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春贤的手下听说要去76号也是慌了，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其中一个终于道：“我想到一个事，不知道有没有关系，……赵夫子抄到一半的时候去包里拿东西，不小心把桌上的东西弄到地上，文件和纸撒了一地，我们要去帮忙收拾可他不让，说怕我们把文件弄乱了，如果说他有什么机会调包文件的话这是唯一可能的机会，只是他收拾的时候我们全程都看着，确实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我呸！”黄春贤抬手每人给了一个耳光：“文件都丢了还说确实没有发现问题，你们瞎子啊……！”黄春贤一向是个斯文人，发这么大脾气还是头一回，可见丢文件让他有多生气。

    “事情应该清楚了，原件和抄件出自同一个人手，这两个蠢货就算把眼睛瞪瞎也未必能看出什么来，文件肯定被赵夫子调包了。”周佛海道。

    李士群点点头，又把还在那里骂人黄春贤叫到一边，低声道：“这两个人可靠吗？”

    黄春贤一愣，随后就明白李士群的意思，想了想道：“这两个人是我的小同乡，跟了我不少时间，……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要不你抓到76号去再问问？”黄春贤此时急于撇清自己，所以什么同乡情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倒还不必要，估计他们也就是失察，问题主要还是在赵夫子身上。”李士群道。

    “不光是赵夫子，还有高黎和他的同伙。”周佛海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

    “还有高黎的事？”黄春贤吃惊的问道。

    “当然，要不然凭赵夫子一个穷酸敢做这种事？其实这些人一直对这个协议不满，谈判时就刻意阻挠，现在眼看木已成舟就想出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实在是的让人不齿。”周佛海阴戳戳地说道。

    黄春贤看了周佛海一眼，他跟汪精卫多年，这种扩大打击面以党同伐异的招数看得多了，他可不想介入这种党争，也不理会周佛海，拉着李士群道：“为今之计还是赶快抓住赵夫子，把文件找回来。”

    “这是自然，”李士群拍拍黄春贤的肩膀：“你先别急，我还要问他们几句话。”说完又走到那两人跟前问道：“赵夫子是和你们一起走的，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我们一起下到三楼后赵夫子说要去找黄秘书，让我们护着文件先走，他找到黄秘书后就一起来地堡找我们，然后他就往三楼的走廊去了，我们当时也不知道他是坏人，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就没有再管他，护着文件先走了……。”

    李士群叹了口气，知道也问不出什么来，现在就看刘言的搜捕行动了，想到这里叫过一个手下吩咐道：“你去通知刘言，搜捕的对象里加一个赵夫子。”

    高黎离开休息大厅的时候火还没有烧起来，他不知道火什么时候会烧起来，但是墨兰曾经嘱咐过他一定要在起火前离开，因为以李士群的老到一旦发现着火是不会让他离开的。他先是看到了张治平，而张治平也看到了他，按照约定一旦张治平确定他已经拖住了李士群里就可以进行下一步的行动，过了不久刘言又过来找李士群，高黎曾经去76号接墨兰，和刘言见过一面，虽然没有通过名姓，但知道他是李士群的属下，虽然两人说话的声音很低，但是从神态来看应该有事情发生，高黎估计外面已经动手了，所以又陪着聊了一会儿，见李士群已经进入状态，就借口上洗手间离开了大厅。

    出了大厅高黎直奔三楼，一路低着头脚步匆匆，所幸没有人注意到他，顺利的到达了西面的鸦片烟馆，这是他和赵夫子约定的地方，按照计划赵夫子得手后会在这里把文件交给高黎。

    赵夫子是整个行动中最关键的一环。按照墨兰和张治平的推演，单凭他们的力量要拿到文件的机会不会超过百分之十，后来张治平提出让赵夫子加入进来，一来他是谈判小组的核心成员，可以有机会接触到文件，二来他是汪精卫的亲信，而且家眷又被76号暗中控制，李士群暂时注意不到他。这个提议大家都觉得不错，唯一的不确定就是赵夫子本人的意愿，因为赵夫子虽然反对这份协议，但毕竟是汪精卫的亲信，又是汪精卫一手提拔起来的，这种背主卖友的事情未必下去了手，而且他年纪大了，又拖家带口，难免会瞻前顾后。只是几个人思来想去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最后还是决定征求一下赵夫子的意见，没想到赵夫子一口就答应下来，只是在最后提了一个请求，就是让高黎照顾好自己的家眷，高黎自然是慨然应允，事实上就算赵夫子不提这个要求高黎也会去做的。之前他就同墨兰张治平计划好把赵夫子的家眷安顿到香港去，毕竟这件事风险极大，这些后顾之忧是需要解决的。由于赵夫子是谈判小组的主任秘书，一切文本方面的工作都是由他负责，所以造一份除了印章和签字外一模一样的文件自然不在话下，剩下的就是找一个接触原件的机会，这件事也被赵夫子揽了下来——他会设法说服陈公博问汪精卫要一份文件的抄本，然后在抄件的时候把文件换了。众人都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唯一令人担忧的是赵夫子缺乏这方面的经验，所以在之前的准备阶段墨兰和张治平给他制定了一个非常详细的计划，而且计划里的每个步骤都不止一次的演练过，经过墨兰和张治平这两个专业人士的验收才放心让他去做。

    鸦片烟馆不大，里面被分割成一个个独立的房间，私密性相当不错，有些达官贵人喜欢一边吸鸦片一边商量事情也不怕被旁人听了去。高黎知道今天烟馆不开放，但还是把所有的房间都看了一遍，确定没有人之后才走进其中一个房间，在烟塌上坐了下来。过不一会儿高黎就听到外面传来叫声，鼻子里也隐约闻到了烟味，他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到门上听了听，果然“着火了，着火了”的叫声此起彼伏，他知道墨兰得手了，现在就等赵夫子了。高黎走回里面的房间，坐到烟塌上，一边拨弄着桌子上的烟具，一边等着，可是等了一会儿赵夫子依然没有出现，高黎的心情有些焦急起来，虽然赵夫子得到过墨兰和张治平的指点，但毕竟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而且以黄春贤的仔细和李士群的狡猾，必定会派人监视，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种瞒天过海的事，即便换做自己也未必应付得下来，更遑论赵夫子一个半大老头。高黎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会儿从烟塌上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几次，决定还是去门口再看看情况。就在这时，只听外面有推门的动静，高黎打开房间门探头一看，只见赵夫子提着公文包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

    “成了吗？”没等赵夫子坐下高黎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赵夫子往塌上一坐，一边喘气一边咽了口唾沫，道：“……先弄点水给我喝一下。”

    桌上有杯有壶，高黎倒了一杯水递给赵夫子，赵夫子接过一饮而尽，随后拍了拍手上的公文包道：“成了！都在里面。”说完从公事包里掏出一个纸袋递给高黎，高黎接过纸袋，打开稍稍一看，只见最后一页上的签字和红印赫然在目，一桩心事落地，把文件放回纸袋，拉起赵夫子道：“既然成了那就赶紧走吧，这火眼看着就要烧过来了。”

    赵夫子轻轻推开高黎的手，缓缓道：“舒慧和孩子们是今天晚上的船去香港吧？”

    高黎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赵夫子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提起夫人和孩子：“是的，下午夫人接了孩子放学后会有人送他们直接去码头，”说着高黎看看手表：“估计这会儿已经在码头上等你呢，你放心，他们都是专业人员，区区一两个特务难不住他们。”

    “……是啊，这会儿应该已经在码头上等着了，那个墨兰我和她虽然认识不久，但看得出是一个可以托付事的人，我是放心的。”赵夫子点着头道。

    “既然如此那就赶紧走吧。”高黎再次催促道。

    赵夫子摇了摇头道：“你拿着东西走吧，我不打算走了。”

    “什么？！不打算走了？”高黎大吃一惊，疑惑地看着赵夫子。

    “是的，不走了，”赵夫子淡淡地道：“我从民国十五年起便跟随汪先生，当时我还是武汉政校的一个小教员，只是在报纸上写了几篇文章，便得了先生的赏识，一路简拔做到政训处长，又跟随先生赴南京就任，一路追随，官也越做越大，先生于我实有知遇之恩，而我也跟着先生一路武汉、南京、重庆、河内、上海，无一刻离弃，可如今先生和日本人签了协议，等于是把中华民国卖了，我无能阻止协议，是为不义，现在偷了协议文件，陷先生于水火之中，是为不忠，像我这样不忠不义的人又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

    高黎大吃一惊，他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赵夫子忽然会有这种想法，在那次托孤的长谈之后赵夫子再没有流露出任何赴死的念头，之后答应帮他们偷文件也没有任何犹豫，他以为已经说服他了，现在看来他只是以自己的方式对于忠义做出了选择。高黎知道赵夫子是那种老式的士人，洁身自好学识渊博却也爱钻牛角尖，把道义德行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认准的事情便会义无反顾的去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可是即便如此高黎也不能就这样看着他去赴死。

    “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我以为我们之前已经谈的很清楚了，偷协议以破坏汪精卫的卖国行径这是大忠大义的事，你忠的不是汪精卫一个人，你忠的人四万万五千万的国人，你是一个大忠大义的人，怎么会没有脸活下去，你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更要堂堂正正的活下去。”高黎焦急地劝解道。

    赵夫子摇摇头道：“这些道理我都清楚，所以对于偷协议一事我没有犹豫，这是公德，我义无反顾，只是我的心里还有一道坎，那就是我的私德，我不希望在我的德行上哪怕有一点点瑕疵，纸袋里有一封给汪先生的信，等你安全了帮我把信寄给他，信里我解释了做这件事的动机和想法，但是倘若我不死，那么信上所说的一切便是虚伪和苍白的，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心志，所以不要再劝我了。”

    高黎看着赵夫子还想说什么，却被赵夫子一把推出了房间：“你不要劝了，现在虽然协议已经拿到了，可是依旧未离虎口，我希望你尽快离开这里，照顾好我的家人便是对我最好的安慰，我的心意已决，你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高黎不是婆婆妈妈的人，虽然很难接受，但是也能够理解和尊重赵夫子的想法，他忽然转过身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了抱赵夫子，在这瘦小的身躯里竟然感觉到了无比的力量。

    “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的家眷。”高黎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睛也红红的。

    “我知道。”赵夫子咧了咧嘴，拍拍高黎的臂膀道：“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