但一想到对方是满分女婿顾言笙,便立马萌生出一万个放心,索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追究。

    从不甚舒展的眉毛可以见得,不忧心女儿给人家添麻烦是装的没错。

    顾言笙似乎摸透了两位老人家的心,忙赔笑说道:

    “叔叔阿姨如果信得过我,就先让阿觅在我这里住着,请放心,我绝对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的。”

    安薏却嘟嘟嘴,冷笑了一声:

    “爸妈,你们真的很过分唉!就这么不信任自己闺女是吧?我才不是那种…只会给别人添乱的小废物呢!顾言笙可以为我作证。”

    她扯了扯顾言笙的衣角,双颊浮现出点点红晕。

    内心os道:

    是,你是没委屈我,可…欺负的倒挺过瘾!顾月亮,不替我开脱的话你就死定了,小心我告诉我爸妈给我撑腰!

    顾言笙瞧见她那泼辣的小眼神,秒意会,无奈一笑,妥协道:

    “叔叔阿姨,阿觅绝对不会给我舔麻烦的,若在此期间产生矛盾,十之八九是我的错,要打要骂随便您!”

    于是,三两句话功夫,危险解除。

    因需开车,加之安家两辈人都没有嗜酒的习惯,顾言笙单喝了不少茶,甚至连一滴酒也不曾沾。

    告别时,已近午夜。

    持有22点必入眠良好习惯的安珺儿早觉困意袭来,不知已偷摸犯了几次瞌睡。碍于有客人光临的她,硬撑着让自己保持神智清醒。

    终究是过年团圆时分,按照常理,至少到大年初七,安薏应当被安排在收拾整洁的客房住下。

    顾言笙自然不好意思再打扰下去,抓准机会就提出告辞的请求。

    安源见老伴想要挽留,忙阻止示意,因为顾律师毕竟不及常人清闲,耽误了第二天日程难免会有些失礼,于是笑着回应:

    “那今天先到这里,言笙啊,叔叔阿姨对你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巴不得早点听你改口。安薏这孩子,其实挺不省心的,胆子大又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扛,让我和你阿姨发愁的不行!希望你能帮我们多照顾着她,你千万别把自己当外人,有什么事尽管找我们哈。”

    姚薇又补充道:

    “对了言笙,往后几天有空就到家里坐坐,阿姨下厨给你做好吃的!”

    安薏无语,呵呵一乐:

    “大可不必妈!这几天由你闺女做饭,您歇着就行。”

    夜深人静时分,轻松祥和的氛围格外突兀。

    在压抑孤单的家庭环境中野蛮生长的顾言笙,不由自主地唇角微颤,怔了许久才回过神,讲些客套话后便往酒店去了。

    一路上,他有想过今年留在上海,找个推辞不回苏州老家了。

    可一想起念高三的弟弟顾尧还住在只认钱的继父家里,便倒吸一口凉气,放弃了那个不负责任的想法。

    曾经在母亲面前,虽然他常常恃宠而骄,夺去了本属于自己的那份宠爱,还故意剪坏了那双爸爸用辛苦攒了一年的钱买的球鞋。

    但他终归也流着父母的血,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况且随着年龄增长,他越发懂事了,不仅学习成绩可圈可点,在生活中也很少给自己添麻烦。

    只是他的继父顾耀达,炒股成瘾不说,还对骗术了得的保健品讲座情有独钟,隔三差五的狂买一通,要钱的速度是日上层楼,在花钱方面毫不吝啬。

    顾言笙才不是软骨头,可没耐心任他肆意挥霍,只承担必需品开销及弟弟的学杂费,旁余一概拒绝,不给他留一分情面。

    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在母亲化疗期间,一天也没见着他的人影,后来,因有顾客提出高价索赔要求,厂子深陷经济纠纷,他才不得不惺惺作态,赶在母亲咽气前的最后几天以抚养弟弟成人为条件,成功骗取其积储一辈子的存款。

    母亲去世后,顾耀达于心不安,又念及顾尧跟了自己几年姓,才勉为其难遵守诺言,继续担任他的监护人。至少好人这个角色,需要扮演到小拖油瓶考上大学。

    这样自私到极点的人,要不是为了弟弟,顾言笙才不会理睬。他家欠顾耀达的,早就不知多几番还清了,亲人这层外衣,恐怕从没有真正存在过。

    每每想到这些事,顾言笙的头就莫名胀痛难忍。

    偏心至极的母亲和人性丧尽的继父,为何要让他承担纠缠不清的人情恩怨,而世界上真正深爱自己的人,却是人少之又少,好似命中注定,他只能独自承受这一切。

    顾言笙将车靠于路边,默默燃起一根烟,棱角分明的五官昏暗一片,双眸似被莹莹薄雾蒙住,只觉浑身冰凉无力。

    过年什么的,真是无趣又极易感伤,但至少今天,是个例外。

    初二下午,难忍空虚寂寞的安薏趁爸妈午休,偷偷溜出去,到超市简单采购了一些肉蛋蔬菜,想空降顾言笙处给他一个惊喜。

    就在准备敲门时,身后传来了电梯门开的声响,却半天瞧不见人影。

    这一下子引起了她的好奇,于是选择等会儿再进去,走到候梯厅一探究竟。

    我去!真的有人!

    那是一位十七八岁的男孩,神情紧张而畏怕,无助的眸光翕动,着实令人同情。

    五官清俊,体型修长偏瘦,幽黑的眼眸静凝着,孱弱而无害。他身着与寒冬时节并不匹配的单薄大衣,脸色煞白,眼角微微泛红,畏缩着躲在墙后。

    与安薏双眸交触时,他的瞳孔猛然一缩,连忙闪躲。

    安薏与这个男孩的确素未谋面,但,为何会如此熟悉,那种疏离感,甚至有些麻木,像极了一个人。

    久违的感觉,如同纯白的月光再次照耀在自己身上,那般美妙,不可方物。

    难道,他就是…顾尧,顾言笙小八岁的亲生弟弟?

    安薏思忖着,本打算去打招呼,可话还没说出口,男孩就转身躲在消防通道里,不肯出来。

    但,要比耐心,安薏绝对更胜一筹。

    她索性就站在原地等着,只是手中拎的袋子有些沉,本想抖抖酸楚的胳膊,却一不小心踉跄了下,装满AKS的袋子因没系紧,洒落了一地,几个苹果不偏不倚撞在门上,接连发出“咚咚”的声响。

    安薏命令自己淡定应对,长呼了一口气。

    不过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在房间内收拾行李的顾言笙闻声,还以为有人敲门,于是开门张望,把鬼鬼祟祟的安薏抓个正着,欣喜、疑惑、点点小委屈在瞬间交融,使他的表情有些许古怪:

    “怎么突然想起可怜你的留守男友了?怪不得刚才跟失联了一样,不过幸好,我还没吃午餐,别在外面傻站着了,快进来吧!”

    安薏几度开口,依旧拿不定主意是说还是不说,拼命的向顾言笙使眼色,示意自己身后有人。

    场面一时沉寂,反应过劲儿来的顾言笙停止讲话,故意将门关了又开,等那人主动现身。

    大约30秒后,男孩果然暴露了自己,重新背上略显陈旧的包,入了顾言笙的瓮。

    “哥,我…对不起,我不应该自作主张来上海找你的。”

    顾尧的话支支吾吾,甚至不敢与之对视。

    一旁愣住的安薏把手上的东西递给顾言笙,一把拉住他的手,尴尬的笑着,试图缓解这紧张的气氛:

    “小弟弟你好啊!我是你哥的女朋友,姓安,你哥经常跟我提起你,今天一见,果然又高又帅,跟我想象中的简直一模一样!”

    却是面色极冷的顾言笙接了话:

    “顾尧,进来给我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

    “……”

    所以,顾言笙这个魔鬼对亲弟弟犯得着这么严厉吗?

    安薏无奈的摇摇头,将顾尧的背包取下,跟在他们身后。

    顾言笙现兑好了一杯温水,边递给他边说:

    “你的胆子真是越发大了,过年不好好在家里呆着,竟然自己一个人跑到上海,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哥吗?”

    顾尧连忙接住杯子,语塞许久才低头解释:

    “我…我是实在没办法了哥!学校初五开始补课,因为高考报名,班主任通知上交户口本和相关证件,可我的…被继父给藏起来了,他威胁我,说什么时候收到哥的转账,什么时候才能把东西还给我。这两天他一大早就出门了,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没有钱,什么吃的也没有,还好我的身份证没被拿走,所以就向老师借了200块钱,买了一张动车票……”

    “你说什么?顾耀达,有什么资格任意妄为,妈辛辛苦苦存了一辈子的钱被他几天就糟蹋完了,还恬不知耻的一而再再而三管我要,威胁,哼!他也配?”

    顾言笙神情的愠怒已显而易见,拳头不禁攥的死紧,骨节的交触声若隐若现。

    无助的顾尧望着顾言笙,他很清楚,这世界上真心实意待自己的仅有哥哥一人,特别是这几年的照顾,已然足够多了。

    然而自己,却会对哥哥愧疚一辈子,特别是多年前那件仗着年纪小就任性而为的事——

    时间回到2010年的冬天,父亲去世的第二年。

    母亲突然宣布要搬家到苏州,因为年幼无知,他当时只觉得新奇好玩,将收拾出来的好东西都归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想当年,顾尧可是家中的小霸王。

    真真是被偏爱的有侍无宠,在未经哥哥允许下,擅自将那个包裹极其严实的纸箱打开,并且翻了个底朝天,瞧见一双球鞋已破旧的不成样子,索性就拿剪刀狂剪一通,还在上面用水彩笔尽兴涂鸦。

    还在放学回家路上的顾言笙根本无从得知自己的宝贝经受了何种苦难,直到亲眼目睹狼藉一片,顿时心痛不已,因情绪失控把弟弟狠狠推倒在地,然而却遭到了母亲的严厉斥责,甚至因为这件事,断了他整整两天粮,以至于在搬家路上低血糖发作,险些有生命危险。

    顾尧后来才知道,那双鞋可不一般,是哥哥最珍爱的东西,爸爸用存了很久的钱作为年级第一的奖励送给他的。

    哥哥一穿就是五年,那双鞋已破旧的不成样子,颜色从白褪至灰黑,边缘也被磨损的凹凸不平,连当作废品卖掉都会遭人嫌弃。

    ……

    顾尧倏地回过神来,几滴泪珠从他的眼角滚落,干裂的嘴唇翕动个不停,只是痴痴的凝望着顾言笙,一动不动。

    随着至亲的接连离世,哥哥便成为他仅存的靠山,况且自己早就不是被偏向的孩子了,懂事才能顺利长大、念书、乃至工作。

    顾言笙低眸敛目,神色骤然扫黯淡,讥诮的弯了弯唇:

    “我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人总要等事情闹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才会幡然醒悟,贪心不足蛇吞象,快六十岁的人了,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

    眼尾泛红的他冷冷盯着桌子上的玻璃水壶,坚决道:

    “既然如此,就休要怪我不客气了,正好,与那沉重的过去…做个了结。”

    说完,顾言笙便去阳台点起一根烟,只剩下客厅中的两人面面相觑。

    安薏于是停止揣测,轻轻擦拭掉顾尧眼角的泪痕,安慰他道:

    “饿了吧!你先坐在沙发上休息着,看会儿电视,姐姐给你做好吃的去,等我一会哈。”

    见他乖乖点头,就径直走向厨房,在转身的一刹那,安薏忽觉手尖一凉,而后立即消失,于是扭头面向他。

    “姐姐,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顾尧说着,抬起明亮如星的双眸,见安薏点了点头,又压低嗓音恳切道:

    “我…其实一直想对哥哥说声对不起。以前年纪小不懂事,做了一些错事。可高考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因为,我只有这一条路了。虽然我不清楚哥哥他是否依旧讨厌我,但我保证等一过18岁生日,上大学后就全靠自已生活了,不会成为他一辈子的负担。”

    安薏鼻头一热,内心深处有讲不出的触动,温柔的回应:

    “哥哥才没有讨厌你呢!我可以作证,他时不时就将你挂在嘴边,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未来几个月,你就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学习上,其他的事不用操心,你还有哥哥,还有姐姐,我们一定会拼尽全力保护你的,是你值得100%信任的坚强后盾。”

    顾尧的唇角终于漾起笑意,两颊隐约的酒窝微微显露,乖顺的模样可以用可爱来形容。

    没多久,热气腾腾的糖醋虾和葱油拌面便出了锅。

    安薏端上桌叫哥弟俩吃饭,自己则先行回避,于沙发上坐着。

    可怜她失望的是,吃饭过程中,两人没有说一句话,空气弥漫着浓郁的沉寂简直就是血脉压制。

    正无可奈何地愣着神儿时,她感觉脖颈忽有一丝温热,耳畔渐起微痒,熟悉的男声传来:

    “阿觅,我是不是太过仁慈了?你至于连自己的弟弟都保护不了,现在我想明白了,有些恩怨该了结就得了结,拖延只会让事态变得更糟。”

    顾言笙的脸颊被安薏用双手托起:

    “所以呢?下一步你有什么计划?”

    顾言笙思索片刻,冷笑道:

    “走法律程序,争取弟弟的抚养权,从此与他再无瓜葛。”

    安薏点点头,将手塞进他的手心:

    “我支持你!我们顾律师那么厉害,什么办法也不如这个简单粗暴,能尽早摆脱他的魔爪对你和弟弟再好不过了!”

    又略一迟疑,低声说道:

    “虽然我不知道你和弟弟曾经有什么过节?但只希望,你能与他和谐相处,你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得互相取暖才行。还有月亮,你刚刚真的有点太凶了,吓着孩子怎么办?”

    听到这时,顾言笙挑了挑眉,唇角噙着笑:

    “嗯,阿觅教训的是!不过你的孩子好可怜啊,竟然摊上一个我这么严厉的爸爸,心疼吗?”

    安薏小脸泛红,白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因房间分配问题有些尴尬,她在做完晚餐后,就回家去了。顾言笙不想让自己家的烦心事影响到她,就暂且隐瞒了返回苏州的具体时间。

    可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安薏就站在门外等着他们,把刚穿好外衣,携带极简行李的两人抓个正着。

    天真的顾尧还以为是哥哥的刻意安排,见到安薏姐姐,唇角的笑容格外灿烂。

    其实顾言笙早已预订好高铁票了,但昨天弟弟的突然出现,以及安薏的大驾光临,一时使他他乱了阵脚。考虑到车程不远,几番犹豫之下,最终选择自驾前往苏州。

    由于起的过早,坐在副驾上的安薏难掩困倦,顾言笙专门将车靠向临时停车道,并脱下自己的西服外套轻轻盖在她身上。

    美美睡上一觉后,在一处肉眼可见有年头的住宅小区大门附近,安薏发现车厢内仅余自己一人,顾言笙和弟弟早就不见了踪影。

    真要被他气死了!

    顾言笙干嘛要将自己留在车里,令不知该去何处的她一时无所适从,恨不得立刻插上钥匙甩掉顾言笙返回上海。

    安薏打开车门,徘徊在距车不远处。

    这片住宅修建年代较为久远,只有两栋楼并排而立,其实先前甚至有十余栋,因为老旧小区拆迁力度的不断加大,成为了政策干戈之下的漏网之鱼。

    于是,安薏走入最近一栋,支愣着耳朵一层一层向上爬。

    她突然想起某天晚餐时顾言笙无意谈起老家房子的情况,如果没记错?应该是401或501,只是单元序号记不太清了。

    索性就先到四楼停下,瞧见一间屋子大门半开,氛围极其沉默,许久也没有人讲话的声音,电视广告中的叫卖声此时却格外凸显。

    安薏悄悄靠近,透过门缝观察着,俯下身,暗忖道:

    这里…就是月亮在苏州的家吗?可惜却没得到半分温暖,大年初三,本应阖家团圆的日子,却要大闹一场,各奔东西。

    正当此时,一扇暗无光泽的门,难掩陈旧,想到顾言笙少年时的经历,安薏恍然了半响。

    由于隔音效果欠佳,屋内的大小动静赤裸裸的曝光着,至少能够使安薏听得一清二楚。

    很显然,顾言笙也才刚进门没多久,对方近乎一声不吭,不用想也能感受到屋内气氛一片森然。

    “继父过年好,只是今天,我并不是单纯来给您拜年的。”

    顾言笙沉声说道,语气如往常般平静。

    而后是一阵冷笑,透着一股尖酸刻薄劲儿:

    “哼!老二是找你去了?挺有能耐啊!你说我辛苦供养你俩到这么大也不容易,管你要钱是我应得的好处,总不能出息了就做一个白眼狼吧!”

    男人的声音苍老而略带沙哑,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应是顾耀达没错。

    顾言笙没有丝毫愠怒,依旧淡淡的说:

    “白眼狼,继父能理直气壮的说出口,我都替你蒙羞。”

    他顿了一顿,接连补充道:

    “我来只是想通知您,我已向法院立案庭提交诉状,顾尧的抚养权你若视作负担,我定不会强求,等法院受理后,我们开庭见。”

    顾耀达气的声音都在颤抖,破口大骂:

    “你个狼心狗肺的钟生!要不是我好心收留你们母子三个,你能有今天?还拎勿清到法院告我,好大的本事啊!都这把年纪了,我才不怕呢,要是再见不到钱,你弟弟就甭想参加高考!”

    顾耀达大概是白白浪费了口水,还不及他说完,顾言笙就夺门而出,甚至没正眼与他对视。

    空荡房间里,一如既往的匮乏生气。

    只留得顾耀达眼眶通红,布满血丝,弯曲的脊背猛烈抽搐着,差强人意的普通话用来破口大骂反倒极为流畅。

    咣当。

    关门的声音干脆利落。

    与此同时,神情复杂的安薏映入顾言笙眼帘。

    顾言笙仅愣了一瞬,便径直牵住她的手向楼梯走去。

    4层楼的高度,两人没多久便置身单元门口。

    因有所顾虑,安薏几番张口道:

    “你和继父的关系,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或许你们可以好好谈谈……”

    顾言笙冷笑一声,打断道:

    “挽回?呵呵,阿觅你太天真了,我并不是没有试图做过。顾耀达这个人贪得无厌、人性扭曲,身为合法监护人连孩子高考这种大事都能当做威胁的筹码。”

    他顿了顿,语气充斥着无奈:

    “更可恨的是,他主动承担监护责任只是为了顺理成章的接管我妈名下的存折,她存了半辈子的钱,被顾耀达用两个月不到就给生生糟完了。”

    安薏只觉胸口沉重,似附着有千斤巨石,长吸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抱歉月亮,我应该搞明白情况再说的。”

    她抿抿唇,强挤了一抹笑:

    “顾律师现在这么厉害,才不怕他呢!以前忍气吞声这么久,可要趁此机会把新帐旧帐一起算了才行。开庭那天…我能不能坐在下面旁听?”

    安薏满眼期待的望着他,见他没有丝毫犹豫的应了好,眉目间的阴霾瞬间散去,紧紧与他拥抱在一起。

    转眼间,开庭的日子如期而至。

    向来以辩护人身份出庭的顾言笙,今日作为原告一经登场就博人眼球。毕竟是私事,太多人知道容易引得议论,所以辩护律师的重担自然落在好哥们儿罗承宇头上。

    官司是以证据取胜的,此时此刻也不例外。

    性情吝啬的顾耀达舍本请了个高价律师为自己辩护,但碰上的对手可是尚言的核心人物之一,终究还是不自量力,证据确凿在所难逃,奋力反驳也只配称作为狡辩。

    甚至,根本用不着打出法官和检察官的人情牌,天秤就自然而然的偏向顾言笙这边。

    像这种亏本生意简直能将心胸狭隘的顾耀达逼疯,眼看就要输了官司的他,再也不能端坐安稳。

    因此,在轮到被告发言时,顾耀达实在无法平心静气的回答问题,“腾”的一下站起来,咄咄逼人道:

    “去他妈的公平正义!依我看,你们早就串通好欺负我这个无权无势的老人了!虽然我只是个继父没错,但若没有我,顾言笙能有今天的风光?真是笑话,一个竟然晦气到把亲生父亲克死的混仗东西,还好意思理直气壮的告我。”

    说此话时,他特地偷瞥了下顾言笙,语调变得越发跋扈:

    “唉!白瞎了当年我的善心,偏偏收养了这样一个畜牲玩意,造孽啊!”

    法庭之上,众人面面相觑,局面一度陷入混乱。

    本以为安静下来就能恢复正常,然而,更令人惊慌失措的事发生了:

    原告席上的顾言笙满头大汗,豆大的汗珠从红胀的额头滚落,从脸颊乃至双腿都在不住颤抖着,手部青筋暴露,嘴唇惨白,神智也不甚清醒,连正常呼吸也成为一种奢求。

    罗承宇搀扶住他,嘴里不断讲着要镇定深呼吸。

    坐于正中高台处的法官见状,随即宣布休庭。

    事态演变的十分紧急,听众席上的安薏再也无法不管不顾,从保安拦截的双臂冲入,直奔顾言笙而去。

    “快帮忙叫医生啊!刚才还好端端的,怎么一下就变成这样了?”

    安薏一边轻抚他的背,一边急促喊道。

    没多久,几名医护人员便小跑着将顾言笙带走,顾耀达也同样被吓了一跳,呆立于座位侧旁,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视着他。

    就这样,庄严肃穆的法堂倏然间变得喧嚣嘈杂,热闹的集市与之相比,仿佛都要逊色几分。

    顾言笙被带入不远处的休息室治疗,安薏与罗承宇紧跟其后。

    为减少对病人的打扰,根据医生的建议,有眼力见的罗承宇主动离开房间,在附近角落处燃起一根烟。

    医生将几粒缓解应激反应的专用镇定剂递至安薏手中,又详细检查了他的情况,最后把相关注意事项全部告诉她后,才拎着大小医箱纷纷出门。

    眼角噙着泪水的安薏,心疼的将顾言笙揽入怀中。大约一刻钟后,他才基本恢复了意识,缓缓睁开双眼,语气略显虚弱:

    “阿觅,刚才我…没吓到你吧?是个老毛病,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

    安薏的心依旧悬着,硬着头皮问道:

    “你什么时候还这样过?是因为顾耀达说的那番话吗?”

    顾言笙略微迟疑,点了点头,紧接补充一句:

    “我也没想到,竟然会旧事重演,我依旧承受不住克父这两个字的重量。”

    安薏却摇摇头,忽然微微一笑,波光潋滟的眸子宛如闪烁星光,动情地说:

    “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都生活在自我谴责之中。可月亮,不是这样的,你从未做错过什么,是这个世界对你太过严苛,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把意外的发生归咎于同样为受害者的孩子身上,似乎这样就万事大吉了,自己一点责任也没有,欺负你无力反抗,也不忍心辩解什么,只是,没有人在乎你是否会受伤。”

    安薏仰起头,试图将拼命打转的泪水憋回眼眶,平息了半响,才定定地望向他,往后的话,近乎一字一顿:

    “我好后悔,没能在你心灵最脆弱的时候陪在你身边,但月亮…你要记住,无论外界发生什么,我都会无条件的信任你,愿意做你一辈子的退路。所以尽量克服这些恐惧吧!有我在呢,别怕。”

    此时此刻,时光定格。

    顾言笙眼眸中的黑暗被瞬间驱散,取而代之的微光,比星河长明还要闪耀几分。

    四目相对的两人,唇畔都染起了清浅笑意,如烟如素,恰似寒风遇骄阳。

    顾言笙做梦也不敢想象,某一天会有人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正是因为未曾有过,才显得格外珍贵。

    回想起过去,被指责的多了,这个荒唐的罪名也就不知不觉被他接受了,大概父亲的突然离世,真的像母亲与继父说的那样,是自己的命数所致。

    但,从今日起,凡事种种,皆为序章。

    顾言笙不再畏惧什么了,安薏使他梦想成真,彻底向孤军奋战告了别。而那个折磨自己长达十年的心结,也终于有人帮忙解开了。

    舍不得放开安薏的他,双手的力反而愈渐增大,使安薏差点叫出声来:

    “哎呦…好了月亮,松开手吧,你弄疼我了。”

    顾言笙这才反应过来,忙缩身坐好,微微挑眉,面露愧意道:

    “我可真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坏家伙,竟欺负到自己的小麦哲伦星系头上了。”

    安薏眉头一皱,小嘴一嘟:

    “净说些我不知道的词,小麦哲伦星系…是不是很亮啊?”

    顾言笙抿起一丝浅笑,思索了许久,回应道:

    “科学尚无定论,但对我而言,却是足以照亮全世界的存在。因此恨不得自私些,将它独占。”

    安薏微微一怔,忽而噗嗤一笑,眸光清澈如水,小声的说:

    “既然月亮有这么重的私心杂念,那我就慷慨一把,批准了!”

    一剂轻柔的吻,恰印于安薏眉心处。

    随着温存的逐渐散去,安薏睁开眼,发现刚刚还在拥抱着的人早已不见了身影。

    无需多问,顾言笙的去向她心知肚明,一定是了结那桩私人恩怨去了。

    至于自己,很荣幸能够成为对于他而言意义非凡的人,作为治愈的存在,陪伴其左右。既然已然置身其中了,便是一辈子的事,任谁也无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