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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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你要种什么?

    外公同我睡了一晚,那烟油味熏得我很久才入眠,晚上也未发生任何怪事。我在这儿歇息了几日,那天晚上后外公没有跟我说过其他事情,他说自己是种田的我是基本不相信。

    我第一次知道世界这么神秘,仿佛有一层面纱将世界与我们“凡人”隔开,那是个怎样的世界?我越发好奇了,我想那是让人心神向往的,或许我有一个阴面,或许我身边正有人注视而我不知?外公再不与我谈论那些事了,问也不说,只是跟以往一样面无表情的看我,抽一口老烟默默走开。

    或许我从小听到奶奶说外公村门口的大路顺着往下坡走,路上的那片清溪竹林里有“黑影”的故事是真的?我越想越激动,我去问过外公,他给了我一烟杆子,往头上敲了个邦邦响,说:“成天不干正经事,道听途说些故事来问我,我看你这么闲,去帮我把地耕了?正好我跟你家婆两个今年不想种地了,虽然这些地交给你早了点,但也可以。”我当然只能贱笑着跑路,再想其他办法。

    我正躺在门口的竹躺椅上,听幽幽风声,日头好的很,阳光正好。脚下百只鸭子大军整齐划一,一个个大摇大摆的跟着外公的脚步行军,说是听风声,其实公鸭嗓听的更多。这些小东西看人没个正型,全是仰着脖子歪头看你,眼神不屑的很,然后嘎嘎的仰天笑起来,却也可爱的很,若不是直肠子,走哪拉哪,我还真想养两只。外公家这一片,十几间房都是自家人的,空的很多,当门种竹,几棵高大的梨树夹道而立,因为房子地形高,这些竹子梨树也没挡住阳光,依旧亮堂的很。等它们走后留下一地鸭毛,我起身走到两排房子连起来的“L”字母直角处的杏树底下,蹑手蹑脚推开最外边的房门,确认没人后大胆走了进去。

    烟味绕梁经久不散,不是燃烧过后的那种刺激味道,而是刚晾好的烟叶香气。外公在这里储存烟叶,除此外还放了些书,整整齐齐码在方桌上,整整叠起一米高,全都是些泛黄的老书,每层书中间更是放有烟叶隔着。

    明媚的光照进杂乱的小屋,却无半点暖意,我站在整齐的“书楼”前陷入沉思,那种无力确实席卷着我,我想,这要翻到什么时候,那一堆泛黄古旧的书似山压在心头。半身大理石像空洞的眼白注视着我,如果它的手臂健在,一定像它的眼睛那般有力,能击溃我的心。我不知从何感到敬畏,竟退却了,退出屋子毕恭毕敬关上门,任时间的光照叩击在岁月的门上。

    听见屋里咔嚓响了一声,我没有再进去,准备找其他方法验证我的猜想。午后闲暇时间,阳光到了最温暖的时段,但风吹着搅乱了那丝暖意。我淌过尚冷的春阳,忐忑的沿大路前行,一片竹林很快出现在我眼前,那里的地形如同小盆地,四周的岩壁包围那片竹林,只留下一个开口,远远就能看到其中黑暗的情景。

    我楞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到竹林外,里面只有几束阳光洒入,茂密竹林几乎把所有阳光遮盖,这导致里面的暗景无法看清,只有清脆的水声敲击在石头上。

    我尝试走进里面,立刻闻到一股植被腐烂的气味,而且浓郁的很,脚在极其柔软的地上走了几步就感觉脚掌下的湿冷。我想这地上铺满了竹叶,这就是腐烂气味的来源。每踩一步,我身后留下的脚印里都渗出水,成为一个小水潭反射竹顶“天窗”那罕见的光亮,我观察着四周,黑暗的环境里看不清什么,这也是我恐惧蔓延的根源所在,未知的恐怖在我脑子里蔓延。我虽害怕,却未退出,一股奇怪的感觉牵引着我前进,我像是身处密闭的牢笼,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岁月与我无关。

    我遇到一段陡峭的上坡,上面铺满了竹叶,我每次落脚都从竹叶层上滑开一些竹叶才能再次攀爬,斜坡角度不过25,硬生生被我爬成了八十的感觉。我进来不久,很快冷的发抖,手脚不利索了,这里面的温度比外面低得多,竹叶下都是湿润寒冷的腐殖层。在我艰难爬上一段后,手掌触到一个温热的物体,这突如其来的刺激让我打了个寒颤,几乎站不稳,要滑下坡去,等我再次站稳,手颤颤巍巍往前探去,忽有幽香踏风来,贯鼻垂心涎神魂,我迎着诱人的风一把搭在那温热上,就像一把握住生命的火炬,让我身体逐渐舒适。

    我手搭住那颗温暖的东西,竟与我手掌十分贴合,不自觉按下,却是如此柔软,让人神魂震颤颤,骨酥体软,酥麻劲如电流穿过全身,五指微微按压如触脂玉,圆润。我一时身体燥热,大概知道那是个啥玩意了,想要松手,使出十分力气却抬不起分毫,十分力气都像被魔力吸走。正当我使劲时,黑暗里幽幽飘出一道声音,似百花轻诉,说:“庆哥,你手这么大力干嘛~”

    我心似临明月,忘了这是什么所在,竟害羞问了一句:“你是?”

    黑暗里的声音再响起,拨乱月弦,说:“庆哥把我忘了吗?还是光听声音记不得我了,要把灯点上才认得?”

    一串串声音响起,让我有些飘忽,脑子里冒出一个缥缈身影,于湖边轻拨粉莲,窈窕身姿立万波上眺望云烟,我痴痴傻傻回了一句:“我记得,记得,妹妹你......是谣水......”

    “庆哥来此作甚啊?来找妹妹玩吗?”

    声音,幽香越来越近,我手臂渐渐换了个位置高度,紧贴胸前,一条娇柔的手臂环住我的脖颈,带我走上斜坡如履平地,我失了智,痴傻的跟她走上斜坡,温润湿热的呼吸在我耳边吞吐,带起阵阵兰香。

    我在漆黑中想象出一具娇柔的躯体,由虚无带到我面前,牵引着我向一片地狱踏去,尸山血海为我而开,那般血色良辰无月映景,与枯骨相歌唱凄凉。

    翠竹簌簌落枯景,竹海打开一处天窗,如同黑暗的瞳孔,将这里照亮,我浑身一震,四周景象一览无余。哪有什么尸山血海,一地枯竹相依,何来什么窈窕佳人,一道黑影相对。

    黑影尚未反应,突如其来的火蛇将我与之阻隔,一条毫无厚度的手臂飘零落地,卷着我滚下土坡,拖起我要飞盾离去。断臂的黑影吃痛,发出一声凌厉的尖叫,扑向竹海上那个小小的孔洞,我看见它飞起,消失不见,又被火焰打落。在我快被拽向黑暗时,一根烟杆勾住我胯下,将我拽向地面,我一同发出凄惨的叫喊声,身体啪叽落在地上高高弹起,拍起寒水如浪花,我感觉天地翻转了,被一嘴的竹叶堵住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

    “你们两位是要做一对枯骨鸳鸯吗?庆儿,你那两小无猜的妹妹可还合口?”外公枯瘦的身体笼着睡衣,他看向狼狈的我,眼里尽是无奈。

    他一脸嫌弃地说:“别说话,你个小王八羔子,又要我帮你擦屁股!”说着踹了我一脚,一烟杆丢向还在哀嚎的黑影,蜡黄的烟杆落地,黑影就这样消散。

    我识趣闭上嘴,狠狠一个撑臂从地面弹起,还未站住又被一脚踢倒摔了个狗啃泥。外公直接拽住我一条腿,拖起就走,他踢开一块青石哼哼起来,说:“你小子八岁看姨娘洗澡,九岁就敢直勾勾看你表姐茅房,现在连鬼都摸,小王八!我这张老脸都没了!”

    “那是表哥逼得......!”我哀嚎到。

    他把我拖上一块石头,鄙夷地说:“表哥逼的?我看你是犁头成精!要是我不来你就犁上了!”

    一路上被当做木偶拖走我的脸虽然没感觉到什么疼痛,但想必在路上留下了一条深深的轨迹,当我抬头看,刚好下巴撞上一块石头,将它撞的粉碎。这时外公冷冷地说:“你别高兴,等会有你好受的。”

    我果然像被死鸡一样拖了一路,回到家,外公一把将我丢到大黄桶里,水冰冷覆盖身体时我还没反应,随后脸上,胸前就像被人按在砂纸上狠狠擦过,下巴更是像要碎裂。

    屋里,水流了满地,黄桶里我大声哀嚎,比那只“黑影”舒服不了多少,很快我就力竭,被外公一巴掌打清醒继续嚎叫。外婆悄悄问了一句他会不会有事,他回了一句令我昏厥的话:“没事,死不了,最多不育罢了。”

    我再次看见满天青云时是第三天下午,我晃悠悠走出房门,晴空下万物待生,外公拉我坐在身边,说:“有些事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还太早,不用太久,你会知道的。”

    “我今年不种地了,到你舅舅家去玩几天,这地种不种都无所谓了,要种也只是消遣。”

    我赞同道:“外公你们确实该休息了,妈一直都在劝你们,这次去舅舅家里住上,一定要好好玩!”

    他踢开要进屋子里寻食的母鸡,面无表情地说:“我老了,该歇着了,我这片地不适合我再去种,要是荒废了,你能帮我种上些什么吗?”

    我问:“以后我一定帮你种上!你要种什么?”

    外公扯下鸭嘴帽,露出霜白的头发,嘿嘿一笑,说:“你别高兴太早,这片地你不一定种的下来,要种什么我到时候再跟你讲。”

    这地里能种什么呢?无非是应季蔬菜。我想要是能教我个一招半式那是极好的,世界与我眼里的简单毫不相干,但至少目前在我眼前还是简单的。我看到那些事已经超乎寻常,外公不愿多说,我就不再问了,也不再探求什么,以防再遇艳事,枯骨美人可不好啃呢。

    外公家门前有棵核桃树,断了树顶在门前石坎下依旧比房屋高一些,老树皮已开裂的不成样。我儿时常常趁他们外出时拿杆打核桃,一杆下去便是五六颗油绿的果子啪啪落地。我注意到老树断裂处黑色的痕迹,像被烧过一样,问:“这树被雷劈了吗?”

    “嗯,雷劈的,还把我屋顶砸坏了,废了不少瓦。”外公乘着暖阳慢悠悠地说:“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想让我养着吗?”

    我直接语塞,无奈说:“知道了知道了!明天就回去。”

    我本还想再待半下午,怎料他直接来了一句:“明天?明天你想去哪,今天就走,马上走,我给你叫辆摩托!”

    他面无表情的看我,很认真,我听从他的话下午就坐上车溜之大吉。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我提前准备好行李,星云流过,我坐于狭窄的阳台上,仰望长空万里云。冷月披肩,丝丝缕缕缠绕在母亲的发丝上,从我指尖流过,她说要给我行李中装上许多东西,一罐希望,一罐梦想,一罐活力,一罐诗和远方要你自己去装下。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泡菜,泡姜,辣油,还有父亲给我的一双皮鞋。她笑着说:“外面可尝不到家乡的味道,会有许多酸苦,这些罐里代表不了全部,但仍是远方梦乡的风儿。”

    离别年年有,常常如落花,几多豪言悲天愁?有不舍,更多是夜里母亲繁复细心的叮嘱。我没能迎来大连夏天的海,离开前夕的一通电话彻底改变我的人生。

    我站在烛火摇曳的祠堂前,麻木看到里面平躺在席上的老人,那里是一场梦,昏暗的梦里我竟无半点眼泪与悲伤。外公虚弱地说:“庆,现在我该告诉你要种什么了。”

    前夜,月明星稀,母亲帮我收拾东西时接到一个电话,我能听见是我舅舅的声音,很急促带着哭腔。我没听清他们说什么,但母亲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憔悴的像黄昏前最后一丝炊烟,随时会消散。没等我问清楚,她就拉着我跑出门,外面多黑啊,手电都来不及拿,路上她摔倒无数次,最后把脚崴了,我搀扶她走,看见不断有泪滑落脸颊,黑夜消不去那一串串晶莹。走到通向镇上的公路,我远远看见舅舅的车停在出口,车灯将路照得通明,舅舅下车一起将我母亲扶上车,一脚油门急匆匆往一条蜿蜒的路驶向远方。

    车上的气氛很沉闷,母亲靠着我,舅舅沉默不语,车外的世界漆黑一片,枯树似一道道鬼影站立,拉长了身子看我们。我大概知道了什么,转头看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小镇,起伏绵延的黑色山脉似游龙牵动苍穹长空,我却伤不起半点心!暖色的雾气将小镇罩得朦胧,我顿感不妙,小车行驶在山路上很快遇到不断的大雾,母亲跟舅舅神情凝重,他们显然知道什么情况。

    雾里,远光灯照不透浓厚的雾气,团团云雾祸人心,舅舅没有停车,一直往前开着,我们像穿梭在虚无里。没有光,再白的雾也显得漆黑,我们没有办法,又不能停下,唯一知道的是它们不害人性命,这是舅舅还能冷静的最大原因。而我内心其实毫无波澜,一切好像与我无关了?我从未如此超脱凡世,心里空空如也,忘尘脱俗,穿梭在一片空白里,我七窍感官渐渐失去作用,我堕落在死亡里,无声,无感,无思,无我。我沉浸在这无虑,无欢的世界,望穿岁月两空空,没有冷暖,没有饥饱,没有生死,没有时间。

    曾几何时,家乡竹林里的风吹过床榻,月光落我身边缓缓溜走,落橘破开寒池沉寂,那云儿也轻快许多,悠悠虚无里能找到这些回忆,我很好奇,我真的年轻过吗?

    我想永远堕落此地,一艘孤舟冲破千重虚妄突然出现,舟上吟唱恢宏激荡,又如深渊般深沉,万般空无就此破碎,它将我打回现实。前面雾气减弱,母亲正摇晃我的身体,哭喊着:“庆,小庆!你怎么了?!”

    一串熟悉的铃声轰然响起,如惊雷降世,十方鬼雾俱散,空气中无数浑厚的能量在对撞,我眼里流过光晕,不用转头,竟能看见不远处高峰上赫然独立的老太婆,一身法袍飘然,质朴无华,犹如神仙翁,数道云环绕其身。她自在行了一礼,如蝶点翅,紫气三千丈若冲云霄,庄严地唱道:“恭送十九代祖师回府,谢过祖师助孽徒除魔!”

    鬼雾散去,前路一览无余。天还是漆黑,但东边已经亮出一条缝隙,舅舅把控好了方向盘缓缓停车,对山峰那边作揖致谢。母亲下车激动的差点跪下,却闻一道清风将她扶起。

    我看的真切,一道霞光悄然消失,老太婆恢复到了原来的模样,暮气沉沉的老人。她传声道:“不必客气,陈老头与我本是故交,自然会尽一臂之力,你我两家临死犯忌,我不便前为故友往送行,余路我会为你等开道,还请与他说一声不能为他添香了。”

    舅舅发动车子,超速往前飞驰,拖出滚滚尘烟向东去,老太婆在车开动的瞬间就不见了,无影无踪,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息远在我们前面。直到天开晴明,离外公家剩两三里路,老太婆悄然消失,我的感官也恢复正常。

    满地木屑铺在外公家门前的泥路上,空中还飘荡着新木的清香,我下车就被那股气味所萦绕,那棵粗大,断裂半截的老核桃树被砍,留下一个树桩,断面莹莹点点,有许多光粒与奇怪的纹路,正往外淌水。我敢断定那股清香就是树桩淌出的水飘出,且,那也不是核桃木的芬芳。

    外婆早等候在路口,见我下车,小跑过来拉住我往祠堂方向走,她一夜霜发披满头,我走时她还是花白头发,现在白发在头上凌乱不堪。我在路上想象我各种情绪,到了祠堂前,一群人围在那里,脸上喜忧参半,我瞥了一眼,都是一家亲戚,有贫有富,都不常回家。他们像是群狼,眼睛放光盯着祠堂里面,又不敢太直白,总是稍加掩饰的观望。见我来了,他们纷纷退开一条道,露出里面繁多摇曳的油灯,他躺在里面铺设的门板上,气色同我离开那天一样,但我已看不到他呼吸时胸膛起伏。

    外婆跑到祠堂门口,一把扯下挂在两边,端午时已枯败却仍有余香的艾草,这个习惯全村只有我们家里有,端午在祠堂挂艾草,自家挂桃枝。外婆扯下艾草摔在地上对一众人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这群养不熟的狗!现在还好意思看着?!让你们把艾草扯下来都听不见,眼里就只剩那些东西了?!我告诉你们,你们不配!!!”

    随后她示意我过去,我走过夹道的人墙,感受到几十道恶意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一双双眼睛想要将我撕碎。嫉妒,嗔怒,恨意,这时我能感觉到那些情绪成为两团火焰将我包围,黑压压的一片,遮盖住了长空,使我的心见不到一丝光亮。外公孱弱的躺在里面,灯火摇曳,纵使里面有几十盏灯,外面是晴空万里,他周围却依然暗淡无光,我看见一缕缕丝线随他的呼吸在口鼻间循环往复,半分一次。祠堂的墙壁投下一片黑影,灯火压不住它,像是一面将倾之墙,当它倒下时一切都将淹没其中。

    我本以我会哭,会冲到他身边,但我带着如梦初醒般的懵懂,平静走向他,像一个渴望糖果的孩子跪在他身旁,他睁缓慢开阴影笼罩下混浊无力的双眼,见我来了,虚弱的开口,说:“庆儿,现在你可以去耕种那片土地了,我给不了你什么,那些土地与锄头是我点滴存下,我会告诉你怎么用它们,用它们种什么......”

    他说完这些,缓了许久,我乖巧跪在那里,火光已将我的影子拉到门口,诡异蠕动着。我低垂眼眸,静待下文,他干枯的脸上划下几道黑线,映入我眼,我不知那是什么,实实在在让我心惊。

    “你以后自己小心,被人嫉妒是最不好的事情......前些年,陈顺家见我鱼塘起色不错,就半夜摸黑下了药,你明白吗?”外公缓了过来,声音进一步衰老虚弱,每一字都在用力,每一字都没有着力处,虚弱无比。

    我点了点头,握住他伸来的皮包骨的右手,他颤抖着用力,想握住我的手,却无力松开,我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像对一个孩子那样,像他当年牵我那样。外公病重垂危,命若悬丝气无存,与我断断续续讲了十几分钟,为了与我讲的清楚些,几乎声嘶力竭地在吼,我全都记了下来。我轻轻放下他那如枯柴的手臂,放在他胸前,他看了我一眼,混浊的眸子透出希望还有未被死亡吞噬的光。等他疲惫的缓缓合上眼皮,我走了出去,冷冷看向一众等待到烦躁的人,默默走出了祠堂。他们像扑食猎物的狼,不约而同,迫不及待的涌入祠堂内,从我身边挤过。

    母亲跟舅舅没有进去,在外面看着我,他们看到我的样子,知道了什么,停止了脚步,不再靠近我,今天的风有些落寞,吹尽人情。骄阳在巷道劈开一条线,线连到外面更大的天地,我从巷子里走过,听身后祠堂谩骂如潮涌来。青砖里的苔藓干枯成灰,落在墙根生锈的开山斧上,我拿起它,抖落飞灰,穿过无人居住的排排房子,外婆在后面跟着我,拿着一个如玉般的小盆。

    老树桩新鲜的断面上芬芳飘荡,流香幻景,奇怪的条纹拓印在上面一颗如水晶般的小水球上,里面飘洒着点点荧光如无数流星落下,外婆递过玉盆,让我罩住那颗球。我将温润的小盆接过,温热丝滑的触感让我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我小心翼翼用玉盆盖住小球,盆与球接触的刹那,盆底发出柔和的微光,让我浑身舒适,阵阵药香弥漫开,我脸上的毛孔贪婪吸入那些散开的药香,如浴春风般的爽快。

    我紧紧控住小盆,眼看着盆低出现一副春花映月图感到惊奇,手中的感觉也愈发舒坦。半分钟后小球铺摊成一层,紧紧贴附在盆里,外婆赶忙接过,急匆匆往屋里跑去。她走后,我握紧了开山斧柄,将其举起身体弓成一条弧线,腿摆开,力从腿传导向腰间,再发力一斧子抡下,砍在树桩上,第一下吭哧一声,斧子从上面弹开,我继续摆开架势,握住斧柄根部,第二下砍出一个大口,横贯树桩。我开始连续劈砍,木屑横飞,那股清香在过程中再未出现。不知外公与他们说了什么,谩骂声戛然而止,人群开始往外退散,我一斧接着一斧劈砍,咣当一声巨响将我惊出一身冷汗,一个碧绿的东西从树桩滚落,那群亲戚从巷道里出来,刚好见到这一幕,无不两眼发直。

    我捡起滚落的东西,它表面一层毛茸茸的虚线缠绕住我的手臂,碧绿的颜色在阳光下更加莹亮,地面都出现一片春绿。我转头看着那群从檐下走过的人,他们的故作淡然尽收眼底,我手里的东西向我的手臂蔓延,像水草伸出的细长叶片,整条手臂顷刻间成了一条翡翠。我没来得及反应手臂就成了这副模样,我并没有感觉哪里有变化,在他们异样的眼光中,我随一辆辆小车开离的方向走去,身后母亲想喊住我,张大了嘴却没有声音传来,还未有春色的灰色世界里她挥动的手臂是那么纤弱无力,在一排灰瓦灰砖的房子前她的世界崩塌了在那里倒下......

    我随一群人离开的方向走去,前面,车辆的影子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山体间,留下公路上漫天的尘埃。四野明媚,无趣赏春风,我手握生机勃发的未知物体,它长出“叶子”来,缠绕了我半身,我携满世春色去,不见陌上旧时花。

    世界离我好远,一缕春风脱离我手,吹向前方湮灭盆地竹海,刮开三尺冻土,青石,土木等一切飞灰,吞没了一片田野,露出底下藏着的巨大石盘。我悠然走到石盘上,天地变换在呼吸间,我已看不见原先盆地的边界。白色的石盘绵延无边,原先的穹顶现变为一幅道图,占据万里长空,气息压迫人心,若亘古亘今,从太初诞生之际传来,刻画着的天地万物,芸芸众生,让人沉迷,我仿佛看到万物初开的光景,一路演化到今天。

    我站在石盘上,被那混沌以来,悠悠岁月中无数乾坤变化压到颤抖,狂躁的低吼,血脉在此喷张,我手上那颗东西蠢蠢欲动,掀起延伸如千万青丝,雨落人间,铺天盖地落在石盘上,像病毒一样蔓延,将石盘点点蚕食,每一缕细丝的尽头都牢牢扎根石盘中,越来越多,越来越杂乱,这混乱又规则的美,就如混沌一般让人着迷!

    铺展开的一切似深渊吞噬这里,癌细胞一般扩散开,所到之处,石盘道图刻画的万物生灵被赋神韵,像是遇上点睛一笔,纷纷从刻画上跳脱而出,纵横在这片空旷无边的世界里。

    我从一头头洪荒猛兽中穿过,见证他们的辉煌岁月,从惊惧到享受,更漫步在风景秀美的巍峨山峰,波澜壮阔的星辰大海,花鸟鱼虫挣扎在低端,远古先民披毛戴皮,用古怪而婉转的腔调吟唱出祭祀语,兽骨,猎物磊起高台,祈求上天庇护。

    无数异兽相争,厮杀在一起,动天撼地,宛如真实发生,我走过一幕幕场景,一幕幕尘埃散去,这片大舞台里,没有赢家,都在岁月中沉寂,淹没在滚滚长流中。

    随着那些东西延伸,上方道图上越来越空,刻图一个接一个消失,一片混沌中又缓缓浮现出一些东西,先是一些字,很少,仿佛蕴含一切,我渐渐明白了那是什么。

    一幅八卦图缓缓形成,勾动天地洪荒,星辰浩渺,定住混乱乾坤,气势压万古而变化自然,凝混沌,生太虚本源。

    我对这玄妙的图案着迷,却无力参悟,只能继续前行,我不知道该走到哪,本能指引着我的道路。

    短暂一阵嗡鸣,我惊醒过来,迷糊中发现自己接近一片黑暗,像是宇宙毁灭后的死寂,死气沉沉中似有生机蓬勃。

    可怕的黑暗吞噬着我的灵魂,我被拽向那边,脚下的石盘也成了一片空无,只剩下八卦悬浮在空无一物的空间里。我手里的东西外层剥离,露出里面一条裂纹密布的长棍,我的手握在其上,像是消失不见,那纯粹的黑施加给我无限的折磨。

    “叮!”

    轻响了一声,我手抓着的长棍钉在那片毁灭的虚无上,接着响起像是心脏跳动的声响,空间在跳动,两面八卦图在重合,我目瞪口呆看着气势磅礴的八卦失去的一卦渐渐显现。空间跳动时,八卦图也旋转起来,相对而转,中间牵扯出千丝万缕的黑线互相连接,乾坤转动,它们像两块磨盘将空间碾压的愈发模糊,八卦也愈发暗淡。我被夹在它们中间,冥冥中却看到外界焚毁,无数个我,走在无数条路上,那些我一个个破碎,路也在重合,最后两条归成一线时,一切都停止了,八卦消失了,空间裂出无数裂纹。

    我怅然若失,像有什么从命里划走,无比珍贵的东西。空间像是破镜,一片片分裂的碎片彼此连接,分不清断裂处在哪,看不出高低位置,或者哪里都可以是裂痕。它们闪烁起来,成为原先盆地的样子,只是没了竹子,半空艳阳高照,如同盖上了一张黑色蛛网,我想跑出去,但才奋力跑出几步一片空间怦然炸碎,接着我熟悉的一切都在我眼前坍塌,这个世界像一个鸡蛋正在被一层层剥壳,盆地被剥开,露出后面的山坡,山坡被剥开,露出田野,田野被剥开,露出那一排房屋,我一瞬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声嘶力竭地大喊:“妈快跑啊!!!”

    但这有什么用呢?母亲转头的瞬间,那片房屋被剥掉,露出后面旷野上纷飞的草籽,空间粉碎时,我的心也被剥离。直到最后一片海洋被剥掉,空间又陷入黑暗,片刻后它们又开始粉碎,我已经不管那么多,只是这次粉碎就在一瞬间,我被风吹干了眼泪,青草,森林的芳香重新扑入心里。我拥满心欢喜,还未来得及查看,就感觉脑壳剧痛,眼前黑了一片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