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沐恩堂和微微咖啡馆
刚出门来到外面,一辆停在路边的汽车车窗被摇了下来,李士群在车里探出头对着他低声道:“上车。”
张治平扭头朝高黎卧室的窗户看了一眼,确定没有被注意,这才打开车门飞快地钻进了车里。
“要不要去我那里坐坐,离这儿很近的。”李士群一边吩咐司机开车,一边说道。
“你那个地方还是算了吧,送我回家,有什么话就在车上说。”张治平对76号并没有多少好感。
“那个劫匪的事是真的假的?你看清那人的样子了吗?”
张治平道:“高黎说的没错,从他上了劫匪的车我就一直跟着他。中等个头,偏瘦,带着帽子脸没有看清,不过身手敏捷,是个高手。”
“又是个高手,最近怎么忽然冒出来这么多高手。”李士群冷笑着道。
张治平忽然心中一动,李士群曾经说过杀害老刘的也是一个高手,不知道两者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下午家里进贼,晚上又遭了劫匪,你相信这是巧合吗?今天这事透着蹊跷。”李士群接着说道。
“他家里进贼是怎么回事?”张治平也觉得今天的事不同寻常。
“是个老手。赵夫子的老婆每天下午两点出门接孩子买东西,一般四点多回来,他正好掐着那个时间,事先应该踩过点,从后窗翻进来,后窗离地有一人多高,他能徒手翻进来说明身手相当不错,进来后从身后打晕了佣人,佣人完全没有看见那个贼长什么样,两家都少了一些钱,赵夫子的老婆还少了几样首饰,不过以我的判断那只是障眼法,偷钱是假,找东西是真。”
“找东西?”张治平心中又是一动:“何以见得呢?”
“赵夫子和高黎虽然都是高官,但并不是有钱人,这从他们日常的饮食起居上就可以看出来,既然这个贼都踩过点了就不会看不出来,这样一个有经验的贼费了这么大的劲就为这两个钱,他图什么?而且两家的房间都翻的很厉害,尤其是高黎的房间,简直就是底朝天,偷东西也不是这样一个偷法,所以我怀疑是在找东西,或者范围更小一点,是在找高黎的东西。”
李士群的一番分析合情合理,张治平不由得点着头道:“你这样一分析还真不像是普通的入室抢劫,……知道凶手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李士群摇摇头:“我还想问你呢,……你知道高黎身上有什么被人惦记的东西吗?”
张治平耸耸肩:“我跟他交往也没有几天,他就算有什么宝贝藏着也不会告诉我。……会不会是关于谈判的什么文件,这东西可是俏货,如果军统中统派高手来偷这东西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李士群仍旧摇摇头:“我问过周佛海,这种机密文件都是由机要处保管的,不会随便让人带回家,而且现阶段还没有谈出个子丑寅卯来,不会有什么正式的文件。”
“你说这两件事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干的,下午去家里没有找到东西,晚上索性去把人劫了,时间和动机上可是完全有可能的。”张治平道。
“和我想的一样,要说这两件事没有关联鬼都不醒,只是我们现在不知道对方是那一部分的,具体的目的又是什么,要解开这些谜团恐怕还是得盯着高黎。”李士群说到这里扭过头,不怀好意地看着张治平,道:“你对高黎的调查进行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开始行动?影佐已经催了我好几次了。”
张治平把手一摊,道:“可是铃木却让我认真调查,千万不能冤枉了好人。”张治平说完‘嗤’的一笑:“……其实这事可千万急不得,你想想,影佐这么急着除掉高黎可为什么自己不动手,最后还要你我来执行这个狗屁制裁,他手上的宪兵队特高课是吃素的?这个高黎是汪精卫核心幕僚,又和日本的政界关系很深,影佐也是老狐狸,怕得罪人,所以才会拉上那少将和我们,上可以靠下可以垫,而那个少将也不傻,命令本身就是在和稀泥,如果他真心要除掉高黎,直接下命令不就行了,还要什么调查,如果我们二话不说就动手杀人那真是傻到极点了,到时候无论是汪精卫还是日本人,要怪罪起来我们就是被扔出去替他们挡枪的,所以啊他们要推我们就拖,我估计等他们谈判结束了这事也就过去了,下次如果影佐要再催你,你就直接往我身上推,反正他也管不了我。”
李士群知道他说的没错,冷冷一笑道:“恐怕也未必要我们动手,姓高的本身就处在极度危险之中,下午家里进贼,晚上人还被劫持,对方没有达到目的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看着吧,好戏还在后面呢。……不过你也要小心,最近你和他走的近,搞不好会殃及池鱼。”
“谢谢,我会加小心的。”对于李士群的提醒张治平还是颇为感激。车子兜兜转转,不久到了张治平家的弄堂口。
“……对了,上次那个南京路凶杀案怎么样了?有什么进展吗?”张治平临下车前忽然问道。
“巡捕房说前几天有人来认领死者的尸体,说是他的同乡,据那个同乡说死者是苏北人,姓刘,是个跑单帮的,在上海也没有固定的住所,巡捕房见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就让他把尸体领走了,我后来让人按他在巡捕房登记的地址去找,可是根本没有这个人,很显然那人是老刘的同伙,背后有个庞大的组织,只是到这里线索也就断了。……你怎么忽然问这个?难道那个案子和今天的发生的事有什么关联?”李士群有些不解的问道。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随便问问。”张治平说完推门下车。
沐恩堂是公共租界里最大的一座基督教堂,最早可以追溯到光绪年间的监理会教堂,民国十九年由匈牙利名师邬达克重建,才形成如今的规模。从同孚路转到虞洽卿路,远远的就可以看见那标志性的哥特式钟楼以及上面硕大无朋的十字架,那正是沐恩堂的标志。
张治平走进教堂的门厅,在旁边的经案上顺手拿了本圣经,今天不是礼拜日,礼堂里人不多,张治平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把圣经打开,翻到约翰福音第一章,然后在那一页上折了一个角,又把经书合好放到旁边的座位上,随后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了教堂。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张治平再次回到了教堂,还是在那个座位上坐下,而那本圣经依旧躺在旁边的座位上,张治平还是翻到约翰福音那一页,那个角依然折着,不过在折起来的角里还夹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了一个地址和一个时间。
这是他和老刘约定的联络方式,相对来说老刘要想找他就比较容易——可以打电话也可以直接去他的办公室。老刘是个神秘的人,也是个谨慎的人,他猜老刘应该是一个秘密组织的成员,而这个秘密组织运营着一个庞大而高效的情报网络,当然这只是他的猜测,他从来没有试图去探纠老刘的秘密,甚至都强迫自己尽量不要去朝这方面想,消息源是他的财富,而保护这些财富最好的方法就是保持距离。
墨兰的条件的确让他颇为心动,却是并不足以让他马上答应。但是高黎在一天之内两次遇险却让他意识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险,他也不认为高黎日遭两险会是巧合,而李士群的话提醒了他——那个人不是在偷东西,而是在找东西,这让他想起了老刘被杀以及那个被抢的公事包。他和老刘见面的那天老刘把一份有关高黎的资料交给了他,可是他觉得那些资料没有什么价值,又还给了老刘,随后老刘在回去的路上被杀,公事包被抢。一个合理的推测是那个凶手为了要得到老刘手上的某样东西,所以才杀人抢包,然而凶手在包里并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可是却发现了高黎的材料,顺着这个线索凶手找到了高黎,先是去他的住所翻找,可还是一无所获,于是索性扮作车夫劫持高黎,张治平感觉所有的事应该都和老刘的那个公事包有关。
就在高黎遇险的第二天,泥城桥一处废弃的仓库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有人认出死者是一家车行的黄包车夫,而蹊跷的是他的黄包车以及毡帽号衣却出现在十几里开外的一片荒地里,
案件一出立时成立奇案,引的一众小报记者趋之若鹜,张治平一看见报道就知道是劫持高黎的歹徒干的,先是杀人抢车,接着又冒充车夫劫持高黎,行事之周密,手段之狠辣让张治平感觉后背凉嗖嗖。他知道那个凶手早晚会找到他,这是他从事多年情报工作所培养出来了直觉,他必须在火烧到自己之前先把它扑灭,而灭火的关键则在于弄清楚凶手到底想要什么东西,所以他必须要再见一次墨兰。
张治平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了很久才找到这家位于华德路一条弄堂深处的微微咖啡馆,店如其名,是一个微型的小店,只有半间门面,店里只有两张桌子,还有几张桌子支在外面的天井里。张治平到的时候店里没有一个客人,只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坐在柜台后面看书,见有客人进来,连忙过来招呼,可是莫名其妙的中文却不足以让她和张治平交流,两人连说带比划,却依旧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张治平环顾了一下四周,忽然用德语说道:“你会说德语吗?”
姑娘眼睛一亮,点着头道:“太神奇了,你怎么知道我说德语?”
张治平指了指墙上的一张照片:“那是莱茵河谷,有一年暑假我和朋友去过那里旅行过,非常漂亮。”
“真的吗……?那里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十三岁以前一直生活在那里,可惜后来我们全家搬到了柏林就再也没有回去过,那里真是一个令人魂牵梦萦的地方,所以不管去哪里我都带着这张照片。”姑娘兴奋地说道:“去年‘水晶之夜’以后,我们全家逃到了上海,我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唯独带了这张照片。”说到这里姑娘的神色变得有些黯然。
‘水晶之夜’是**针对犹太人的迫害事件,大批的犹太教堂被焚烧,犹太人的住宅和商店被捣毁,犹太人则遭到殴打和逮捕。由于大量的橱窗和窗户被砸,破碎的玻璃在月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水晶般的光泽,所以这次事件被反讽地称为‘水晶之夜’。
“你是犹太人?怎么会来上海的?”张治平好奇地问道
姑娘点点头:“是的,我叫薇薇安,我有个叔叔是这里摩西会堂的长老,‘水晶之夜’后我们在柏林的商店被砸了,日子也越来越难过。这时候叔叔来信说这里虽然也在打仗,但是租界里还算安全,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人很友善,没有针对犹太人的迫害,所以我们全家一商量就决定到上海来。”说到这里,薇薇安忽然想起什么,羞嚇地一笑道:“……真抱歉,絮絮叨叨这么久,我还没有问你想要点什么。”
“没关系,一杯咖啡,谢谢!”张治平笑着道。
薇薇安回到柜台,没多久端了一杯咖啡放在张治平面前。张治平尝了一口,咂摸着滋味道:“咖啡不错,有柏林街头咖啡馆的味道。”
“我父亲本来就是在柏林开咖啡馆的,焙咖啡的技术是一流的,如果不是战乱进不到好的咖啡豆,味道还会更好。”可能是因为很少碰见说德语的中国人,薇薇安的话似乎特别多。
张治平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和薇薇安闲扯,不知不觉过了将近一个小时,约定的时间早过了,可是始终没有见到墨兰的影子,他开始有些不焦急起来,不时的朝门口张望。
“您在等什么人吗?”薇薇安问道。
“我和一个朋友约好了在这里见面,可是时间过了她都一直没来,所以我有些着急。”
“您是不是姓张叫张治平?”薇薇安露出了恍然的神情。
张治平一愣:“你怎么知道?”
“……啊,真对不起!是这样的,我们的一位客人今天早上跟我说下午如果有一位叫张治平的先生来咖啡馆找她,请他直接去她的房间。您看,我在这里很少遇见会说德语的中国人,所以非常激动,跟您聊着聊着就忘了这事了,真的非常抱歉!”薇薇安一个劲的道歉。
“你们这里还有房间?”张治平看着这个只有十几平米的空间疑惑地问道。
“我们在楼上有几间客房,提供住宿加早餐的服务。”
“从哪里上去,我怎么没有看见门?”张治平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入口。
“门在外面,和这里互不相通。”薇薇安说着领着张治平走到门外,指了指旁边的一扇门:“从这里进去有一个楼梯,二楼左手第一间201号就是你那个朋友的房间。……要不要我带你上去?”
张治平想了想,摇摇头道:“不用了,我自己上去吧。”说着推开门,走了进去。
“楼梯很陡,看着点脚下……。”薇薇安在外面大声嘱咐道。