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慕色昏昏沉沉睁开眼，发现自己在朵朵床边睡着了。

    朵朵睡得正香，慕色给她掖好被子关门离去。

    头疼。

    她慢悠悠走回病房，刚好看见护士。

    “你跑哪儿去了，查房都不回来。”

    “对不起，我刚才有点事。”慕色揉揉头。

    “躺下吧，该换药了。”

    护士一抓她手腕，怎么有点热。一摸头，果然发烧了。

    “伤口有点发炎。吃点消炎药吧，再挂挂水。”

    慕色又倒下了。她正琢磨怎么搪塞付司，一扭头，人已经来了。

    完蛋。

    付司虽然没说话，眼睛已经训了她八百遍了。慕色认怂，低头不语。

    “你真是……”付司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看她这样又不忍心说。

    “咱们是对等的朋友关系，不是上下级。付老板训手下训多了吧。”

    “好好好，那算我求你，老实点儿养病，成吗？”

    “好，既然你都求我了，那我就不动了。我一定好好躺着。”慕色突然打了个惊天大喷嚏。

    “你还是离我远点吧，别再传染给你。你要是有空，替我看看朵朵。”

    “行，饭给你放这了，饿了自己吃。”

    欸，谁能给她一碗魔法蓝莓汤啊，她不想当人了！

    慕色这一睡就睡到晚上了。

    她迷迷糊糊醒来，护士刚进门准备给她打吊针。

    “护士姐姐，我好多了，不用打。”

    “这我说了不算。”

    “我晕针……”

    “少来。”她麻利地把针头扎进她血管。“医生缝针你都要看，我晕针你都不可能晕。”

    慕色瘪瘪嘴，嘟嘟囔囔说自己等会儿还要下去。

    “你也去楼下凑热闹啊，你老实呆着吧。”

    “热闹？什么热闹？”

    “没什么。老实歇着吧。”护士拿着托盘离开了。

    不只怎的，慕色这心突突直跳。

    不对劲。

    她直接拔掉针头，拿起床边的钢笔就往外冲。

    十层，九层，到了。

    前方闹哄哄的，围了许多人，慕色赶紧跑过去，艰难地挤开人群。

    “那你们报警去，去啊？”张国强嚣张地指着面前的中年男人。

    “我们募捐的钱是给孩子治病的，你们不能这样啊！”

    “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朵朵呢？！她是你们的孩子啊……”

    慕色看看朵朵，看看朵朵妈，看看张国强，看看那几募捐者。

    上次来看朵朵的姐姐也在。

    “这是我的孩子，怎么治我说了算！你们再拦我我真报警了！保安你干什么呢，还不把他们拉走啊。”

    “你们还是人吗？！你们怎么能这样……”无力的哭喊在现实面前，微不足道。

    慕色一时无法处理信息，她只想起一句话。

    “在这里，任何超脱飞扬的思想都会砰然坠地的，现实的引力太沉重了。”

    “妈妈，妈妈……”

    朵朵在哭。

    “妈妈，我想活，咱们不走好不好……妈妈……”

    火种在燃烧，她也在燃烧。

    混乱的、疯狂的、痛苦的，像是电影闪烁的画面。她也在闪烁，闪烁……

    围观群众的摄像头里，她确实闪烁了一下。

    所有人都想不到，那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会冲过来抢走孩子。

    她直直冲过去，一把推翻秦玉溪。也许朵朵知道姐姐是来救她的，她乖乖跑进角落，躲在姐姐后面。

    “都别动！”

    慕色一口咬掉笔盖，拿起笔尖对准动脉。“再过来我就刺进去！”

    变故发生太快，所有人霎时都变得寂静，接着发出更大的吵闹声。

    “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吓到我！”

    “声音大就赢了吗？！”浑身难以克制地战栗，但她此刻无比清醒。“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现在还是人吗？！”

    她其实感知不到什么，恐惧，担忧，或者身体的疼痛，通通都见鬼去了。她只能感知到朵朵的小手牵着自己，用力而坚定。

    “朵朵，捂上耳朵。”小手缓缓挪开，她往后退半步，握上朵朵的胳膊。

    她压根没听张国强骂了什么，见他忽然上前两步，慕色把笔尖压得更深。

    她应该庆幸笔里是红墨水。

    见她已经冒血了，张国强顿时不敢动了。

    “退后！再过来一步你就是杀人犯！”

    “你到底想干嘛？”

    “我要你们给朵朵治病！我要你们救自己的女儿！”

    她声音并不算大，却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

    “姑娘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警察制服晃眼，此刻她却视若无睹。

    “不关你们的事。她才六岁，六岁啊，钱都够了，骨髓也有了，你们凭什么不救她！？”

    慕色恶狠狠瞪过去，笔尖压得越来越使劲，更多墨水涌了出来。

    人群爆发出几声尖叫，场面愈发混乱。

    “救不救她！”

    “你们快答应。”警察靠近张国强。“先稳住她，其他都好说。”

    “想骗我，先稳住我是吗？”慕色又不傻。“这么多人，这么多摄像头都看着呢，张国强，秦玉溪，你们救不救？”

    “我们，我们……”

    慕色在死角，笔尖还抵在脖子上，警察很难在不让她受伤的情况下制服她。

    “说话啊……”

    “小姑娘！小姑娘你别冲动啊，你还年轻呢……”捐款的姐姐泪流满面。“你别做傻事啊。”

    慕色冲她笑笑，目光又恢复了疯狂。

    “如果我死了，那就是你！”慕色死死瞪住秦玉溪。“还有你！是你们杀了我！”

    “姑娘你千万别冲动，我们警察叔叔在呢，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说。”

    “我就想求个公道，就要他们救自己的女儿！救不救！”

    鲜血已经染红她的脖子了。

    “救不救！”

    更多的血涌了出来。

    “疯子……疯子……”

    张国强颤着嘴唇喃喃自语。

    她已分不清淌下的是血还是墨汁。

    “慕色！你冷静！”

    付司来了……

    她只乱了一秒。

    “你别过来，别说话。不然我一样死。”

    她看着付司的眼睛，其实又什么都没看。她丝毫不恐惧，也不会疼痛。她疯狂的战栗只是因为那悲愤到欲呕的愤怒，那快要冲出身体的悲哀。

    也许再晩一秒，她真的就刺下去了。

    “救！我们救！”“我们救！！”

    火焰忽然熄灭了，余烬里，是一滴眼泪。

    蓝色的，宝石蓝。

    呆愣的朵朵，冲过来的人。

    付司，对不起，我闯大祸了。

    “滴、滴、滴……”

    她缓缓睁开眼。

    “你怎么又来我梦里了。我其实，真挺不想看见你的。”慕色艰难地挪动胳膊。

    “别动。”付司沉声按住她。

    好痛，浑身都痛。

    “这是现实啊……那我更不想看见你了。”她想笑笑，但脖子忽然一痛。

    “我说了别动。”

    付司声音很怪，像是马上要爆发的哑炮筒子，努力压着火，尾音却又发颤。

    “朵朵她……”

    “她没事，她父母已经交了钱，准备手术了。”

    “真好。”慕色看看头顶的白炽灯。

    那种洁白让人泫然欲泣。

    “付老板，你哭了？”

    付司沉默。

    泪水奔涌过脸颊，她的声音却毫无波澜，只是带了歉意。

    “对不起，吓到你了。”

    她抬起手想拍拍他的头，但是够不到。

    付司握上她的手，依然沉默。

    “我知道我扎的是静脉，而且我有分寸，死不了……”

    “你还很得意是吗？”

    “你别这样，我害怕……”

    “你还知道害怕是吗？”

    他声音冷得要结冰，但那颤抖是她从未听到过的。

    他真的被吓到了。

    “好吧，你骂我吧。我知道我是无敌大混蛋，我只会捣乱，我，我脑子有病，我还麻烦警察叔叔……”

    付司已经抓狂几个小时了，但看着眼前醒来的人他更抓狂了。

    “慕大小姐，我知道您天天想着拯救世界，我知道您满脑子都是守护正义，但是麻烦您拯救世界前先掂量掂量自己，行吗？哪有救人拿自己命去赌的？你是超人还是蜘蛛侠啊？”

    “可能我是黑寡妇……”

    “别打岔！你就这么一条命，你死了你家里人怎么办？还有什么叫我别说话不然你一样死？你要当着我面自尽是吗，你知道我看你倒下的时候有多害怕吗？”

    他声音都要抖出音阶了，居然还能条理清晰地骂她……

    “我是怕你财大气粗要自己出钱救人……你说的都对。”

    慕色抹一把眼泪。“但是我当时，真的没想那么多。我可能确实疯了吧，一股脑就冲过去。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能这样救朵朵，她还那么小，如果我不救她，她，她就真的没人管了……”

    慕色忍不住想哭，可脖子一抽就疼。

    “你冷静，冷静，别把伤口弄开了……”他声音软下来，拿纸帮她擦掉眼泪。“我不想骂你，但是我真的……”

    “我知道，我确实太疯了。”慕色努力平复心情。“我不该那么说的，我也不是真的想死，演戏不得真点嘛。”

    付司抹掉眼泪。“我造什么孽了认识你。”

    “哈哈，后悔了？晚了。好了好了，堂堂大公司CEO要坚强点，我不是没事嘛。”

    “你同学在外面等你呢。”

    “啊？我最怕别人来关心我了……”

    “好好享受吧，这是你应得的。”

    “付老板、付叔叔、付大哥！亲舅舅！别走啊！……”

    门口的同学已经蠢蠢欲动了。

    救命啊……

    “我真没事，就是当时情绪有点激动啦。她父母太过分了，拿着别人好心捐的钱不给孩子治病，我和那个孩子认识，当时也没办法就冲动了……”

    “你吓死我们了。”

    “你可太勇了。”

    “你看你都火了。这视频网上到处都是。”

    标题几个大字——“女大学生为救妹妹以死相逼父母”。

    噗……

    “好了好了，大家让慕同学好好休息吧。”

    听见导员的声音，慕色真的想原地去世。

    “赵导好。”她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

    导员关上门，缓缓坐下。

    “小慕，身体没事吧。”

    “我没事了。”

    “如果平时学习压力大呢，可以跟我反映啊。就是，遇见事的时候呢，不要那么冲动，如果压力不好排解，那也可以找医生求助嘛，大家都会帮你的……”

    “嗯嗯，您放心。我没事，只是当时有点激动。以后我做事会多考虑的，抱歉让您担心了……”

    导员离开，付司走进屋。

    “说什么了？”

    “总而言之就是，我有病，该去看医生了。学生会恐怕也要裁了我。”

    “你是怕他让你休学？”

    “嗯。”

    如果她查出心理问题，恐怕导员会强制让她休学。

    “我保证我真的不会自杀，也不会伤害别人的……我不能休学，不然我爸妈会很难受的。”

    “没事，我可以让你的诊断结果毫无问题。”

    “付老板。”她忽然认真瞅他。“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帅吗？”

    “嗯？”

    “就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