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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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歪州西南角,华仕城。

    一名男子,披头散发,衣着不修边幅,抱着个小箱子,走进了一家典当行。

    不一会,这男人走出典当行,手里提着一串银币。转头又进了一家酒馆,要了一壶酒,几盘小菜,独自吃了起来,旁若无人。

    吃到一半,一个小伙子慌慌张张跑进来,找到这个男人,“你果然在这!越辉兄,出事了!有一群人站在你家门口不知道想干啥,看衣服像是都城来的!……不会是梁公派来的吧?你快回去看看!”

    这里的人,敢直呼天子的姓。

    “云鹤想起我来了?”男子念叨着,“哎,先不管,我好不容易进城一趟,让我把酒喝完。你该干嘛干嘛去。”

    ”那些人像是等了有一会了,越辉兄你不怕惹上麻烦吗?”

    “……”

    越辉没有再理这小伙子,于是他惺惺地走开了。

    吃饱喝足,这位男子才晃晃悠悠地走回家。

    赶了两天的路,袁梦一行人来到了华仕城下辖的一个县里——而这华仕城,就是梁云鹤的故乡。袁公此来,不为别的,就为了这位叫越辉的叁能力者——他曾听圣上提起过这个人,他淡泊名利,梁云鹤刚即位时请他来都城做官,他都拒绝了。

    正值国家有难时期,无论如何也要把他请出山!

    因此,袁梦放低身份,当听到越辉的门童说先生进城去了时,他也没有派人把他叫回来。自认能言善辩的袁梦看到这人以这种模样出现在自己眼前,竟迟迟想不出说什么。

    是越辉先发话了:“敢问先生尊姓大名,来找小人有何吩咐?”

    袁梦一抱拳:“先生,打扰了。在下柒朝丞相袁梦,想与您商量些事情。”

    “噢!您就是袁梦!久闻公之大名,今日有幸相会!小人名叫纪越辉!”说着,这男子挺直腰板,然后向袁梦微微一鞠躬。

    袁梦也鞠躬还礼,但感觉动作十分不自然。

    不卑不亢,真正的不卑不亢!

    这就是袁梦真实的感受,此人与他曾经见过的庶民截然不同。墨馨年间,袁梦经常喜欢到各地走走,去体察民情。那些平民自然是没见过他的,而知道他是袁丞相后,无不是惊的声音颤颤巍巍,甚至吓得跪地磕头;接着就是歌功颂德,争相邀请袁公到自家做客。他袁梦的名号太响亮了,谁都知道他是一代竭心为民的贤相,这是他走到布衣中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因此眼前的这个人这样的反应,他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敬佩!袁梦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敬佩。但他心情很快又沉重下来:主上请不动他,我又又何把握说服他出山?

    “袁公,请进!寒舍比较破旧,还望袁公莫多在意!”

    袁梦回头跟随从吩咐了几句,便随纪越辉进屋了。

    “给客人倒茶!袁公,请坐!”

    纪越辉的家看着挺乱,窗户又小,整个儿黑黢黢的。但请得起几个门童,说明不是很穷,可能只是喜欢这种状态罢了。

    “袁公,敢问是云鹤派你来的吗?”

    嘶——这话进了袁梦的耳朵,他感到极为刺耳。首先,他竟然直呼主上的名!哪有人敢这样的?其次,这话听着就不太友善,什么叫“派”?

    袁梦在心里对自己说:可能只是这人不太会说好话吧。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回答:

    “不是,我自己要来的。其实我来之前都没亲自跟主上说呢。”

    “啊?那云鹤……”

    “停停停!哎我说朋友,你为什么要直呼天子之名呢?这可是不敬之罪啊!”

    “哦!真抱歉,说快嘴了。我纪越辉愿听王法处置。”

    不对劲!他要是就喜欢这样喊,那早就被逮起来了——哪有人从来不说漏嘴呢?甚至当着我,丞相的面,还这样称呼!

    “不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请问先生以前跟我主熟吗?”

    “呼——吓我一跳。那小人就如实告诉袁公吧,我比皇上大两岁,而且他住城里,我住县上,其实交往并不是很多。但是这块儿就我们两位叁能力者嘛,肯定会相互认识的。我俩关系不算很密切吧,但也还不差。那时候我就喜欢叫他云鹤。袁公你也知道,他是前年即位的,不算久,导致我们这很多人都还像原来一样称呼他,连华仕的太守也是。”

    “喔,那先生与我同岁啊。”

    “是吗?小人真是不胜荣幸了,哈哈哈……来,喝茶!”

    片刻的停顿后,袁梦又继续问:“请问先生,或者说这片地区的人,对当今天子的评价怎么样呢?”

    纪越辉抓起桌上一颗瓜子嗑了起来。嗑完才抬头看向袁梦,“评价?嗯……不好也不坏吧。或者说,毕竟是老乡,华仕这里尊崇他的人还是蛮多的,但外地可不是这样了。”

    不好也不坏?

    这是个很差的评价了。柒朝国君都是天选的明主,历来大部分君主都广受崇敬。而这种折衷的评价,仿佛执政的是个庸主,没有给百姓一点恩惠。连主上的乡人都这么评价,那其他地方的人……

    “是觉得主皇帝做的还不够好吗?”

    越辉又稍作沉吟,回答:“这样说吧。当今天下纷乱,连年欠收,百姓日子过的是越来越差。这就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一定是当朝者的问题。你当宰相十几年了,你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祸乱又与新帝即位时间相同,那就肯定是皇上的问题啰!”

    “怎么会这样以为呢?主上在位虽然不久,但也没有做过任何劳民伤财、鱼肉百姓的事吧?”

    “这是最基本的,仅凭这些还达不到‘明主’的美誉。况且他在位不久,没做出什么成就,反而国家出了乱子,很多人就把责任归因于他,有时还传出谣言,说他荒淫,说他放任贪腐……”

    这……如果百姓真这样想,那难怪有人要反了。但那本就不是主公之罪,根本原因是这突如其来的天灾啊!……难道真有人在暗中操控这一切?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纪越辉也没有发话,而是不停的磕着瓜子。

    “请问先生现在从事何种职业?”

    “无业游民!”越辉回答的倒是很爽快,“能找到工作我就去做,找不到就在家歇着,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拿出去当。”

    “这不太好吧?你要是长时间没收入,很快就没东西可当了。……先生,正值国家危难时刻,何不一起来共扶柒室,那才能体现出人生价值!”

    袁梦没敢以高官厚禄相诱,他怕这种话一说出嘴对方就不干了。

    “哟……终于说到正题了嘛。但是,请恕在下没有此意。”

    “啊……为什么?忠君爱国,不应该是每个人的基本素质吗?”

    纪越辉放下了手中的一把瓜子,正色道:“在我看来,我们要爱的是这个国家,而不是这个朝廷、这个朝代。如果是外敌入侵,我必然第一个站出来,尽我所能抵御外侮;但当今之局面,是我国内政问题,是有人想把‘柒’这个国号换一下,——抱歉,我不站任何一方。”

    “但是内乱不先解决,我们如何有精力去抗衡外敌?”

    “丞相,我听说朝廷已经发兵卓州了。如果我没猜错,这场战争是你主导发起的吧?恕我直言,您真的认为通过暴力,灭掉一个个叛逆的地方势力,这个国家就太平了吗?”

    “……”

    纪越辉站起来,“我不这样看。历史的发展是人民的选择,如果一个朝代不再被被统治者支持,那么它必然会覆灭,而这不是暴力镇压能解决得了的!”

    从来没有人跟袁梦这样说过话,就连他的君主都不敢这样说他。袁梦有些惊讶,可并没有生气。

    “先生,您误会我的意思了。”他急忙解释,“要知道一个地方的统治者,可以轻易地掌握当地的舆论、控制人民的思想。而当今社会出的问题,是天灾引起,墨馨末年就出现了,根本原因不是这一位皇帝的错!而野心家们则是嫁祸我主以离散人心,获得大家盲目的支持。况且《孟子》有云“春秋无义战”,征伐自天子出才是合乎道义的。铲除野心家,让人民重新认识真相,这就是我东征的目的和底气!”

    “嗯,我明白。我知道梁云鹤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从来没有信过那些谣言。但我还是不赞成用武力解决这个问题。”

    袁梦站起来,叹了口气,“我也不想,这是下下策啊。可是我别无他法,总不能等到反对势力把朝廷端了吧?只有战争是为了和平,只要我们戮力同心,为国而战,柒朝的和平就早一天到来。”他踱到窗边,望着那少数几缕透进来的光芒。

    “那袁公希望我做什么呢?”

    袁梦立马回过头。有戏!

    也许是受到“和平”二字的触动,也许真是袁梦的话让他有所感——至少这个男人,已经有了出山的打算!

    “眼下,当然是加入我们出征的队伍!或者你也可以选择留在歪州,防备其他势力的趁火打劫。”

    “行,但我有个条件。”

    “你尽管说,我袁梦一定尽全力满足你!”

    “一旦战争结束,请允许我立刻解甲归田,不再参与柒朝的事情。——对了,工资要结。”

    ……就这要求?

    袁梦不怕对方狮子大开口,但属实没想到这“要求”并无任何的索取。

    “先生,得胜之后你也是一位大功臣,财产、地产可任你选择,真的没有其他需求?”

    “你可知道我当时为什么拒绝云鹤的邀请?”

    “……”

    “倒不是我不想追名逐利。伴君如伴虎,袁公难道忘了陈国的建国史了吗?”

    陈国是柒朝西边的邻国。一百年前,陈国开国皇帝通过暴力夺权掌握了整个国家,而几年后却发生了一场可怕的政治惨案。除了个别还乡的功臣,大部分开国将领都没有逃过兔死狗烹的结局,死在了自己的主公手上。

    “越辉,那是个例,你完全没必要因此否认所有的君臣关系。况且你知道,我主绝对不是那样残暴昏庸之人。”

    “是……袁公,我更多的是在提醒你,不要功高震主。那才是危险的根源。”

    “……”

    袁梦没想过这种问题。他素来谦和有礼、一身正气,没有人怀疑过他有二心。可越辉的语气中却充满了不信任,那是对谁的呢?

    越辉转身拉开一个抽屉,翻出了一个鸟嘴形状的面具。

    他面对袁梦微微一礼,道:“参见丞相,臣纪越辉,愿加入柒朝东征军,同诛逆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