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卦仙
繁体版

第七十三章 我欲仁,斯仁至矣(下)

    神功元年(六九七)冬,闰十月甲寅,以幽州都督狄仁杰为鸾台侍郎,司刑卿杜景俭为凤阁侍郎,并同平章事。

    从王孝杰兵败吐蕃,到平定契丹叛乱,朝堂格局大变;诸武势力不减,狄仁杰、娄师德为首的内外大臣,挟势而归,权势同样不弱。圣神皇帝的近臣换成张易之、张宗昌兄弟;设控鹤监,容纳二张及一批亲近、忠诚之人,以文学之士居多。二张的权势不亚于当初的薛怀义,诸武争执鞭辔,谓易之为五郎,昌宗为六郎。

    北有强势扩张的东突厥,西南有虎视眈眈的吐蕃;每个有权有势的人,都不得不问,朝廷的路在何方。狄仁杰重获宰相位,一改过去不管闲事的习惯,顺手救了两位契丹降将,作为回归的宣言。

    契丹大将李楷固、骆务整,数次挫败官军;投降后,有司请论如法。狄仁杰求情,称其骁勇可任,若恕其死罪,必感恩纳节,可以责攻。太宗、高宗朝,收服的藩将不少,没成主流;到了武朝,汉将匮乏,以至于黑齿常之曾为第一名将,坐镇洛阳。

    不顾旅途劳顿,狄仁杰上疏,请求放弃安西四镇、安东都护,采取羁縻的方式,让本地部落、王国自立,以减少国家的支出。被世人传唱的有:

    “若乃用武荒外,邀功绝域,竭府库之实以争不毛之地,得其人不足增赋,获其土不可耕织,苟求冠带远夷之称,不务固本安人之术,此秦皇、汉武之所行,非五帝、三王之事业也。”

    狄仁杰比陈子昂的影响力大,公然以此为题上疏,引起朝堂大争论;圣神皇帝刻意压制,不了了之。言外之意,安西四镇意义重大,不能放弃。

    朝堂诸公智计绝伦,嘴里说一套天大的道理,心里盘算另一套利益,做起来又是一套;结果如何,谁也不清楚。大槐树下以为,要是听这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任谁都会掉进深坑。仔细看所有关于西域的争论,从来不提商贾;阿罗憾聚钱百万亿,没人提谁出的钱。老头们对西域的态度很明确,凡是家里有商贾的,举双手赞成;贩夫走卒,不明所以,任凭喜好,抬杠不讲理;致仕官吏,大多支持狄仁杰。当然还有陈子昂,其官甚微,无影响力;除了诗词文章,没人记得他曾经的奏疏,只觉得狄仁杰很有气势。

    老仙最活跃,每次都面红耳赤。仔细听会发现,他少有观点,说出的话与贩夫走卒差不多,戳心、抬杠,搞得大槐树下狼烟四起。商贾的道理最充分,没有西域商道,没有商贾,南市、北市的繁华哪里来,家里怎么会有钱吃喝不愁?谁还有钱去照顾贩夫走卒?贩夫走卒最实际,一旦家里的收入减少,一定是官商勾结,欺压百姓,都会跳起来骂大街;无损自家利益,唯抬杠而已。

    太子的议题再也压不下去。旧事重提,大槐树下还是那句评语,朝堂诸公做官做傻了,不知人间烟火,家财不给儿子给谁?破天荒,狄仁杰明确自己的态度,跟大槐树下的观点差不多:

    “姑侄之与母子熟亲?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祔姑于庙者也!”

    被诛杀的李绍德成为过去,没人记得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内外大臣不再沉默,包括诸武姓王在内,纷纷找机会表明自己的态度。有关太子的话题不绝于耳,圣神皇帝问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两人肯定地回答道:

    “接庐陵王回朝。”

    圣神皇帝不相信,两兄弟能想出这样的话?追问之下,回答道:

    “狄仁杰、项顼都这么讲。”

    没敢讲给圣神皇帝听的是,二张担心自己命如薛怀义,求项顼、狄仁杰出主意,迎回庐陵王就是给出的答案。

    世道不同了,连契丹人都知道,欲成大事,非大义傍身不可;当初,孙万荣围幽州时,移檄朝廷曰:

    “何不归我庐陵王?”

    圣历元年(六九八)春三月己巳,庐陵王有疾,遣职方员外郎瑕丘、徐彦伯召庐陵王及其妃、诸子诣行在疗疾。戊子,庐陵王至神都。

    庐陵王看到希望。皇嗣李旦等来扛鼎之兄,不再忧虑,躺到席子上,睡了个多年都没睡过的安稳觉。主流大臣自鸣得意,以为努力终结硕果,而杜审言坐事贬吉州司户参军。杜审言进士及第,做过洛阳县丞,以“往来花不发,新旧雪仍残”出名。

    现在的洛阳,不兴问别人坐贬的由头,真实原因从来没人知道,而公布的理由,没人当真。杜审言离开洛阳前往吉州,送行的人很多,足足四十五位白衣公卿,洛阳最顶尖的文学之士,几乎全部到场,包括陈子昂、宋之问。文人离别,凄凄惨惨戚戚,而伺候他们的康元石、孙元初,迎来人生的高光时刻。

    四十五位文曲星聚会,不是小事,需要很多人伺候;初出茅庐的康元石抢破头,才接下这笔大买卖,为名不为利。圣神皇帝禁屠,没有肉食哪有宴?孙家早有准备,孙元初带队,差不多将家里摆摊、开档、做厨子的全都拉来,准备了一套豆腐、青菜、五谷宴,有蒸、有煮、有炙烤,比和上庙斋菜的品种还要多。

    陈子昂奋笔疾书,作《送吉州杜司户审言序》压场;各位文曲星也都满腹惆怅,诗作不断,而康元石忙着收拢墨宝。伺候人有门道,不能别人慷慨悲歌,你在一旁笑;也不能叫好,那不是赞扬而是对文曲星的侮辱,不挨揍才是怪事。受过专业培训的康元石,同样找到自己的愤懑,情绪接近文曲星:

    “这么多文曲星,如此悲愤,怎么写不出传世名作?今天日子不好,赚不到钱不说,还可能被人指指点点,墨宝全是假货。亏,巨亏!”

    无论怎么看,诸君的情绪都符合传说,能憋出名句,偏偏就是没有;就连陈子昂的压轴之作,康元石都觉得不好:

    “当用贤之世,贾谊窜于长沙;居好文之朝,崔骃放于辽海。”

    与王勃的名句相比,少了些味道:

    “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康元石仰慕白衣公卿,石暮雨传授的歪理真传不同:

    “儿子,不要在乎他们的大作。如果你觉得不好,就是再好,也难流传于世。你要有足够的自信,才能做好这个行当!”

    虽然这么说,康元石还是自惭形秽;不说这些白衣公卿,就连那些读书的童子,不知道为什么,年纪越小越聪明。康元石感慨,再过数十年,等这群童子长大成材,自己恐怕真成了没读过书的酒楼掌柜。挑来挑去,宋之问的《送杜审言》,勉强能挂到酒楼厅堂:

    卧病人事绝,蹉君万里行;

    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

    别路追孙楚,维舟吊屈平;

    可惜龙泉剑,流落在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