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雾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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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请君入瓮

    张治平见岩井如此做派知道再搪塞是不行的了,想了想道:“当初国民政府因为七七事变在国联上提出申诉,国联决定在布鲁塞尔召开九国会议讨论此事。日本政府怕引起政治上的被动所以拒绝参加九国会议,同时作为应对提出和中国进行一对一的谈判并且请德国作为中间人进行调停,调停主要由德国驻中国大使陶德曼和驻日本大使迪克逊主持,这便是陶德曼调停的由来。这场调停大致可以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九国会议前后,广田外相提出议和条件,同时日本在太原战役和淞沪战役取得了胜利,兵锋直指南京,第二阶段是日本占领南京,广田外相提出新的议和条件。

    日本国内有很多人认为对于陶德曼调停国民政府从一开始就没有诚意,只是想通过调停来拖延时间,但是从我对于谈判的观感来说这是不对的,至少不是全对。对于议和国民政府一直是有诚意的,因为他知道打不赢,但是有些条件又是他不能答应的,是他的红线,比如承认满洲国,内蒙甚至华北自治,这些涉及主权问题的条件如果答应了,政权就会失去民意的基础,政府就会垮台,二十年前的五四运动可是殷鉴不远啊!”

    “五四运动时你们的北洋政府不是没有垮台吗。”铃木插了一句。

    “即便当时没有马上垮台,谁又能说后来的国民革命不是因此而起呢,不到十年北洋政府就被国民政府取代了。”张治平道。

    岩井点点头:“嗯,这点我是同意的,你接着说。”

    “其实要议和成功有一个时间点是非常有利的,就是日本赢得淞沪战役,对南京形成合围之势,彼时九国会议结束,只是口头要求双方克制,对日本没有实质性的制裁,国民政府也没有得到实质性的帮助,内外交困之下国民政府上下一片悲观,议和被视作一根救命稻草,倘若那时候双方可以坐下来谈,当初广田外相提出的一些条件只要表面上过得去国民政府方面应该是可以接受的,我曾经有一个提议——在调停结束前暂缓占领南京。可是没过多久日本就占领了南京,广田外相又提出了新的议和条件,而这些条件有些是国民政府万万不可接受的,这时候其实调停就已经失败了。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日军的推进再慢一些,如果议和的节奏再快一些,那结果是不是就不一样了。”说到这里张治平的表情有些苦涩。

    “当时外务省也有人建议暂缓进攻南京或者采取围而不打的形式以打促谈,认为这是最佳的战略选择,参谋本部里的不扩大派也有这种提议,但是都没有被采纳。”铃木说道。

    “你们都以为不打或者缓打是最好的办法?那不过是书生之见!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哪里是说停就停的下来的?”岩井说到这里哼了一声,语带讥诮地说道:“而且前线将士杀红了的眼睛里只有金鵄勋章,谁如果要他们停下来就不怕再来一个二二六事变吗?”

    “阁下说的对,现在想来这种就事论事的想法的确是把事情想简单。”对于岩井的说法铃木是心悦诚服的,作为二二六的亲历者他知道二二六的恐怖和血腥,那些少壮派军人可是敢于刺杀首相和内大臣,血洗内阁的家伙。

    岩井没有理会铃木,看着张治平道:“治平君说国民政府有议和的诚意是有事实依据还是只是自己的猜测?”

    “只是基于当时局势的推测,没有什么证据支持。”言多必失,张治平挑了一个简单的答案。

    “基于时局的推测,……有意思,有意思。”岩井嘿嘿一笑:“治平君在南京报界干了多年,认识不少政界人士吧。”

    张治平心里一动,不知道岩井为什么把话题转到这上面,想了想道:“的确是认识一些政界人士,大多是一些负责文宣的中低层官员。”

    “负责文宣的中低层官员,治平君果然是滴水不漏啊!”岩井哼了一声,脸上也沉了下来:“那你告诉我在陶德曼调停期间你是怎么成为德国大使馆的翻译的。”

    张治平不解的看着岩井:“进入德国大使馆做翻译是兴亚院的安排,这一点铃木君应该很清楚。”说着朝铃木看去。

    铃木看了张治平一眼,道:“兴亚院的确通过渠道安排你进入德国大使馆做翻译,但是事后我们才知道国民政府方面一开始并不同意你作为调停的译员,后来是国民政府高层的一位重量级人物发话才得以让你进入,而我们或者德国人对此完全不知情,将军想知道的是那位同意你进入谈判的大人物是谁,他为什么会同意你进入,希望你能够如实地告诉我们。”

    “……什么,什么大人物?我不知道啊!我一直以为是兴亚院的安排啊!”张治平一脸懵圈的神情。

    岩井“嗤”的一笑,满脸讥诮:“你的心思缜密,口才了得,表演也不错,这些都远远超过了普通的情报人员,可惜的是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你知道你们兴亚院的内保人员为什么要找你吗?”

    张治平有些不安地摇摇头。

    “我可以先给你透一点底,调查人员在你的家里发现了一台收音机,它的调谐指针固定在一个频段,这个频段似乎是某个情报组织发布命令的窗口,而调查人员在调查这个频段时发现了更有趣的内容。”岩井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张治平,虽然对方看起来还算镇定,但岩井一眼就看出了他眼神里的焦虑不安:“上个月特高课在华北临时政府内部抓获了一个国民政府的间谍,据他的交代国民政府在奉天事变后开始在全国范围招募那些和日本有关联的人士作为情报人员暗中为其服务,有意思的是他也用收音机接受指令,接收命令的频段和你收音机上的频段一模一样。”

    “……不不不,这件事和你们想的不一样,我可以解释。”张治平的语气明显有些慌乱,

    岩井摆摆手,道:“你不用跟我解释,对你的裁判不是我的工作,也不是我的兴趣,那是兴亚院内卫的事,稍后你有大把的时间去跟他们解释。我再说一遍,我是来跟你聊天的,聊我感兴趣的事情,所以我们可以继续吗?”

    “岩井将军是你最后的机会,希望你好自为之。”铃木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

    张治平知道今天这关难过了,虽然他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铃木和岩井唱的一出双簧,但他知道铃木说的没错——岩井是他最后的机会,其实不光这次,前两次在76号能够过关应该也是岩井点头的,这一点铃木也跟他提过。电台的事可大可小,持中来说他自信可以说的过去,但兴亚院的内保愿不愿意相信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但是如果有岩井的帮助就又另当别论了。可是岩井行事高深莫测,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的帮自己,这后面有着什么样的事端和阴谋也未可知。

    张治平看看铃木,看看岩井,又朝那两个内保的方向看了看,最后把牙一咬道:“将军请问吧,治平一定知无不言。”

    岩井点点头:“还是刚才的问题,你是通过怎样的渠道让国民政府同意你参加陶德曼调停的?”

    张治平挠着头想了想道:“说实话我真是不知道国民政府曾经拒绝我参加陶德曼调停,我还一直以为进入德国大使馆做翻译后参加调停是自然而然的,不过你刚才问的政界人物我倒是想起来两个”

    “说说看。”岩井道。

    “一是刚进入德国大使馆的时候曾经参加过一次聚会,是由陶德曼大使主办招待国民政府里的一些官员,当时出席的有国民党中央秘书长朱家骅,说起来他还是我柏林大学的前辈,因着这层关系我们聊的很愉快。”

    “朱家骅,中央秘书长,……中统局长是不是也是他?”岩井看着铃木问道。

    “是的,按惯例来说中央党部秘书长是兼任中央统计局局长的,七七事变后蒋介石为在党内集权实行总裁制,又将中央党部秘书处升级为中央秘书处,由朱家骅这个没有派系背景却资历深厚的政治老手出任这个党内排名第三的位置,用以制衡汪精卫这个和他一向不睦的副总裁,同时按惯例兼任中统局长也可以敲打日渐坐大的二陈,不过由于中统是二陈一手建立的,实际权力依旧在他们兄弟手上。”作为老牌间谍铃木对于国民党内部的人事颇为捻熟。

    “中统可是中国最大的特务组织,……有意思,很有意思!”岩井一边说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张治平。

    张治平被岩井看得心里发毛,岩井和铃木会把朱家骅和中统联系在一起是他没想到的,倘若他们就此怀疑自己为中统工作那就糟糕了,想到这里急忙道:“其实和朱家骅也就见过这一面,我曾经想过趁这个机会接近他,但他相当谨慎,没有留给我任何机会。”

    铃木皱了皱眉头道:“这件事你怎么没有报告?”

    “因为只是在谈话的时候试探了一下,发现没有什么机会就放弃了,所以就没有上报。”

    铃木还想说什么却听岩井道:“你继续说吧。”

    张治平点点头:“还有一个应该很难算作政治人物,但却是相当有来头。三七年初的时候德国戴勒姆车厂的经理来中国和中国汽车制造公司谈一笔生意,通过朋友介绍我客串他的翻译,中国汽车制造公司的老板是叫宋子良,谈了几次后戴勒姆车厂的经理回国,有些后续的事务就委托我和他接触。这个人相当低调,对于自己从来不多说,直到最近我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他居然是宋家的五弟。”

    “宋家,哪个宋家?”岩井问道。

    “海南文昌的宋家,他三个姐姐分别嫁给了孙中山蒋介石和孔祥熙,他哥哥是前政府的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张治平回答道。

    岩井扭头对着铃木道:“我记得兴亚院搜集过不少支那各界名人的资料,有没有他的?”

    铃木想了想道:“有,他是留美学生,回国后曾在外交部短暂任职,随后出任国货银行总经理,又任建设银行的总经理,中央银行监事,三六年任广东财政厅厅长,不久去职组建中国汽车制造公司,此人一直在政商两界游走,通过宋家的关系着实赚了不少钱,不过为人低调,在社会上没有多少影响力,因此我们手上的资料也相当有限。”

    岩井听铃木说完又问张治平道:“他找戴勒姆车厂具体谈的什么业务?谈成了吗。”

    “他洽购一批汽车发动机,由于七七事变后德国对中国的战略物资禁运,这笔生意最终没有谈成。”

    “你后来有没有跟他再联系过?”

    张治平摇摇头:“当时并不知道他有宋家背景,只以为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所以在戴勒姆工厂的事情结束后就没有再联系。”

    “宋子良,宋子良,宋子良……”岩井喃喃念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沿着椅子前的小径来回踱了几步,又坐了下来道:“好吧,这个问题就到这里。我们接着说,这两天和高黎有联系吗?”

    张治平想了想,最后还是道:“见过一次。”既然兴亚院已经开始怀疑自己那么必定会采取一些监控措施,而且李士群也不会这样轻易放过自己,虽然自己已经非常注意,但说不定前两天在铁锚酒吧的偶遇就会被发现,所以还是如实说的比较好。

    “是他找你还是你找他?”岩井问。

    “是在酒吧偶遇的。”

    “好一个偶遇!”岩井嘲讽的一笑:“都说什么了?”

    “因为是偶遇所以没有特定的话题,只是闲聊,他还是在为将来谋划。”

    “那个墨兰有消息吗?在柳生的那件事上你们三个人配合默契,堪称铁三角啊!”岩井似笑非笑地看着张治平道。

    张治平心里一惊,岩井此时忽然提到墨兰不会是真的知道什么吧,把那天在酒吧的场景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问题,张治平才摇摇头道:“没有,自从柳生那件事情后就没有她的消息了,而且他们原来留给我的联系方式似乎也停用了。”

    “你老实告诉我,她是共产党吗?”岩井又问道,眼睛紧紧地盯着张治平的眼睛。

    张治平摇了摇头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中统、军统、共产党都是有可能的,我真的没有去打听过这方面的情况。”

    “76号抓墨兰的时候,据说你竭力否认她是共产党,并且努力营救,铃木君说你甚至请他出面捞人,是这样吗?”岩井并不打算让张治平就这样糊弄过去。

    “我只是不想失去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源,而以76号的做派随便污人的事情也不少,所以才会去请铃木君帮忙,后来听说李主任是因为抓到了墨兰的手下,有确切的人证,我也后悔自己的鲁莽。……不过我也有个疑问,如果墨兰是共产党的话哈里斯为什么会找他们,据我所知美国人一向反共。”张治平说完,顿了顿又道。

    “我不知道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哈里斯不过是个送信的,真正要找他们的是偷报告的那些人,这些难道哈里斯没有告诉给过你吗?”岩井严厉地看着张治平。

    “可我还是不明白,如果偷报告的人和墨兰他们都是共产党,可为什么还会让哈里斯掺和进来?难道哈里斯也是共产党?可你们不是说他是美国的情报人员吗?”张治平有些委屈地看着岩井。

    岩井冷哼一声道:“这也没有什么难猜的,从地缘上看苏联一直面临着德国和帝国东西两线的压力,如果让美国人在东线对帝国施压,斯大林就可以专心对付德国人,所以他们才会找上哈里斯,目的无非是把美国搅进来。……其实归根结底相磨报告这件事是要算在共产党头上,而柳生君的死也是需要有人来负责的,所以我老实告诉你,墨兰和高黎必须付出代价,至于你……,”说到这里岩井拍了拍张治平的肩膀:“就看你的表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