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以后高黎才回到了上海，这项工作原本要不了这么长的时间，而他也没有心思像汪精卫说的那样在南京放松，只是文件交接时日本人又临时提出要对这些文件再审查一遍，因此又拖了几日。

    由于火车晚点，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打开门，却见赵夫子独自一人坐在天井的板凳上抽烟。

    “夫子啊，这么晚还没睡呢？”高黎觉得有些奇怪，赵夫子一向有早睡早起的习惯。

    “是高黎回来了，……唉，……睡不着，睡不着啊……！”赵夫子一边叹气一边摇头，虽然天井里灯光昏暗，高黎也可以看见他的眼睛红红的，知道他有心事，放下行李在他旁边坐下。

    “谈判昨天结束了，在最终的协议上日本人又加了两条——蒙疆和华北自治，特定海岛做特殊地位处理。”赵夫子低声说道，

    “什么？！这怎么可能？”高黎几乎要从凳子上跳起来：“我走之前带着相磨报告去找他，他答应要再考虑考虑，他不知道这种协议是会遗臭万年的吗，怎么这么快就签了？”高黎很清楚这后加两条意味着什么，如果这两条答应了那么内蒙华北就是下一个满洲国，而中国所有大一点的海岛都会是下一个台湾，到那时中国将会是一个四分五裂的局面。

    赵夫子冷笑了一声：“现在的汪总裁如同被迷了心窍，只要有人能让他坐上那把椅子让他干什么都行，我想陈公博早就看出来了，所以到了后期说话都是模棱两可，摆明了不想触他的霉头，只有你我蒙在鼓里还拼命地死谏，我后来听说半个月之前周佛海和影佐就敲定了最终的协议，我们这些台面上的谈判不过是装装样子的，之所以一直等着没有最后确定并非是汪精卫犹豫不决而是在等日本内阁的批准，他当初摆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无非是试探风向，看看谁支持谁反对，反对的力量有多大，这次派你去南京也是特意安排的，目的就是把你这个最激烈的反对派支走，以免节外生枝，要不然一个普通的文件交接怎么会要一个礼拜。”

    高黎想想的确是这么回事，既然日本人已经通知汪精卫接收文件就不可能没有检查过，所谓检查不过是拖延时间的借口，想到这里心中一动，问道：“你也是反对派啊，他们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赵夫子苦笑一声：“他们倒是没有对我做什么，只是签约前李士群忽然找我聊天，聊着聊着又忽然聊起了我的家眷，从饮食起居到小孩上学不一而足，对他们的情况比我还清楚，最后还不忘告诫我说此地治安不好，让我多照顾照顾老婆孩子。”

    高黎知道赵夫子中年得子对老婆孩子极为疼爱，李士群这一招可以说阴毒之至。

    “其他还有几个反对的也都已经被请到76号谈过话了，从那以后党内再无反对声音。”赵夫子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边抽着烟卷一边不住地摇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高黎开口道：“你下面打算怎么办？”

    赵夫子沉默了片刻，长长的吁了口气：“我选错了路做错了事，自然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只是家里的孤儿寡母让我放心不下，”说到这里赵夫子扭头看着高黎道：“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倘若哪天我不在了，麻烦你帮我把他们送回我福建老家，家里还有一些薄田，过日子应该没问题。”

    “你不在了，要去哪里？”高黎有些莫名其妙，忽然间想起先前赵夫子曾经说过倘若真的签约了他也没有面目活在世上，一下子明白了赵夫子这是在托孤。

    “不至于，不至于，即便要签约也不是你的责任……，我们都知道你是反对签约的……，这种事情你也阻止不了。”高黎急切地道，他原本以为赵夫子只是说说而已，可没想到真的会走到这一步。

    “我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赵夫子摇着头打断了高黎的话：“这个月底会有一个仪式，汪精卫和一些关键人物将出席并且象征性的签字，他们点名要我出席并且同署，我是无论如何没有面目参加的，我想过了，左右是个死，我死之后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他们也不会再理会我的家眷了。”

    高黎见赵夫子说的决绝，知道他死意已决，但是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管，想了想道：“我虽然很佩服你的气节，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死除了表明自己的心迹以外并无法改变事实分毫，国家的利益依然会被出卖，土地依然会被蚕食，人民依然会被压榨，这样的死法是不是太不值得？”

    “那你让我怎么做，我现在除了死还能做什么？”赵夫子的声音有些激动。

    “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我不甘心，我觉得我们还可以做一点什么，只是我还没想好，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们一定要做点什么，我们一定要做点什么来弥补我们曾经犯下的过错！”高黎原本只是想劝解赵夫子，但是却在不知不觉中激起了自己的斗志，他的这些话不仅仅是为了劝解赵夫子的权宜之计，而是真的要这么去做。

    一夜无眠，高黎起了一个大早，在天井里遇到正要出去买菜的赵夫人便聊了几句，听说赵夫子回去后便睡下了，心里稍安。昨天思考了一夜，终于有了一些想法，但是离具体的行动还很远，他必须抓紧时间制定计划，不过在此之前他需要先找到张治平。

    自从在花旗银行后高黎便没有再见过张治平，分手前张治平说过要躲一段时间避避风头，柳生被杀日本人必定震怒，侦骑四出墨兰和张治平会首当其冲，所以高黎也小心翼翼的不去和张治平联系，可是现在事情紧急也顾不得许多了——毕竟人命关天。只是这时候去哪里找张治平又成了问题，既然躲起来自然不会在家，也不会在办公室，张治平也没有留下应急的联系方式，不过想了一晚上终于被他想到了办法。

    高黎出了门，在路口的早点摊吃了点东西，随后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居尔典路上的国闻晚报社，到了报社正好那里刚开门，高黎找到广告部要求登一封启示，并且当天下午就要刊出。管事的有点为难，因为一般当天下定的都要在三天后才见报，最后看在高黎给的双倍价钱上才答应加急。启示不长，总共就九个字：修齐兄见字速晤庶民。修齐是张治平的字，庶民是高黎的号，不过这两个名号俩人平常都很少用。高黎知道张治平每天的国闻晚报是必看的，而且他看报还有个习惯，就是包括中缝广告都一概不漏。高黎的办法很简单，既然自己找不到张治平那么就让他来找自己，做完这件事后高黎就回家睡觉了。

    李士群并不知道高黎登了启示，但是知道他去了报社，对于下面人这种半吊子活他是非常恼火的。

    “你们为什么没有跟进去，为什么没有打听他进去到底干什么？”李士群的脸色相当难看。

    负责跟踪的是吴四宝的手下，面对李士群的怒火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得由旁边的吴四宝代为回答：“他们原本是想进去的，可是被那里两个外国守卫给拦住了，他们手上有家伙，长得又凶相，这几个兄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被吓住了。”

    李士群知道最近连续有记者被杀后各大报馆都加强了守卫，而吴四宝手下的人是什么德行他也很清楚，但是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想放过他们：“外国人怎么了，你们平时不是号称在上海滩横着走的吗？见到外国人就怕了？有家伙又怎么样，你们腰里别的是什么，而且你们还是四个人他们只有两个？”

    “是是是，是我们不好，回头我好好的训训他们。”吴四宝虽然心里不忿，但是见李士群在气头上也只得放软挡。

    “这件事你们不要管了，回去给我好好的反省反省。”

    看着吴四宝几个人出去，李士群拿起电话让人把刘言带到他的办公室，由于柳生被杀的关系，李士群把刘言从巡捕房保出来后就直接关了他禁闭，一来是给影佐一个交代，二来也是为了保护他，柳生的来头大，要是万一有日本人想找他麻烦呢。李士群也知道那天的事怪不得刘言，当时他带人出来发现在饭店外盯梢的几个兄弟和一帮外国人正在冲突，他带人上去原本是要劝架的，可是那些外国人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打，刘言他们几个其实表现的已经相当克制。

    刘言被带到办公室后李士群先是开解了几句，然后道：“这次解除你的禁闭是有一个任务交给你，如果完成的好的话柳生这件事就可以翻过去了。”

    “请主任吩咐。”刘言这次因为柳生被杀而被追责心里也相当郁闷，因此听了李士群的话也很是心动。

    “这次柳生被杀涉及的几个主谋分别是墨兰、张治平和哈里斯，现在哈里斯已经离开上海，张治平和墨兰不知所踪，影佐命令我们一定要找到这两个人，这件事我打算让你去办。”

    “连铃木也找不到张治平吗？他不是兴亚院的人吗？”刘言有些不解的问道。

    “铃木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了，影佐说自从柳生被杀后铃木急着和张治平撇清关系，恐怕就算见到了也不会说实话，毕竟张治平是他的人，当初在这里还给我们甩脸子。”想起第一次抓张志平的事李士群依旧有些忿忿。

    刘言想了想道：“哈里斯离开上海表明相磨报告这件事已经完结，他们两人应该是躲起来暂避风头，这两个家伙都是专业人士，一旦沉潜恐怕很难再找到他们，……现在这些相关的人中唯一还在露面的也只有高黎了，而且张治平和高黎又关系密切，如果实在没有其他办法的话就只有死盯着高黎，看看能不能发现些什么。”

    “你的想法和我一样，前一阵你在禁闭我让吴四宝盯着高黎，可是他和他那些草包手下打打杀杀还行，干这种用脑子的活就玩不转了，这件事还是要你去办。”刘言的想法与李士群不谋而合，这让他大为高兴：“多用点心，人手不够尽管跟我说……。”

    两人又商量了一会儿李士群才把刘言送到门口，刘言刚要走又被李士群叫住：“等抓到张治平之后你找个机会把高黎除掉，把现场做成事故的样子，明白吗？”

    “知道了。”刘言用力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