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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囊中颖脱锥(七)防不胜防

    宇文策口吐浊气,竖掌胸前轻诵了句“南无阿弥陀佛”,继而昂身而起。他两、三步跨至台边一跃而下,俯身冲仍仰面朝天、一脸愕然的蒲鲁虎伸出手来,淡然道:“多有承让!”

    直到这时,人们才从刚才那电光石火的一幕中缓过神来。欢呼声、惊叹声、惶惑声鼎沸激荡,各种情绪如脱缰奔马,一俟奔放,再也无法收拾。当然也无人出来收拾,因为就连高高在上的皇帝本人都龙颜大悦,抚掌大笑,正冲左右举杯索酒呢!

    “原来如此!”表字子胤的青年把指节捏得噼啪响,探身前倾附至袁聚耳侧,向一知半解的使主大人称赞道:“大人,这宇文策真是好生了得!”他双目大放异彩,一边一瞬不瞬地盯着宇文策,一边毫不掩饰内心兴奋地解释着:“他先是煞有介事地打出佛门神通的幌子,如此招摇其行,大造声势,任谁都对他半信半疑,自然把那肃慎蛮子唬得心中发虚,不得不试探下虚实,而他便有了可趁之机。其次,肃慎蛮子高壮过人,他席地盘坐,看似不利,可彼此高低相差悬殊,对方行动反而受制,能用的试探手段更是有限,只要他前屈闪躲,十有八九是能避开的,此为扬长避短。至于这背身对敌嘛,既能故布疑阵,迷惑人心,又能顺势蹬踢,出其不意,虽然兵行险招,但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用得好则事半功倍。说起来那肃慎蛮子倒也有些急智,还想得出鸣鼓偷袭的阴招。可惜啊,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枉他自作聪明,却不知自己早已被人家算计得死死的,若我所料不差,宇文策双掌贴地,便是借台板吃重振颤探查对方动向吧。哈哈,他简直是把自己当成一只网中蜘蛛了啊!有趣,实在有趣!嗯,如此一来,肃慎蛮子偷袭不成,先担惊后受怕,再吃亏,到头来发觉竟是杯弓蛇影,大人以为他会如何?自然是气急败坏,轻敌冒进,一着不慎被对方使巧战胜,便也不足为怪了!要说宇文策所使技法固然有独到之处,可依我之见,他把握人心的谋算与布局,才真令人大开眼界啊!”

    “哦?既然子胤对此人如此高看,何不解衣登台,与他放手切磋一番?良机难得,正好也让北人领教下我大梁将门虎子的厉害!”

    “大人明知故问,何必借此揶揄我?家父行前可是三令五申,严禁与北人争强斗勇。如有违犯,家法处置,严惩不贷!说来惭愧,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是半点不惧,偏对那一月闭门禁足最为怵头,岂敢违逆父命!心中技痒不假,利害相权之下,也只好遗憾作罢。不过嘛,我陈玄都深信,有朝一日必有良机,与这个宇文策好好会一会!”姓陈名玄都的青年起先苦笑搔头,忽然话锋一转,似有预感地说着眼下看来很是不着边际的话。

    “是啊,后生可畏,来日方长!”袁聚看着青年脸上的笃信不疑,不无感慨地叹道。随后他便斟饮不语,却在心里把“宇文策”三个字反复念叨了几遍,仿佛要借肚中酒浆品咂出些别样意味。

    “滚开!我蒲鲁虎虽输,可还用不着你来假惺惺卖好!”蒲鲁虎嫌恶地甩手扇开宇文策的手掌,独自撑地坐起,晃了晃仍有些眩晕的脑袋,根本懒得理睬对方。宇文策见状知趣地缩回手,心平气和道:“与其说是惺惺作态,不如说是惺惺相惜!蒲鲁虎,一日之内,两次交手,这正是不打不相识。我钦佩你骁勇绝伦,才会有此一举。不管外人如何观想,我还有些自知之明:若非你久战有失,不是我设计智取,输赢犹未可知。今生幸会,日后千山万水恐难相见。既然你我本无瓜葛,又何必结仇,两不相安呢!如不嫌弃,你我就此言和,化敌为友吧!”

    “不愧是中原人,说得真个好听!”蒲鲁虎终是回头瞟了眼宇文策,不住冷笑:“怨我不慎着了你的道儿,输便输了,我也没什么话好说。可是化敌为友?哼,恐怕远没你说得这么轻巧!好心劝你一句,莫要高兴太早,比我厉害的可还没出手呢!就你那套鬼把戏,也就能唬一次人而已,对他根本就不好使!我劝你还是少动些歪心思,乖乖认输的好!”说罢蒲鲁虎便起身负气离去,中途有意顶撞了下宇文策的肩膀。

    好心当作驴肝肺,宇文策无奈一笑,倒也不以为忤,只是暗想:侥幸虎口夺食,又须龙颌探珠,这或跃在渊,果然并非易事啊!

    两人这番对话,与比武台四周的哄然喧嚣相比,真是过于稀松平常,以致于只有极少数人真正注意到、听清楚。大部分观众仍沉浸在疯狂热烈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人们喋喋不休,亢奋异常。电光石火的过程,意想不到的结果,亦真亦假的神异,都给予了这些权贵显要无与伦比的官能刺激,而这恰恰是醇冽佳酿与鲜肥滋味无法比拟的。唯一遗憾的,乃是真正的决斗实在过于短暂,只不过一眨眼、一呼吸的时间,可也因此给观众们留下了足够热议的空间。蒙在鼓里的人急于寻求真相,固执己见的人争论得面红耳赤,到处都是关于宇文策及其表现的讨论,到处都是关于胜负原委的看法……若不是一个洪亮的声音适时出现,这一切似乎将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人们也似乎都把相扑尚未结束这一事实抛于脑后。

    “陛下,臣纥石烈羽荣,有意与大周壮士一试身手!”

    这一声喝低沉有力,好似能分波劈浪,所传所经之处,百语千言顷刻销匿无声。

    如梦方醒的人们,这才注意到整轴大戏的又一主角早已离席出列,正一步步朝比武台走来。

    明烛潋滟,映照着肃慎王行走中的魁梧身形,在其脚下投射出一道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巨大暗影。

    宇文策也寻声转身看去,眼见蒲鲁虎正满脸羞愧地向族兄请罪。与前一次的大打出手不同,后者并未疾言厉色,反倒显得浑不在意,微笑着揉了揉蒲鲁虎的肩头,扯了扯对方的发辫,表现出一种朴实野性的疼爱与慰勉。

    看来纥石烈羽荣不久前之所以会犯颜担罪,不惜断臂也要救下惹祸的族弟,并不完全是替维护自己的部下出头这么简单。想来这两人之间的关系,远不止于部族首领与贴身护卫,或者同族兄弟,而是一种更深厚、更紧密的情分吧。

    宇文策正游思妄想着,却猛然察觉出一道蜇人的目光正叮咬着自己,他下意识扫眼过去,便立即对上肃慎王那一双深不见底的幽暗眼眸,刹那间如堕五里雾中。

    糟糕!自己竟一不小心误中了对方的迷魂心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