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余额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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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无所有

    记者和林不易年龄相仿,但他的高学历,以及曾经体面的工作,让林不易难于望其项背。

    但就是这样的牛人,居然自甘堕落,与他同流合污,这是人性的沦丧,还是生活所逼?

    不管怎样,有这个知识分子垫背,他的堕落就有了充分的理由,至少面对别人质疑的目光,可以抬出记者作挡箭牌,让他万箭穿心。

    可是,记者的脸比长城还厚还坚固,千年不倒,不管是善意的关心,还是恶意的嘲笑,他都一句话怼了回去:“我又没吃你的穿你的,关你屁事!”

    刚才厂妹一句话就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而记者却能击退来犯之敌,看来他得向记者学习退敌之策,多多了解他。

    于是,林不易望着坐在他对面侃侃而谈的记者:“记者,你为什么流浪?”

    钟伟也眼巴巴地盯着记者,婴鹉学舌般重复了林不易那句话。

    记者回忆了一下,脸上露出淡淡地忧伤:“2005年我和最后一任女朋友分手后,不久母亲便逝世了,我辞去工作,准备去实现儿时流浪的梦想……”

    双重打击,是谁都忍受不了!问题是,都过去7年了,还没有疗好伤,回归社会,难道流浪也上瘾?

    林不易见他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便向他道歉:“对不起,都怪我,我不该问的!”

    记者没有指责他,反而太度地说:“没关系!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林不易斗胆问:“你曾任广南时报、广南商报的记者,走上流浪这条道路,是自己主动的选择,还是被动的逃避现实?”

    记者很乐意分享他的经历,口沫横飞地说了一箩筐话,语气充满了自豪和向往:“严格意义上说,我有两次流浪的经历。一是2005年我离开商报后,在深圳流浪。只不过那时没有流落街头,2005年至2009这4年,我在深圳做了几十种工作,比如环卫工、泥水工、工厂普工等什么工种都去做,所以我认为那叫【职业流浪】。

    “第二次是2009年之后,彻底沦为街头浪人。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我觉得任何一个灵魂都是值得被关注的,任何一种职业都有他的故事。在我的眼里,记者也罢,老板也罢,我并觉得会比流水线工人有更丰富的故事。所以我当初去职业的流浪,最主要是想感受每一个职业的故事,是我主动选择的。

    重要的是,我跟别人不同的是,很多人可能就是去观察、访问一下环卫工人怎么样,但可能不会去做环卫工人。但我觉得访问是不够的,我既然要知道这个工作状态,我就得去做一下,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每个工作都做得很短,但是做了很多工种的原因。”

    林不易又问:“放弃记者职业,放弃的不仅是薪水,也包括相应的社会脉络、社会评价和福利保障等,你犹豫过吗?又后悔过吗?”

    记者侃侃而谈:“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这根本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我根本不在乎这些东西,我一直不在乎别人对我的评价。

    “我想90%以上的人都觉得流浪是一个失败的标志,而且好像也对社会没什么贡献,不应该流浪影响市容,应该回归主流社会做正常人,其实我不这么认为。

    “我们想象力太贫乏了,把流浪这个词定义得太狭窄了。

    “我理解的流浪,应该是三层意思,第一是无家可归,被迫流落街头,这是社会不稳定的原因之一,所以大家都排斥流浪者;第二是一时心血来潮,找刺激想体验一下流浪的感觉;第三是纯粹的流浪,随心所欲,无拘无束,浪迹天涯,寻找心灵的寄托。

    “我是第三种,苦中作乐,再苦再累我也要坚强,坚持看书写作。”

    最后一句话说到林不易的心里去了,因为他就是苦中作乐,再苦再累也要坚持看书写作。他不求一鸣惊人,但求不虚度光阴。

    当然,能一鸣惊人更好,但是平凡了36年,在写作的路上跌跌撞撞,亳无建树,这可比火星撞地球的概率还要小,他有这个心,没这个能力!

    而记者可能有这个能力,却没有这个心!连他这个社会渣渣都感到可惜,怒其不争:“北大有高材生卖肉,也有博士生找不到工作被迫卖卤鸡脚,但好歹人家也是为人民服务,但你却把流浪当做职业,甚至视流浪为信仰,难道你不觉得太极端了吗?”

    “我以为你与众不同,原来你也这么俗。”记者不满地看了林不易一眼,抗议说,“我喜欢自由,这也有错吗?”

    这是他们第一次产生了分歧,林不易无言以对,但他不服输:“你没错,但我还是想问你,你对自由的定义是什么?”

    记者见林不易不耻下问,求知欲强,便一改刚才的怒火,随之而来的是笑脸相迎:“这要看你是在什么一个语境上说自由。我以前做财经记者的时候,见过很多有钱人。也有那么几个亿万富豪要带我到他家里吃饭,去看他的别墅什么的。

    “他的财务肯定是自由了,但我并不认为他自由了。因为他的心灵只是沉醉在财富给他带来的这种自由。

    “比如我和他一块儿吃饭,他就会说,记者,你牛什么呀,你现在跟我吃饭,你说话比我还大声,我敢说你现在身上可能100元都没有。但我家产怎么也得几个亿,你怎么这样子?能不能低调点?

    “我就跟他说,我们在讲思想的东西,你却要用铜臭味来熏我。你觉得高人一等,那行,我们现在谈文学的话题,你脑子有料吗?

    “他没有享受艺术,比如看一场好的电影、看一本好书,在我的眼里这不是自由。我的理解,更多的是心灵的自由。

    “不过,我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我也有自己的理想,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一本书,然后出版让更多的人知道我的故事。

    “如果我有了家庭,我得让我的家有一定的财务自由,不能小孩上学没钱、老婆生病没钱,那肯定是不行的。”

    想得还挺长远的,林不易本来不想打击他的,但是看到他画饼充饥的模样,又不得不让他认清现实:“你这个鬼样子,写书谁会看?谁又会嫁给你?”

    记者淡定地说:“无所谓了,等我浪够了,我自然会回头的。虽然我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把家里照顾得很好,但至少不是大家眼中不负责任的混蛋。因为即使是流浪期间,我每年至少要去见我爸爸几十次。”

    但是,记者的目光不敢正视林不易了,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语气也显得无力:“只是我没有像爸爸期待的那样结婚生子,没有让他老人家安心舒心。甚至在流浪的岁月里,我每次见爸爸都假装在公司当高管,骗爸爸说自己有女朋友并且很快结婚。”

    林不易在这方面做得够绝,骗都懒得骗,干脆不低头不联系不回家。他无比羞愧,拍了拍记者的肩:“这方面你做得比我好,我连假孝子都懒得装。”

    记者摆摆手,对他投去崇拜的目光:“不,你活得比我自由,这才是高质量的流浪!人生在世,总得为自己活一回,这样才不枉此生!可是,我做不到,本来向往自由,活着活着就成了讨厌的自己!”

    林不易感同身受,顺着他的话说:“更要命的是,依然一无所有!荣归故里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所以这些年来,我宁可在外面漂着,打死也不回家!”

    记者望着远方的家:“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家人盼的不是你有钱,而是盼你如期归来!真的,荣归故里固然好,但攒够一张车票钱回家也不错,当你见到家人望眼欲穿的眼神的时候,你就知道有人牵挂是多么的幸福!”

    钟伟边鼓掌边喝彩:“好,说得好!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林不易瞪了他一眼:“好个屁!那你为什么比我还狠,十多年都不回家?”

    钟伟有点尴尬:“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记者看了看时间,站起来说:“时候到了,我要去打零工挣钱回家喽。小朋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