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士群刚回到76号，就听秘书说周佛海来了，正在丁默邨的办公室里，让他一到就赶紧过去。李士群怔了怔，自从名义上接手76号以后周佛海还从来没有来过，不知道今天怎么会突然造访，他没有耽搁直接去了丁默邨的房间，还没进门就听见房间里传出一阵阵的笑声，显然周佛海和丁默邨相谈甚欢，李士群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只见周佛海坐在丁默邨的位置上，还把脚搁在了办公桌上，丁默邨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两人看起来都相当放松。

    周佛海见他进来，把脚从桌子上放下，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士群来啦，坐，坐。”

    李士群一边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一边笑着道：“主任在和默邨兄讲什么呢，这么高兴。”

    “我和默邨都是湖南人，他是常德我是沅陵，离得不远，说起一些乡里旧事居然彼此都知道，你说巧不巧，”说到这里周佛海有些感慨：“这几年战事倥偬，故乡也只能在梦里回去了！”

    “日本人的兵锋已经直指湖南，以他们的实力拿下全省是指日可待，到时候两位抽个时间结伴衣锦还乡也是一桩美谈。”李士群宽慰道，同时也不失时机地拍了两人一下。

    “但愿有这么一天吧！”周佛海正了正身体，收起了嬉笑的神态：“既然士群到了我们就说正事吧。”

    李士群和丁默邨见周佛海要说正事，也坐直了身子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两位想必也知道我们和日本人的谈判已经结束，协议文本也已经经过双方确认，就等月底的活动上双方签字盖章了，因此确保协议的顺利签署就是我们下面工作的重中之重。这里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工作，一个是确保活动的顺利进行，这次活动是由中日合办，地点也不是在占领区，所以安全方面也需要我们特工总部和日方一道负责，具体的你们就和梅机关协调吧。第二就是保密问题，你们也知道这是一份秘密协议，如果泄露出去会在政治上造成我们很大的被动，所以在保密工作上你们要动动脑筋，务必不能让协议泄露出去。”

    “这事倒有些麻烦。”丁默邨想了想道：“关于我们和日本人的谈判坊间已经有不少传言，现在去堵那些嘴恐怕会堵不胜堵。”

    周佛海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打从民国二十七年开始这种小道消息就一直没有停过，可是你有看见哪张报纸登过这方面的消息吗？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根本就没有人信，而且涉及到日本人，任谁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也不敢公开发表，你们现在要做的是防止我们这次的协议文本被泄露出去。”

    “我能不能问一下协议文本现在是什么状态？”李士群问道。

    “……状态，什么状态？”周佛海皱着眉头看着李士群。

    “就是文本现在在哪里，安不安全，协议上是不是有签字盖章什么的……。”见周佛海不明白，李士群解释道。

    “正式的协议一式两份，我们和日方各有一份，日方的你不用管，我方的那份由我保管，现在就在我别墅的保险箱里，另外虽然文本还没有汪总裁的签字，但是有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和日本派遣军最高司令部的印章，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周佛海知道李士群是从专业的角度出发，所以也没有什么隐瞒。

    “您别墅是由日本人和特工总部共同负责保安的，人员和武器的配置都是最完备的，而且附近还有一个中队的日本驻军，安全上不会有问题，那个保险箱我也见过，是克虏伯半永久式的，被盗开的概率微乎其微。”李士群道：“不过您的保险箱密码还有别人知道吗？”

    周佛海摇摇头：“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这样的话协议现在的状态应该是安全的，那么我们重点就要考虑协议离开保险箱期间的安保工作了。……除了最后签署的活动外，协议还会不会离开您的保险箱？”李士群又问道。

    周佛海想了想道：“应该不会，除非协议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不过由于双方首脑都已经确认，这种几率几乎为零。”

    “那就好，我们可以集中力量在活动前后的保安工作了。”

    周佛海点点头：“我相信你们是专业的，这事交给你们我就不再过问了，……不过我要提醒你们一下，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所以眼睛不要总盯着外面。”

    大北电报公司是一幢四层的欧洲文艺复兴风格建筑，巴洛克式的装饰让整个建筑看起来美轮美奂，但即便如此在高楼林立的外滩却算不得显眼，不过虽然建筑不是最好的，但若论人气却是外滩这些建筑里面最旺的，无论白天晚上这里永远都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人群让宽敞的门厅显得拥挤不堪，而大厅里永远都是等着拍电报的长长的队伍。自从战争爆发后上海的租界成了孤岛，很多与外界交通信息的渠道不是阻滞就是断绝，因此像大北电报公司这种外商背景的电报公司成了人们为数不多的选择。

    由于职业的关系张治平是这里的常客，因此也有了贵宾室的待遇，不需要和其他人一样排队等候，只要把需要发出的电文交给贵宾室里的客户经理，他会把一切处理妥当，因此从贵宾室出来张治平的心情还是相当不错。

    “治平君忙啊！”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张治平吃了一惊，回头看只见岩井正冲自己打招呼，他的身边站着面无表情的铃木，在他们后面还有两个面色阴沉的家伙。

    “是岩井将军啊，这么巧，在这里遇见您！”张治平堆起笑容，转身朝岩井鞠了一躬，又冲着铃木打了个招呼。

    “不是巧，是我们专程来这里等你的。”岩井道：“我们聊聊吧。”

    “……聊聊？”张治平疑惑地看着岩井。

    “是的，聊聊，其实我很早就想跟你聊聊，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岩井笑眯眯地说道：“我知道这里的顶楼天台风景又好又安静，碰巧我和这里的头关系也不错，所以拿到了上去的钥匙，不如我们上去一边看看风景一边聊聊天。”

    虽然岩井说得客气，态度也是和颜悦色，但张治平却是惴惴不安，岩井特意跑到这里来找他绝不会仅仅是聊天看风景这么简单。张治平一向对岩井有着深深的忌惮——不是因为他的位高权重，而是因为看不透。张治平是一个非常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往往凭几句话，几个动作甚至几个眼神就能看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也就可以大致判断出对方的思路和行为方式，但是对于岩井他看不清楚，仿佛是雾里看花，像有又像没有。他看了看铃木，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暗示，但铃木依旧面无表情。

    “这两位是……？”张治平又指了指岩井身后那两个人，那两人阴冷的目光让他不太舒服。

    “他们是兴亚院的内保人员，负责兴亚院内部的保安和监察。”说话的是铃木。

    张治平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听铃木说过兴亚院内有一个监察部，负责对所有人员尤其是国外招募的外勤人员的监察，权利极大，手段也非常狠辣，据说有些外勤人员莫名其妙的失踪就是他们的手笔，这两人的出现再次证实了张治平的担忧——这绝不会是一次普通的聊天。

    “两位好。”张治平冲着两人一鞠躬：“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那两人也鞠躬回礼，虽然客气但面目依然冷森。

    “不要管他们，主要还是我想和你聊聊。”岩井笑着拍了拍张治平的肩膀：“我们走吧。”

    大北电报局的天台果然如岩井说的那样风景又好又安静，整个天台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四周的葡萄架爬满了葡萄藤，中间是一个硕大的罗马喷泉，上面有着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喷泉的水柱溅出的水雾凝聚在周围花圃的上空，在太阳的照射下形成了美丽的彩虹。

    在面对黄浦江的一侧有一排长椅，岩井在长椅上坐下，张治平和铃木坐在他的两侧，而那两个内保则站在他们的后面。

    午后的阳光正暖，波光粼粼的黄浦江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来来去去，江岸上红男绿女漫步，一派岁月静好，只有缓缓驶过的军舰才提醒人们现在还在打仗。

    “这里原本是战争的产物，现在却成了战争的避风港，想想也觉得讽刺。”岩井看着远处的黄浦江说道。

    “看看江堤上的人怡然自得，似乎战争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只是不知道这避风港还能撑多久？”铃木说着嘴角挂起了一丝冷笑。

    “这是一个好问题啊，这避风港还能撑多久，你说呢？治平君。”岩井笑着问张治平。

    张治平先是一愣，接着咧了咧嘴道：“这是大本营和天皇陛下决定的事，我这种低级情报人员怎么会知道。”面对高深莫测的岩井他决定少说话。

    “治平君过谦了，你给兴亚院写过几篇国际形势分析报告，很有见地，所以我想请你从情报分析人员的角度谈谈你的看法，你就不要再推辞了。”岩井认真地看着张治平说道。

    张治平推无可推，只得想了想道：“我不是军事专家，所以对于能撑几天这种专业的问题是回答不来的，不过上海的租界虽然由英法控制，但由于欧洲大战爆发，英法的力量都放在了欧洲，因此从实力上拿下租界对于帝国来说根本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为什么要拿下它，拿下它对帝国的战略意义何在，拿下之后会面对什么样的后果，拿下它对于帝国是利多还是弊多，这些问题是决策当局首先应该思考的。”

    “的确没有让我失望，你是有战略头脑的，这一点要比参谋本部那些狂热的好战分子强的多。”岩井点了点头，颇为赞许地道：“那么你对这些问题又是怎么看的呢？”

    张治平笑了笑，笑意里略带着一丝嘲讽：“说实话我对于帝国内部的情况并不熟悉，因此很难给出建设性的答案，另外我怎么看对于将军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我虽然为帝国工作，但毕竟还是中国人，本能上考虑这些问题会从中国人的立场出发，自然会有所偏颇，所以这些问题还是留给你们比较合适。”

    岩井斜了张治平一眼，随后耸了耸肩道：“既然治平君不愿意说那我们就说点别的吧，我知道治平君曾经作为德国大使馆的翻译参与了陶德曼调停，说说这个吧。”

    张治平有些不解岩井为什么会提起这件事，看了一眼铃木，道：“这件事是兴亚院交办的任务，所有的过程和细节我都写成报告呈交给铃木君了。”

    “不不不，”岩井摇着头：“我不需要你对谈判的描述，我看过你的报告，我需要你作为一个亲历者对于这件事的观感——当然，是作为中国人的观感。”

    张治平再一次看向铃木，可是铃木依旧面无表情的望着远处的黄浦江，岩井见张治平不住地望向铃木，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扭头对着那两个兴亚院内保人员道：“你们两个先退下去，让我们单独说几句。”

    那两人楞了一下，露出为难的表情，岩井哼了一声，不容置疑地说道：“这是命令。”两人虽然并不隶属岩井，但迫于他的气势，互相看了一眼，远远的退到了另一头，但是眼睛依然看着这边。

    “治平君，我已经为我们的谈话创造了最好的环境，请你不要再瞻前顾后了，如果你不想和我谈，就请你和那两个家伙谈吧。”岩井板着脸，用手指了指远处的两个内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