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漫长而无意义的生命本身
无忧地其实是京城的排水涵洞。
这个巨大的四通八达的地下洞府藏匿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人。
有无家可归的普通人也有逃避通缉的恶徒更有被诱拐被虏掠而来的男孩女孩男人女人。
见不得光的人越多便有了见不得光的生意。
这样罪恶与财富互相孳生的地方,官府自然也试图剿灭过,但依托京城冠绝天下的地下排水网络,无忧地竟能真的无覆灭之忧,屡禁而不绝。
唐柳踩着地下湿浸浸的石头路,冷冷地看着两旁土坯墙后影影绰绰的昏黄灯火,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生活在这里,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小周却忽然感慨。
“生活在皇宫里还是地洞里,不也都是活着。”唐柳语气中的嘲讽,让小周沉默下来。
“周哥儿,前面那个墙头后面就是了。”
领路的小个子停住了脚步。
“她独自一人吗?”小周问。
“就她自己,隔两天钱婆婆会让人送点儿吃的给她。说来也奇怪,钱婆婆好几个月前把那女人带回来就丢那儿不管,但又放出话来说谁都不许碰她。在这儿没人敢不听钱婆婆的话,更何况……”
小个子停了停,看看四周又说道:“更何况那女人看着也活不了多久了,那些人也怕不小心把人弄死了。”
小周点点头,小个子飞快消失在暗影中。
小周回头看向唐柳,唐柳点了点头。
两人继续往前走去。
“钱婆婆是什么人?”唐柳低声问。
“是一个神叨叨的老太婆,我觉得她大有古怪。”小周目光在四周打量着,边对唐柳耳语,“据说谁不听她的话就会得怪病死掉。”
“且慢。”
唐柳忽然拉住小周。
小周急忙收住脚步。
土坯墙后不止一个人!
唐柳此刻虽然功力大减,但听觉依然比小周敏锐得多。
只是她心中却已经怀疑,他们二人此刻再隐藏形迹是否还有用。
小周也看向她,眼神透露出他已经明白了唐柳的猜测。
如果土墙后就是那个男人,那个杀死江尧的高手,那么此刻再想躲藏都没有用了。
“进吧。”唐柳很少拖泥带水。既然做别的都没有意义,那么便不必做了。
残破的土坯墙也称不上有什么门,走在前面的小周掀起一道看不出颜色的棉布帘子,便看到了那个男人。
男人一袭青衣,面容瘦削如刀刻,目光低垂,静静地盘膝坐在一个破蒲团上,面前的地上摆着一壶酒和一把剑。
小周的目光在剑上停留了一瞬,落在男子身后。
那里是一张与这个破地方完全不匹配的床,精工细作,宽大结实。
床前燃着炭火盆,床上厚厚的锦被裹着一个娇小的女孩子。
她的头发柔顺地散落着,安静地靠床头而坐,眼睛似乎瞧着他们二人走进来,又似乎没有看。
她的床头是一个小小的木几,上面摆着茶杯茶壶,伸手可及。
小周立刻看出来,她是一个盲人。
可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美丽,就像看得见一样。
她秀美的脸上十分苍白,看不出血色,也看不出生命力,如同一座冰雪的雕塑。小周想起刚刚那个小个子男人的话——她看着也活不了太久了。
“有人来了吗?”她问。温温柔柔的,纤弱而带着一丝惊恐。
“别怕。”男子温声回答。
他拈起酒壶,似乎只是看着上面的花纹。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但既然你们刚才说,此行是为绿栀而来,那么见过她之后,你们就可以死了。”男人依旧垂目而坐,对不速之客说话语气便冷得像是一块冻了几千年的冰块。
他果然早已听到了唐柳和小周在外面的对话。
原来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叫做绿栀。
小周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但又想不起来在那里听过。
他眼力惊人过目不忘,但倒也不是听过什么杂七杂八都记得住,毕竟记太多没用的东西也是浪费。
但有人记得。
“原来绿栀姑娘还活着。”一直默默跟在小周身后的唐柳忽然说道。
“你们是来找我的吗?”床上的女子声音微微颤抖。
“不用怕。他们没有机会离开这里。”男子声音越发冰冷,伸手拿起那柄匕首。
“哎哎我们不是要害这位姑娘的啊,我也是被江尧那个畜生害得东躲西藏日子过不下去的啊!”小周脑子转得飞快,立刻想起了绿栀是谁。
她不正是靖海侯那个私生女!据说江皇后的亲生侄儿江尧将她虏掠回府折磨致死,江尧被杀那天正是要去大理寺应询此事……
“所以你是为了给这位姑娘报仇才杀了江尧?”小周脱口而出,“可是这位姑娘没死啊!”
“咳咳”一听到江尧的名字,床上的女孩子颤抖着咳嗽起来。
男子急忙站起身走到床边,轻轻搂住绿栀的肩头,将一盏茶递到她的唇边。
“我不想听到你们再提起那个名字。”他看也不看唐柳和小周,“你们一个武功低微,一个还带着伤,不想死得太快就不要多话。”
“你不在意我们为什么来的吗?”小周奇道。
“不在意。”
“那不提那个名字能不能不死?”小周依然不肯停口。
“不能。”
“那死得慢和快又有什么太大不同吗?一个人慢则活不过百,快则不可计,忍受了生老病死天灾人祸或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到头来又除了活过一回,又有什么区别?住在皇宫里那些人和躲在地洞里的你,又有什么区别?”
小周语速很快,没在意一旁的唐柳怪异地扫了他一眼。
男子目光落在被子绣着的一朵莲花上,沉默了片刻,道:“那你就现在死吧。”
“不要!”
他的手臂刚刚一紧便被绿栀牵住了。
“不要杀他们。”绿栀的语气竟然有些坚定,“不要!”
“绿栀,不管他们是谁,放他们离开都会泄露我们的形迹。”男子柔声道。
“我活了十七年,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话。”绿栀停了停,又继续说道:“小时候和你在一起便安心,后来便日复一日等着你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消息,这些年,我还没来得及想过为什么而活,可是我……我……便要死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